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风流人物 第99章

作者:瑞根

第一百二十八章 迎风招展

  “齐大人所言甚是,赈灾一事须得要户部立即和顺天府以及宛平、大兴二县筹备起来,一旦雨势放缓,便要做起来,另外这防大疫乃是重中之重,顺天府和宛平、大兴二县当要全力以赴,太医院亦要全力支持,至于说这京师以外的流民,可以责令北直隶各府严加防范,禁止流民进京,……”

  说得中规中矩,但是却没有多少实在的东西,永隆帝也知道沈一贯的想法,现在贸然出头,打破原有平衡,都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和攻讦,一个不被皇帝信任的首辅本身就短了一只脚,如果再难以获得下边的支持,那就更难了。

  也罢,自己不也是存着这种想法么?看一看,忍一忍,拖一拖,永隆帝自我解嘲的冷笑了一声,哪有什么资格去嘲笑沈一贯?

  想到这里永隆帝也有些萧索,但又迅速振作精神,朕是皇帝,现在的困局不过是一时之扰,只要……

  稳了稳心神,永隆帝始终还是有些不太甘心。

  这般死气沉沉的局面已经持续了整整两年,最开始自己登基之后的各种兴奋、喜悦都被这种无休止的扯皮和推诿给消磨殆尽,但他还得忍。

  不过齐永泰的出现还是让他感觉到了一缕清风刮进了这个让人憋闷的笼子里,也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

  或许就是这样不断的积累和变化,让这样的臣子一个接一个的出现在朝堂中,让这种变化积少成多,从小变大,今日有了齐永泰,明日未必就不能有一个鲁永泰,后日未必不能来一个秦永泰,终归这朝堂还是要归自己掌握的。

  “齐卿可还有什么好的建议?”

  “回陛下,臣有一说。”齐永泰见永隆帝问及自己,略作犹豫之后,还是站了出来。

  “哦?卿尽管说来。”永隆帝不知道齐永泰还有什么花样,颇为好奇。

  “青檀书院除了上书献策这建议书外,另外还有一份关于京师城灾后防大疫的一些举措设想,也还包括可能涉及到数万失去居所灾民今秋到明春的生计问题,臣读过这篇文章,除了赈济之外,或许朝廷可以采纳其中可行之策,用以解决部分灾民流民生计,同时也能防止这些灾民可能为妖人所用,……”

  永隆帝笑了起来。

  这个齐永泰也不是想象中的大公无私嘛,总还是存着一些私心,不过这很正常。

  这般士林文臣,最看重的便是自家声誉,他从青檀书院复起,自然也要为青檀书院声誉摇旗呐喊,若非这样,自己还真要怀疑这齐永泰是否有其他心思了。

  “那齐卿可带了这份可行之策?”永隆帝笑了起来,“举贤不避亲,齐卿其实不必如此,齐卿虽然在青檀书院任过山长,但也很正常,崇正书院不也是方卿首倡所创么?难道这十多年来崇正书院考中入仕者,方卿都需要避嫌?何况青檀书院从去年到今年种种,皆是为朝廷所谋,朕颇为感动,若是我大周境内读书人皆是这般苦心孤诣为国谋事,何事不可为?”

  “谢陛下盛赞,臣在此代青檀书院谢恩了。”

  永隆帝这般一说,齐永泰也赶紧出列深鞠躬一礼,然后这才将那份方略送上去。

  “此乃青檀书院学子冯紫英、练国事等七人在官应震、周永春指导下撰写而成,名为《防疫备要》,略显粗糙,但是却正好适合当下京师城灾后所用,臣以为北直隶其他各府亦可参考。”

  自然有内侍将那份备要送上去,永隆帝目光落在这份备要上,细细读来,觉得言简意赅,条理清晰,每一个环节步骤皆是一语中的,毫无拖泥带水。

  短短不过数千言,却是将一个灾后应对方略写得明明白白。

  甚至这根本不是什么《防疫备要》,而就是一个灾后应对方略纲要!

  轻轻合上,永隆帝闭目沉思了半刻,方才微微点头,又重新打开,这撰写人名字头一个便是冯铿,嗯,冯紫英,永隆帝还是知道此子的名和字的。

  随后便是练国事,这是河南归德练家子弟,永隆帝亦有所耳闻,第三个却是一个不熟悉的名字,不是韩敬,不是许獬,而是宋统殷,方震孺,然后才是范景文、贺逢圣以及陈奇瑜。

  除了冯紫英和练国事外,其他几人永隆帝都不熟悉,但他大略记了一下这几个名字,恐怕也是青檀书院明年春闱中的热门人选。

  练国事倒也罢了,永隆帝早就有耳闻,但这个冯紫英却是这两年间让永隆帝耳朵里听了不下十次了,这甚至让他都有些好奇。

  这父皇便是靠这武勋支持坐上皇位的,虽然这几十年间武勋势力迅速消退,被迅速膨胀起来的文官所取代,甚至成为了自己皇位的一大威胁,但是永隆帝还是对武勋集团这些个人相当熟悉了解的。

  这一代,甚至上一代的武勋中已经没有什么出色人选了,王子腾算是其中佼佼者,而除了王子腾和水溶,几乎就再没有能让人看得上眼的人物,至于说牛继宗和柳芳之流,永隆帝很清楚不过是一些外强中干的二流角色,不足为虑。

  这冯紫英却是武勋出身,这真的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现在居然成为这帮士林文臣心中的得意门生,这简直颠覆了之前无数人的看法。

  “唔,此方略朕先留下了。”永隆帝终于点头,“先前沈卿所言,便要尽快落实,……”

  ……

  雨终于停了,阳光终于突破了黑沉沉的天际,给陷入了泥淖中的京师城带来了一抹光芒。

  但是真正的救灾赈济才刚刚开始,而防疫这一块才是重头戏。

  不过冯紫英很清楚,这就不是光靠几百学子能解决的了,现在能做的,或者说能装逼挣名声的活儿都已经做得差不多了。

  灾民们被安置进了各家寺庙道观,逐个登记造册,然后交给了各家厢坊甲首。

  精壮劳力被组织起来,开始清理倒塌的废墟和堵塞的沟渠,赈济粥点也开始运作起来。

  在聚集所在,巡捕营开始按照建议进行设卡驻守,防止有人在其中传谣煽动,而五军营和神枢营也分驻几门,防止北直隶其他各府受灾人员渗入京师城。

  宣传也已经开动了起来,各种讲解式的培训分发到了各个厢坊,包括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的一些吏目也都来接受了一些简易培训,有没有用,也要等到实践之后才知道。

  看着累得有些摇摇晃晃的少年郎们,同样黑瘦了一圈的官应震和周永春眼中都满是满足和欣慰。

  这帮学生们终于践行了知行合一和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这一宗旨,真正的做到了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虽然这十多日的耽搁不可避免的会对秋闱大比产生一些影响,但是书院决定要入城救灾时,无论是西园还是东园,无论是甲舍还是乙舍,没有一个学子表示出不满和不愿。

  除了被强行留下的几名守护书院者,青檀书院九十多名学子倾巢出动,也在朝廷中引起了很大反响。

  在青檀书院带动下,崇正书院和通惠书院以及叠翠书院也都纷纷出动,但是若论热情和干劲,这几家书院都无法和青檀书院想不,至于说组织和动员以及真正结队行事,更是无法相提并论。

  甚至连杨嗣昌和侯氏兄弟在与冯紫英交谈时都不得不承认青檀书院在风纪和团结上要远胜于其他书院。

  相比之下毫无表现的国子监,则成为了千夫所指。

  “山长,掌院,这边鸣玉坊已经清点造册完毕,交给了五城兵马司了。”冯紫英一只手扶在方有度肩头,一只手扶额,“眼睛都有点儿睁不开了,太想大睡一觉了。”

  “赶紧去睡吧,大家都赶紧去睡,今晚我们暂时在这里睡觉,明日我们移交完毕,便回学校,休整一日之后,后日边正式恢复学习!”官应震话语里充满了鼻音,甚至有些哽咽。

  九十三名同学,没有一个掉队,没有一个拖后腿,每一个都认真出色的完成了各项任务。

  其中还有两人遭遇了一伙乱民的袭击,企图抢夺他们准备分发给灾民中孩童的笼饼,造成了两人的受伤。

  但是没有一个人为此退缩。

  周永春也有些感触,他来青檀书院时间不长,但是却在这一轮的赈灾救灾过程中深刻感受到了青檀书院蓬勃向上积极进取的那份昂扬热情。

  之前他还觉得也许外界对青檀书院的风纪风气有些言过其实,但是现在看来,这份心气和凝聚起来的精神甚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好。

  这样一个朝气蓬勃斗志昂扬的书院,这样一帮充满激情和热血的学子,书院又有何理由不能成为大周士林的一面旗帜?学子们又有什么能阻挡他们未来成为大周朝廷的栋梁?

  想到这里,周永春越发觉得自己需要更好的融入到这样一个大群体中去,成为他们的一员,甚至领袖。

  未来的大周必定属于这样一个群体,最起码这个群体会在大周占据重要位置,而这个过程中冯紫英应该就是自己最好的帮手。

第一百二十九章 稳了

  八月初九,天气晴好。

  冯紫英沉静自若的站在贡院门前,心中的激动慢慢平复下来。

  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日,一切都需要今后几日的表现才能见出真纲。

  一列列考生屏气静声,等待着检搜后入场。

  非北直隶的考生都早已经回了乡。

  像傅宗龙、王应熊等人甚至在京师大雨之前就已经启程返回原籍了,没办法,路程太远,路上都需要一个多月时间,他们必须要提前返乡。

  如果他们能在乡试中一跃而过,那么他们就要尽快回到青檀书院,进入西园读书。

  如果乡试未过,就要看他们自己,原则上他们仍然可以回到青檀书院中继续苦读三年,争取下科考过。

  当然也有相当一部分学子可能处于家庭、生计以及其他一些个人原因而不再继续读书,这样的情形也不少。

  像方有度,他要回南直隶参加乡试,按照他原来的设想,如果乡试未过的话,他也许就没有机会再读书了。

  但是在青檀书院中他参加了多次书院活动,名声颇佳,山长、掌院都已经勉励他哪怕乡试未过也当重回书院再读三年,这也让方有度十分感激。

  许其勋也回南直隶去参加乡试去了,他和方有度一起出发的。

  宋师襄回了陕西,陈奇瑜与郑崇俭、孙传庭他们一帮山西的也是比宋师襄晚了两天才走。

  整个青檀书院,西园的那边未动,东园这边,在八月之前,走得就只剩下十来个人了,这些都是北直隶这边各州府的,都要到顺天府贡院参加乡试。

  而真正和冯紫英相熟的就只有范景文一个人,他是河间府的。

  范景文背负双手站在冯紫英一旁,“紫英,紧张么?”

  “梦章兄,我可没法和你比,能不紧张么?苦读八年,为的就是这一遭,这要折戟沉沙,回去这颜面往哪里搁?”冯紫英自我解嘲的笑了笑,“家里人要来送,都被我坚决拒绝了,就是怕背负这太大的压力,影响我考试了。”

  范景文的确不太紧张,上科他是因为丧母丁忧,不能考,所以参加秋闱,否则他早就过了。

  这一科秋闱对他没太大压力,无论是经义还是时政策论,对他来说,都应该是有相当把握的。

  当然,这秋闱春闱偶然性太大,纵然你是成竹在胸,还是有很多人经常意外落榜,这种情况屡见不鲜,所以范景文也不敢说他就笃定能过。

  他今年都十九了,在甲舍里年龄也不算小,他的经义根底很深,所以对秋闱把握比较大,但是在时政策论上他自认为比起冯紫英来要逊色不少,所以他更担心的是春闱。

  秋闱重经义,春闱看策论。

  这是元熙三十五年之后大周科考制度日益转变过后的一个明显趋势,而且即便是在秋闱中,时政策论的分量也大大增加了,只不过不可能像春闱那样基本上是经义没什么太大问题,就要拼时政策论的见解了。

  “紫英,你的经义的确略差,不过你要知道这里是顺天府乡试,我相信你的问题不大,不过要想拿个好名次,恐怕就有难度了。”范景文笑了笑。

  “梦章兄是说顺天府的乡试名额最宽松么?”冯紫英笑了起来。

  这就是顺天府的优势所在,由于国子监在京师,原本北直隶这一片乡试名额不过一百二十个,但是元熙三十五年后,国子监的单独三十个名额并入北直隶,这一下子就让北直隶这边的乡试宽松了许多。

  虽然名义上各地国子监监生也是可以参加北直隶乡试,但却需要严格的考勤点名作为参考北直隶乡试的先决条件。

  很多贡生想到为了参考北直隶来占这点儿小便宜,还得要在国子监里耽误几年,所以基本上没有人愿意来占这个“小便宜”。

  这也就相当于把三十个名额增加给了北直隶,加上永隆元年秋闱增加的五个名额,北直隶的乡试中式名额增加到了一百五十五人,和学风兴盛南直隶相比,也只差五个,所以说这边的考中压力要小得多。

  “不仅仅如此。”范景文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这里是顺天府,天子脚下,皇城根儿,而总裁均由礼部直接派遣,那么在选题上,愚兄估计肯定会更倾向于时政较为适合你发挥的,愚兄觉得你可以扬长避短,来填补你在经义上的短板。”

  “哦?”冯紫英心中一动,他没想到在顺天府参考居然还对自己有这种优势。

  “其他各省可就未必了,嗯,这也是愚兄的直觉吧。”范景文微微一笑。

  顺天府贡院乃是全国最大的贡院之一,这里不仅仅要承担每科北直隶秋闱大比,同时明年全国春闱大比亦是在这里举行。

  论条件,这里的环境却难以和南直隶那边的贡院相比,但是神圣程度却早就把南直隶那边甩在了身后。

  4500余人,这是今科北直隶秋闱参试人数,而只有155个名额,那么自然就能算出自己中式几率有多大。

  当然对于青檀书院的学子们来说,他们的底气更足,无论是在经义根基还是时政策论上,他们都要远胜于其他寻常府学和私家书院。

  整个青檀书院在北直隶参加此轮秋闱的学子共计19人,包括了范景文和冯紫英。

  与前明的八股取士制度相比,大周经历了这九十年的逐渐变革,尤其是元熙三十二年之后的变革,无论是秋闱还是春闱都已经发生了比较大的变化,首先从三轮变成了两轮,经义被压缩到了第一轮,而且规制虽然也有严格要求,但是不再像之前那样严格苛刻,而时政策论的重要性逐渐上升。

  这也是冯紫英最大的底气,否则他真的没信心和这些自小就开始苦读四书五经的同学们对决。

  当第一轮的经义考试结束,冯紫英心里是有些发苦的。

  虽然意识到这是自己的短板,自己也觉得自己发挥得还不错,但是下来和其他同学一对比,尤其是和范景文一探讨,他就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方面差距还有多大。

  范景文倒不是很在意,冯紫英经义浅薄这是大家都知晓的,实事求是地说,周朝宗这一年多时间帮他的针对性补习已经让他提升了一大截,当然你要和青檀书院其他学子比经义,肯定还有差距,但是你和其他书院府学的学子比,就未必逊色多少了。

  所以当第二轮的时政策论考题出来的时候,范景文一看,心中便忍不住暗叹,这是在送冯紫英过试啊。

  考题很简单,“浅论北地灾后官府应对事宜”。

  这特么和公然作弊有何区别?

  虽然冯紫英他们送上去的是一纸《防疫备要》,但是参与者都清楚这其实涵盖了水灾之后的诸多防范事宜,而且更为关键的是这些学生们都参与了整个救灾过程,不仅仅是青檀书院,崇正书院、通惠书院以及叠翠书院也都参与了,但你要下笔的话更需要从立意、策划并结合实际操作来撰写,这才是一本真正的好文,可这恰恰是之前自己一帮人所做过的。

  可以说这道题出出来,四大书院都没有怨言,毕竟京师城上一个月才遭遇了这场大灾,而大家都参与了,唯独就是国子监一帮人恐怕是吃亏最大的,但本身他们就没有什么存在感,所以自然也就被忽略了。

  ……

  榆林镇。

  冯唐站在城墙头上已经一个时辰了。

  一动不动。

  他知道今日便是秋闱大比之日,自家儿子从六岁开始读书,到现在,整整八年,尤其是这两年到青檀书院去之后的变化更是有目共睹的。

  但归根结底,无论多大的变化,还是要体现在这秋闱能不能过上来。

  这同样关系到冯家的未来,自己在这里沐风栉雨两年似乎这一刻都显得无足轻重起来,只要铿哥儿能考过秋闱,那便一切都值得了。

  城墙下一名士卒迅速沿着瓮城而入,然后从侧面上墙疾步而来。

  “报!”

  “讲。”

  “永兴堡徐守备狩猎遭遇鞑靼人突袭,目前下落不明。”

  “哦?这厮!”冯唐眼中掠过一抹笑意,但脸上却是怒气溢面,“命令尤参将统筹新安边堡镇军出击,务求稳妥,不得中了敌军诱敌之计。”

  “喏!”

  “令,永兴堡驻军不得轻举妄动,一切须得由尤参将赶到之后,方可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