作者:瑞根
这等待遇基本上就是入室弟子才能享受到的了。
乔应甲吃得很简单,冯紫英自然也不讲究,能吃饭本身就代表了很多。
饭后留茶。
“看来乘风和东鲜都是被你给煽起来的啊。”听完冯紫英的介绍,乔应甲哑然失笑,“我就说乘风这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了不成?居然一下子变得这么激进了?敢情这是你们这帮学生在里边‘兴风作浪’啊。”
“乔师,不能这么说,齐师酝酿已久,便是没有此番际遇,弟子觉得齐师也要有所作为。”冯紫英摇头,打发走了倒茶小厮,书房里只剩下二人。
“齐师的心事乔师也应该知道,他很担心由于朝廷财政的不支导致九边和海疆同生祸患时,怕是首尾难顾,而且根据弟子的了解,西南那边也不安稳,安南人屡犯钦州,洞武人也占领了木邦,云南和贵州亦是土司流官矛盾日益加剧,只怕迟早会有一场祸乱,……”
“不仅如此吧?”乔应甲冷冷的道:“你父去榆林之前,河套鞑靼人又有寇边,好在未造成大乱,云南矿监强开宝井,引发民乱,也幸亏处理得当,迅速处置下去,否则弄不好又是一场临清民变。”
冯紫英点点头,“乔师看来也是很清楚当下情形,齐师赴京中任职之前和弟子与官掌院皆有一谈,他言及当下朝政日艰,也说若是不作一些事情,始终难以引人警醒,……”
乔应甲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大略能明白齐永泰的心思,若是一味这般隐忍等待下去,只怕大家会越发懈怠懒散,到最后便原来存有一番雄心壮志者也会消磨在这等漫长的等待中,与其那样,不如做一些事情,纵使不能成功,但总能激发起大家有些血性和希望,让有志于改变时局改革朝政的同道者存有一份希望。
不得不说齐永泰的决心和勇气要胜过自己,自己更多的还是去计较算计这成功的可能性去了,乔应甲心中也是复杂难言。
大家的做法都没错,关键在于乔应甲觉得还是应当保存实力,留待有为之机,而齐永泰则觉得须得要有所作为,方能激发起志同道合者的勇气和信心。
这是道相同,但术有异。
“紫英,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乔应甲大致了解冯紫英此次来的目的了。
齐永泰和自己现在都是万众瞩目的人物,现在两人也不太好公开见面,甚至相互拜访对方都存在很多顾虑。
龙禁尉恐怕也早就在自己府里安插有眼线,不过乔应甲不太在意,若是没有的话,反而还要让人起疑。
但冯紫英这层关系就不存在了,既可以随时前往齐永泰府上,也可以经常来自己府中,这样就成为了一个最好的沟通渠道。
这种渠道远胜于那种书信往来,也比一般的仆从带信要好得多,而且更难得的是冯紫英还能在弥合双方意见分歧时提出很多可行性的建议,这也是乔应甲最欣赏之处。
冯紫英微微点头,他相信乔应甲也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来之前,他去了齐永泰府上,齐永泰也坦承了他的一些想法。
在冯紫英看来,齐永泰的一些想法是好的,但是有些理想化,但是诚如他所言,如果大家都这样偃旗息鼓,静待所谓的时机成熟,那也许大家就习惯了这样,渐渐再无勇气和决心了,须得要有所作为,才能给更多的人以信心和勇气。
青檀书院的这一系列文章给了齐永泰一个契机,使得他的这种努力变成了一种可能,虽然他只是在吏部,但是当风刮起来的时候,没有谁能躲得过,更何况关乎整个大周朝官员考核选拔任用的吏部。
“乘风兄的勇气我很佩服,虽然我不太赞同他的一些做法,但是这一次我还是认为可以一试,诚如他所想的,只要做了,总能有所收获,哪怕不尽人意,但也胜过什么也不做。”
乔应甲的态度让冯紫英有些惊讶,在他看来,乔应甲或许应该是理解但不会支持,起码不会有太明显的支持才对,他有他自己的观点和策略,不会轻易因人而改变。
见冯紫英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乔应甲心知肚明瞒不过这家伙。
“紫英,你也不必多问了,你父亲外放榆林,怕是也清楚三边那边的情形,河套的蒙古右翼当下还有些混乱,但是一旦缓过气来,只怕榆林、宁夏、甘肃三镇乃至山西都会受到冲击,张侍郎和我谈起时也提及了他的忧虑,而且他也认为目前朝廷对蒙古左右翼的战略有些失当,而蓟辽这边女真人不安分的征兆越来越明显,对是否撤离辽东宽甸六堡现在朝廷也是争议不下,进退两难,……”
乔应甲目光里也多了几分忧虑,“朝事日艰,可朝中诸公却是尸位素餐,况且……”
诸公尸位素餐这句话出自乔应甲口中也说明他对这朝政不满到了相当程度了,事实上朝廷臣工都意识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但是谁也不可能去提这一点,稍不注意就会引火烧身,便是齐永泰、乔应甲这等骁悍人物都只能徒呼奈何,唯有隐忍等待。
第一百一十二章 火烧起来了,我们该撤了
冯紫英终于离开了。
乔应甲没有多说,甚至也没有明确表示会如何支持赞同齐永泰,但是对青檀书院的这些举措,他还是持谨慎支持态度的。
如他所说,哪怕一时半刻做不了很多事情,但是起码要让朝中臣工看到现在朝政多么的艰难,看到存在的诸多问题。
哪怕他们无心去解决问题,但是起码要让日后机会成熟时需要着手解决时,不至于遭遇太大阻力,争取到更多的支持或者中立的力量。
在马车上冯紫英扶额沉思。
应该说两位师长的想法和心情他都能体会到一些。
或许他们的出发点和考虑问题角度未必一致,但是从内心来说,他们都认定始终要走解决当下各种困局问题的路。
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如何破局,从哪个角度来破局,恐怕无论是齐永泰还是乔应甲都还没有想到更合适更妥善的万全之策。
现在的大周纵然不像是明末,但是也应该是沿着晚明向明末的节奏走去了,某些方面甚至更糟糕。
没有经历张居正的独相时代积累,甚至皇权传承还存在诸多不确定因素,太上皇和皇帝之间以及夹杂着那个一门心思要搞事的义忠亲王,甚至连本该进入德川幕府时代之后安分下来的倭人都还野心勃勃。
还有尚未开海给大周带来的财政窟窿和银荒使得大周的财政甚至比晚明时代更糟糕,几乎要赶上明末了,这大大抵消了明代宗藩消耗带来的影响。
还有本该早就过去的万历三大征除了壬辰倭乱过去了外,好像其他两场变乱都还没有出现。
冯紫英甚至感觉如果三五年内,嗯,最多十年内,大周再找不到一个能够让财政健康起来的办法或者渠道,估计面对来自九边的军事压力就将迫使大周走上明末的老路,加征各种“饷”,然后引发遍及整个北方的叛乱就会席卷而来。
这都是一个个火药桶,一点弄不好就要炸响。
这个大周还真的是一个无比复杂的大周,或许除了在时间线上还有一些机会外,这个时代的大周真的就要赶上明末了。
想到这里,冯紫英自己内心都觉得沉甸甸的。
作为穿越者那种无所不能的想法早就被他抛得无影无踪了,这特么穿越真的没有啥金手指啊,连特么最熟悉的唐诗宋词都毫无用处,那啥炼钢化工军事科技树我特么又不懂,咋办?
凉拌,还得要像这个时代的人一样苦读经义,明知道那玩意儿入仕之后屁用没有,但现在就得要占用你最多的时间和精力去苦读温习。
自己是在和时间赛跑,猥琐发育有时候都不行了。
你就得要展示你作为神童新锐的一面,因为这能为你日后入仕之后增添政治资本,就得要抱紧士林文坛和朝中清贵大臣们的粗腿,否则你怎么能迅速在入仕之后打开局面?
武勋的家底儿背景和人脉关系你也不能丢,哪怕是以文驭武,但你起码得懂点儿吧,一旦遇上了,不懂那你就得要靠那些个懂时下军略的武将们替你卖命啊。
在威望尚未建立起来之前,你再没有背景人脉关系,你以为你真的就靠着一个文官的乌纱帽就能让人家俯首帖耳替你卖命?
所以一切都得要尽可能让自己成长起来,各方面的积累,哪一样都不能丢,因为自己是在和时间,和这个时代,和整个周边的形势在赛跑!
穿梭于齐永泰和乔应甲之间,以他们的入室弟子自居,这就是在积累人气,继续维系与王子腾乃至贾家的关系,甚至包括陈也俊、韩奇和卫若兰这些原来的“狐朋狗友”关系,一样是在建立起自己的人脉。
还有像和陈敬轩、张瑾、赵文昭这些关系的维护,与薛家在经济上的合作,让段喜贵在临清那边的各种人才培养,几乎每一点都是一种积累,全方位的积累。
这还没有在书院里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样都是一种从量变到质变的积累。
时不我待啊,冯紫英现在是越来越期盼明年的秋闱和后年的春闱能尽早到来,让自己这两年拼死苦读和各种积累能够在这一搏之后有一个结果。
无论结局如何,他下一步都要有一个更明确的规划,自己暂时做不到,那么就要想尽一切办法借用其他人的资源来开始做。
他不想美好生活尚未享受到,女真人的铁骑就突破了边关,又或者鞑靼人的铁骑又冲到了京师城下,那种国破家亡的日子他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哪怕是让倭寇荼毒海疆,白莲教卷起叛乱祸及民众,又或者边疆蕞尔小国也敢窥伺大周土地,他一样无法接受。
只要有他冯紫英在,他就会尽一切可能将这些彻底扼杀。
……
不出所料,齐永泰带入朝中的三篇文章都在朝廷内外引发了轩然大波,几乎是各种声音从各个角落里都钻了出来。
大肆宣扬的,极力支持的,强烈反对的,煽风点火的,冷眼旁观的,各种角色粉墨登场。
开中法引发的争吵反而是最小的了,因为谁都知道这种事情争吵是没用的,没有实质性的态度和决定之前,争吵一下也就过了。
反倒是对国子监的整肃和大理寺与刑部之间关于案件侦办审理权责厘清问题则真正一下子就进入了高潮期,一波接一波,让接下来的两三个月里朝廷内外都是喧闹无比。
不过这对于已经上岸的青檀书院来说,收获了一大波影响和声誉之后,这都无关紧要了,接下来的事情该是朝廷内部自个儿去处理解决了。
“君豫、紫英、梦章、克繇,这一波可谓风起云涌啊,我都接到了不下十封昔日上司、同僚和下属的来信了,都是询问这几篇文章的事宜,……”
官应震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显示出此时的他心情极佳。
“山长,火烧起来了,就不是我们能干预的了,现在咱们功成身退,其他事情都和咱们没关系了。”
冯紫英耸了耸肩,很潇洒的一摊手,向着其他几位师兄,“咱们只是指明了问题,没有人能够否认咱们提出的问题不对或者不实吧?那有什么问题么?当然没有。”
“至于说我们给出的建议,既然是建议,采纳不采纳,接受不接受,那都是朝廷内阁和六部的事情吧?不能说我们书院连发现了问题弊病,给出一些建议的权力都没有吧?”
冯紫英振振有词,“如果我们的建议不妥,或者不是最佳,欢迎来辩啊,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有更好的建议和对策,也可以拿出来让我们也见识见识嘛,没准儿也能有助于我们青檀书院水准的提升嘛。”
对于冯紫英的烧火说,练国事、范景文以及贺逢圣都是忍俊不禁。
这可真的是在朝堂里烧了一把大火,不,应该是三把大火,而且是一把比一把烧得厉害。
现在国子监那边像是被捅了马蜂窝一般,相互攻讦不断,内阁已经责成礼部介入核查,对于原有规制弊病务求改正,而对于原来那些身份不符的定要全数清除,这让无数人惊慌失措,乱成一团。
谁都知道这里边涉及到了多少人的利益,不知道花了多少钱才进了国子监,不就是想要谋个官么?
如果这要倒查回去,不知道这么些年来有多少已经除官授官的人还要被翻腾出来,那么让这些人混进去的人呢?
负责资质审查的人呢?想想都觉得心惊。
这简直在给都察院和礼部送人头啊。
为这事儿,都察院和礼部也撕扯起来,礼部坚持要由他们离开复查核查,但都察院认为这里边涉及到诸多徇私舞弊官员,都察院介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礼部想要包庇是万万不能,或者就是礼部内部也存在有人插手这等事宜。
这又引起了礼部的极大不满,纷纷上书内阁和皇上,要求申斥都察院妖言惑众,……
同样,关于大理寺和刑部之间的这种案侦审判权属问题也一样引起了巨大争论。
大理寺本身就对自己的存在感不强十分不满,借此机会发难,不但对刑部言辞颇多攻讦,也对内阁经常插手干预大理寺案审提出了质疑。
青檀书院文章中提出的排除干扰独立完成审判再提交给内阁和皇上这一建议得到了他们的极大欢迎和支持,这却引来了内阁的强烈愤怒。
内阁几位阁老轮番撰文对青檀书院这一篇文章进行批驳,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篇文章带来的巨大威胁,定要将这种观点扼杀在萌芽阶段。
虽然不敢和内阁硬顶,但是大理寺好不容得到这样一个寻求存在感的机会,那是拼死也要吃一回河豚的,面对内阁的斥责也是坚决顶住,定要就这个机制说清道明。
总而言之,这都是狗咬狗,一嘴毛,这是冯紫英在下边说的,为此也被学生们都觉得格外生动形象,但却被官应震好生训斥了一番。
第一百一十三章 成功在望
看着一干学生们心情轻松,面带笑容,官应震内心也是无比愉悦。
虽然他也知道事情远不像学生们所说的那么简单,火烧起来了,就和书院无关了,这可能么?这也不是书院想要的结果。
几篇文章都出自青檀书院,内阁大佬们,六部要员们,都察院和大理寺里的牛人们,都得要刮目相看,同时也对几篇文章的几位主笔的情况都颇感兴趣。
甚至连翰林院里一帮人也把几篇文章抄录回去细细品读。
虽然后来从翰林院里传出来的说法是文辞粗浅,但观点尚正,明显有些轻蔑和打压的意思在里边,但也足够了。
能让翰林院那帮人专门抄录回去研读一番,这就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
要知道自己这帮学生们,都是以未来春闱之后能入翰林院为第一目标的。
总而言之,这一场,青檀书院是大获全胜,满载而归。
看看崇正书院、通惠书院以及叠翠书院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和酸话,就知道这一场青檀书院收获有多大。
甚至官应震也知道崇正书院和通惠书院也已经紧急行动起来,也准备效仿青檀书院来寻找几个话题运作一番。
纵然头彩被青檀书院拿去了,但起码要跟着后边喝一口汤才行,否则自家书院的影响力更是会被淡化甚至边缘化,这是这几家书院绝对不能接受的。
“大家也别得意太早,此事我们的确占了先手,但是崇正书院和通惠书院,乃至南边儿的白马和崇文书院,恐怕都会有所动作,……”
官应震的话在学生们里又引起了一阵议论。
范景文倒是很淡然:“山长,这不是早就在我们预料之中么?他们也就只有跟在我们屁股后面喝风吃土的格局了,再说了,这种话题哪是那么容易就能做出来的?我们选题花了多少心思,为了论证要花费了多少心血?他们如果不想草草拿出来的东西被人笑话,没有半年时间,想都别想,……”
“是啊,别把朝廷的人当成蠢货,内阁六部里边的人,哪一个不是身经百战的,被去献宝却被人批驳得像狗一样,夹着尾巴灰溜溜跑回来,那才真的是士林笑话了!”
贺逢圣也接上话。
官应震皱了皱眉头:“克繇,梦章,怎么你们说话都学着紫英这般肆无忌惮粗俗不堪了?什么像狗一样,什么跟在屁股后边喝风吃土?……”
冯紫英没想到自己坐在一旁没吱声也遭了无妄之灾,赶紧想解释,却被官应震挥手制止。
“不用解释,我心里有数,你的经义文辞都还需要加强,现在距离明年春闱只有十个月时间了,你已经是十四岁的人了,来我们书院也整整一年了,我不希望在明年这个时候看到你还在东园!”
官应震斩钉截铁的一番话让冯紫英心中也是一暖,同时精神也是一振。
这意味着连官应震都认为自己对秋闱过关是充满信心了,对于官应震来说,这几乎就是一种变相的背书了,只有在对自己有极大信心的情况下,他才会有这种言语。
练国事、范景文和贺逢圣望过来的目光里也是充满了鼓励和欣慰。
练国事不用说,上科就中举了,至于说范景文和贺逢圣就从未考虑过秋闱过不了的事情,他们的目标都是冲着后年春闱去的。
对于冯紫英能够过秋闱他们都是乐见其成的,毕竟这一年来冯紫英给书院带来的变化,给他们带来的提升,他们都内心清楚。
尤其是范景文和贺逢圣,他们都意识到后年春闱如果他们二人能过,冯紫英绝对功不可没。
因为春闱主要就是考时政策论,而冯紫英在这一年里给他们的思想理念和学习考虑问题的方法上都带来了本质性的转变,这也是他们觉得收获最大的。
经义对他们来说早就不是问题了,要想在春闱中折桂,那就只能是在时政策论上出彩。
可以说现在青檀书院的学子们比起一年前,在时政策论的水准上都有了一个很大的提高。
冯紫英潜移默化给他们带去的辩证法看问题研究问题,使得他们能够从不同角度更中立更客观的来研究判断,这也意味着他们写出来的时政策论逻辑更严密,论证更坚实,整个文章更具说服力和感染力,而这往往就是博得房师们认可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