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翼
犯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都不知道这首歌叫什么,之前听你干活时候总哼哼。”
程兵愣住了,抹了一把脸,在那些表意识和潜意识交战的时刻,他唯一能听到的就是王大勇那中江话的口音,没想到自己还会不自觉哼唱这首代表着青年警察的歌曲。
程兵蓦地回忆起那次出警,一个名叫“小雨点”的听众为警察父亲点了这首歌。
他突然加快动作,更加仔细地把下巴周围每个毛孔都理净。
要见慧慧了。
刮胡子的过程中,程兵总能想起和慧慧生活的点点滴滴。那时他忙于案情,不修边幅,每次抱起慧慧和她贴脸,慧慧都咯咯笑着嫌扎。
现在,胡子没了,也不用再办案了。
“嘶。”
程兵吃痛一声,手上一松,刮胡刀掉在地上。
他心不在焉,手被划了个小口子。
警察马上拾起刮胡刀,又给程兵的伤口做了紧急处理,贴上一方小小的创口贴。
李管教示意警察先出铁门,给程兵几十秒最后的时间。
程兵回头,俯瞰躺在铺位上的嫌犯们,跟刚进来时相比,所有人都换了一茬,但每个人身上都能看到“过来人”的影子。这个睡在他旁边的嫌犯一直唯程兵马首是瞻,就如同当时的虎子和红中;而现在睡在角落的,跟阿哲一样不善言语,总被欺负,也对程兵也毕恭毕敬。
看到程兵回头,每个嫌犯都直起上半身,齐声叫了句:
“程队。”
程兵的嘴角欣慰地微扬,他摆摆手,还是那句话:“以后就叫程兵。”
“程队,我们相信你一定有好结果。”离他最近的嫌犯带头说,“你之前交代的事我们忘不了,拿到什么线索,等有机会了,一定想方设法告诉你,帮你忙我们心甘情愿。”
此时程兵已经走出铁门,只留下一个微驼的背影和一句随风飘散的话。
“你们出去之后好好活着,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
外面天气很好,天上一片云都没有,一定又是和平、安宁的一天。
阳光透着栅栏射到走廊上,“好好改造,重新做人”八个蓝底白字显得更加斑驳,程兵扫了一眼旁边电子日历上的日期。
今天对于台平的公安系统、媒体喉舌甚至市民百姓来说,都是个大日子。
市刑侦支队三大队原刑警程兵、蔡彬、马振坤、廖健和小徐在审讯过程中致王大勇死亡一案即将迎来判决,随后,几人将从各看守所分散移交至各监狱继续服刑。
之前号子里进来个文学青年,从阅览室借的书不是弗洛伊德就是马尔克斯,他曾经如此形容:“我们跟西方那个西西弗斯差不多,在这儿待到头,以为把石头推到了山顶,没成想,这只是千万次折磨中的第一次罢了。”
在号子里“推石头”的过程,将悬在程兵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完全抹除了。最初,程兵总一身冷汗地从噩梦中惊醒,他已记不清具体内容,只有来自梦境中的声音蔓延到现实中,在他耳边萦绕,“死刑”“死缓”“无期”,大多是这种颇为严重的宣判。
随时间流逝,尤其是在那次见过慧慧之后,这些梦境再也没有出现过。对于即将到来的审判结果,程兵完全处于漠然的状态,他告诉自己,不管判决结果如何都不再考虑上诉的事。他不因期待判少了几年而欣喜,也不因担忧判多了几年而内耗:之后要去哪里已经确定了,判多判少无非就是绕远路和抄近路的区别。
面前的管教和警察已经走远,程兵连忙加快脚步跟上。每天都要在走廊里来回跑操,程兵只觉得走廊很短,而今天的走廊似乎格外长,程兵甚至从走廊尽头品出了某种深邃莫测之感。
一瞬间,他猝然意识到——
深邃莫测的不是走廊,而是缥缈的未来。
不管是古老西方带有宗教性质的审判庭,还是东方封建王朝的衙门,其建筑制式都以带给被审判者最大的压迫为要义。西方以耸立的石柱拉长纵向维度,而东方以多进院落扩展横向维度,两相结合,便成我国现代法院之风格。
顺着整齐威严的多层台阶拾级而上,恢弘的四方建筑显出全貌,每一个方正的窗口内,都有等待被宽慰的泣者,等待被救赎的灵魂和等待被决定的明天。
一声轻飘飘的落锤声从其中一扇明窗传出来。
“现在宣判。”
这是926刑讯逼供案的庭审现场。
随着书记员“全体起立”的喊声,现场一片嘈杂,桌椅前推后拽的拉扯声中,手铐碰撞的叮当声尤为清脆。
人群整齐站立,黑压压地挡住了直播镜头。时代已然搭上提速的快车,程兵等人进去前,大家还更习惯于通过电视新闻和收音电台获取最新咨询,而就这么短短数日光景,网站黄页如雨后春笋般涌出,“搜索框”“新媒体”“首页”等新名词融入人们的日常生活。
926案的宣判,也是民众关心的重大新闻第一次在网络上同步直播。
直播镜头从前到后晃动着,开始捕捉会场内的特写画面。
木黄色的墙壁深沉和无瑕,中间挂着熠熠生辉的国徽。国徽稍稍向下摆了一点角度,显出某种肃穆和怜悯。椅背高耸的天平椅和桌面整洁的法台围成一个和谐的三角区域,审判长和陪审员就站立其中,书记员也在一旁笔直挺立。每位工作人员的表情都淡然而肯定,显出这次庭审并无太多意外和波澜。
特写终于给到本次庭审的主角,三大队众人。他们站成一排,都手戴铐子,身着蓝色马甲,不过马甲背后各不相同,有“东看”“二看”和“市一看”等代表不同看守所的印字。
摄像的年轻人发现了一个细节:就算已经脱下警服一段时间,三大队的人仍遵守着某些规则和秩序,几个人被铐的双手举在同一高度,就连微微佝偻的后背都呈现相同角度,从侧面照过去整齐无比,导致这一排只能看见最内侧的小徐。
忽而这队形被打破——最外侧的程兵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借着起身的机会迅速回头瞥了一眼。他的双眼竟顿时呈出两种不同的感情,一侧是期待满足,另一侧是希冀落空。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刘舒身着黑色套装站在旁听席内,她五官挤皱,浑身紧绷,某种汹涌的情绪正被她尽力压制着。
她旁边的座位是空的。
再旁边是马振坤的妻子李春秀,从没系扣的外套缝隙看进去,两抹深绿隐隐约约,那是围裙的肩带。她素面朝天,遍布褶皱的双手捂在脸上,悲恸从指缝中流出。廖健的妻子也在一旁轻声啜泣,她拍着马振坤妻子的后背,小声规劝着什么。
蔡彬的妻子离她们有一段距离,几道隐约的泪痕冲散了她的淡妆。她目光平视,直直盯着不远处蔡彬的背影,想从那沉默的蓝色中读出任何回应,但不得。
妻子们的身后是小徐的父母,他们的打扮庄重而得体,显出高级知识分子的优雅,可再多的学问也无法抹平两个人内心的悲伤,他们互相搀扶,身体都微微抖着。
审判长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填充了整个审判庭。
“本院认为,被告程兵、蔡彬、马振坤、廖健、徐一舟在审讯过程中对921案犯罪嫌疑人王大勇进行殴打致其死亡……”
小徐终于绷不住了,说到底他参加工作不久,判决刚开始,他就尽力压制着双手的摆动,那种惶恐让他整个身体都在不断的颤栗。
“其行为已构成故意伤害致死罪,应予惩处;本市人民检察院指控程兵等犯有故意伤害致死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
蔡彬双目眼角都耷拉着,让人摸不清他的目光到底看向何处。之前在审讯室,他无数次呵斥过各类嫌犯:“你把眼睛睁开跟我说话!”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也成了其中的一员。
“现判决如下……”
这句话把严肃的气氛敲开一个口子,旁听席最后的无数记者纷纷上前一步,长枪短炮对准了审判长和五位被告。就算已经明确被告知不允许开启闪光灯,那嘈杂的快门声还是四起,惹得马振坤一阵烦躁,他急促地眨了几下眼睛,接着愤怒地砸了一下面前的栏杆,好在这个动作没有被其他人发现。
“程兵,有期徒刑八年。”
从开始宣判起,程兵就一直低着头,似乎这样就能把自己埋进过往的时光中,回到那个处理案情的,捉拿罪犯的,他最熟悉的世界。他在心里默算着,八年,慧慧应该都考上大学了。
八年,慧慧一共才成长过几个八年啊!
之前的逻辑自洽和心理防线完全崩塌,程兵几乎站立不住,靠法警撑着才勉强维持体面。
“徐一舟,有期徒刑六年。马振坤、蔡彬、廖健,有期徒刑五年。”
廖健竟然是五个人当中最坦然的。他一直昂着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审判长,这种淡然其实反映着内心最深的绝望——他已经做好了决定,和警察生涯分割,和过去的一切说再见。
人群中竟然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
庭审结束,三大队五个人被带离,记者和工作人员扛着镜头追出去,被告家属们都在原地没动,他们面无表情地被这世界的颠倒黑白淹没。
当然,所谓“颠倒黑白”,只是他们这么以为。
突然,李春秀大喊了一句:“他们没错!”
长枪短炮马上调转,击中了这个可怜的女人。
汉白玉柱和台阶之下,几辆囚车整齐停在法院门口的广场上,四周拉了警戒线,数以百计的市民不断往前涌着,因为这起案件的性质,维持秩序的警官们根本不敢再做分毫动作,任由警戒线的包围圈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等到三大队五个人被带到囚车旁边,警戒终于被冲破,率先钻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921案受害者的父母。
受害者父亲手里的烟还没掐灭,好像从9月21日一直燃烧到现在,他跪在囚车旁边,离程兵非常近,哐哐砸地的磕头声清晰地传入程兵的耳朵。
“求求法官,求求审判长,听听百姓的声音吧!”
哐。
“程兵队长是个好人啊,三大队的警官们也是好人啊,好人不能没好报啊!”
哐。
“你把程兵他们抓进去了,我女儿的案子可怎么办啊!”
受害者母亲在一旁拉拽着受害者父亲,同样的涕泗横流,她跟着受害者父亲喊了一会儿,表情突然一变,竟然露出了某种扭曲的笑容。
她咯咯笑着,嘴里的话越来越含混不清。
“青天大老爷!嘿嘿嘿!
“包拯包公包黑炭,嘿嘿嘿!
“走吧,老公,闺女要放学了还得回家给她做饭呢,嘿嘿……”
她又发病了。
三个法警限制住程兵的动作,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受害人父母被前同事带离。
五位被告双手被限制在身后,被迫打开双肩,直面法院外更多更疯狂的媒体。
这个必要流程走完后,几人即将被分别押上不同的囚车。
没有任何沟通,三大队所有兄弟都侧脸望向最中间的程兵。
马振坤强挤出笑容,冲着程兵点了点头,从这一抹笑容中,程兵品出了最初搭档时的磨合与分歧,品出了案件侦破后的欣慰与满足,更重要的,还有无数个天气恶劣的白昼,无数个挑灯鏖战的星夜,两个人一同并肩作战而生出的,一辈子都无法抹除的兄弟之情。
蔡彬和廖健微微仰着头,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他们多想再听程兵指挥,听到那一句“动!”。两个人的眼神都非常复杂,抛开那万千情愫,总结起来是一句话——“程队,跟了你,我们不后悔。”
就在踏上车前的一瞬间,程兵双肩一用力,法警的束缚小了一些,他双手别在背后,用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朝着三大队的兄弟们微微挥了挥手。
小徐顿时泪流满面。
囚车依次驶出广场,载着车上的前刑警们分道扬镳。
程兵的车是最后一个开出去的,驶离转角的一刻,他的目光钻出囚车灰黑色的栅栏,越过无数行道树和建筑物,最终停在了市局办公大楼。
那里,稳稳悬挂着,警徽。
“程兵。”
管教的声音依然威严。
“是,管教。”
铁门开合的声音从未变过,一如2002年那个迟迟不离开,改变了每个人命运的晚夏。
程兵立正站好,乖顺无比,牢狱生涯把他彻底盘成了一块圆润的树根。
直到管教摆了摆手,程兵才放松身体,在警察的注视下,程兵和管教在桌子两旁对坐。
桌上摆着一张纸和一叠材料。
程兵伸出手。他的臂膀比在三大队当队长时还结实了很多。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张纸,抬头写着“释放证明”四个大字,证明上的照片还是入狱时照的,照片中的程兵微微颔首,目光对一切都充满敌意,头发根根直立,似乎随时准备反抗什么。
旁边隔离门的双层玻璃上映出程兵现在的面容——
头发很短,软趴趴地顺在头皮上,两鬓已经微白,长期的体力劳动令那张本就坚毅的脸庞更加沟壑纵横。双手、脖颈、面部……每处外露的皮肤都黝黑无比,跟照片上判若两人。
和接受审判那天一样,程兵再次抬起头,看了看已经更换为全LED屏幕的电子日历。
已经是2009年3月了。
管教翻开旁边那叠资料,说出了最终的决定,程兵思绪游离,听得断断续续,内容他大概也能料到,大意便是:程兵因表现良好获得减刑,于2009年3月刑满释放。
在监狱大门旁的隔间,程兵换上了七年前进来时那身T恤和长裤,他伸出手往兜里摸了摸,掏出了自己的翻盖手机。他忽然特别想看看慧慧的脸,于是上下翻动操作了半天,但屏幕始终没有点亮。
警察在一旁提醒道:“别想了,七年,怎么可能还有电。你出去之后赶紧换个新手机,能尽快帮你融入社会。你这款手机的电池只能拆下来充电,现在都没有这样的手机了,都是直接插在手机上充……”
程兵无奈笑笑,把手机放在一边。
警察注意到他鼓囊囊的裤兜:“给女儿准备的?这么早就揣好了?”
程兵展颜点头。
等程兵完全整理好仪表,警察微笑着把释放证明递给程兵。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上的衣物不符合季节,程兵竟然微微颤抖起来。
警察按下了按钮,新人生的大门缓缓打开。
程兵脚步沉着地走出去,连头都没回,七年来,他第一次沐浴到自由的阳光。
他身子一下就不抖了。
直到监狱大门关上,他才回过头,静静看了许久,就像在审视一段无法忘怀的过去。
和旧人生的搏杀还没有结束,哪有什么新人生?
程兵迈步离开,倏忽间脚步铿锵,这块圆润的根系迅速生长出尖利的枝杈,生机勃勃地指向尚未完全消除的黑暗。
不过,命运对着枝杈的打压修剪依然没有结束。
程兵的第一站,就是去户口所在辖区的派出所进行报备。
伸手拦车,等到那涂装崭新的出租车在程兵面前停稳,他尽量掩饰自己是从2002年来的这个事实,但动作还是颇有生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