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鬼谷孒
越南国西贡的冬天,很热,比新加坡更热。
站到码头上,冼耀文从背包上抽出遮阳伞交给蔡金满,还不等他拿出自己的渔夫帽,一个小贩站到他面前,一脸嬉笑道:“老板,要不要斗笠?”
“几多钱?”
“六文。”
[此时越南国(相当于后来的南越)法定货币是法属印支元,汇率盯紧法郎,1950年1法属印支元=17法郎,1港币=3.61法属印支元。由于法属印支元之前的官方货币是铜币,大部分越南人习惯把元叫成盾,盾的意思就是铜。另,法属印支元在国内又称“坐洋”。]
“咁贵,便宜点啦。”
“老板,你给我马币,我只收你一文。”小贩从斗笠摞里拿起一顶亮给冼耀文看,“你看,我的斗笠做工多好。”
“好吧,好吧,一马币我买一顶。”说着,冼耀文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一元面额的马币递给小贩,问道:“坐洋又跌了?”
“法国佬强盗,坐洋一天比一天不值钱,没人愿意拿着坐洋,都拿去换法郎啦。”小贩麻利地收好钱,递了一顶斗笠给冼耀文,又说道:“老板,要不要坐三轮车,自己人的。”
冼耀文淡淡地回道:“不用,酒店有车来接。”
见拉不着生意,小贩悻悻离开,奔另一旅客过去,未几,白话满天飞。
冼耀文将斗笠戴在头上,护着蔡金满往码头外走去。
离开码头区域,蔡金满看见一辆三轮车就叫道:“老爷你看,这里的三轮车和狮城不一样,车斗是在前面的。”
“嗯。”
冼耀文回应着蔡金满,目光看着街上的车水马龙,车很多,自行车,各种款式,男士车、女士车,还有变速车,磨电灯仿佛是标配,几乎每辆自行车上都有。
载客的三轮车在自行车间穿梭,客人被顶在前面,如果遭遇车祸,车夫的生存概率会远远高于客人,或许这种车应该改名为客先死。
汽车不多,仿佛六十岁老头撒尿,半天才出现一辆,看车型多为雪铁龙7CV,一款生不逢时的车,让雪铁龙老板安德烈含恨而终,公司落到米其林手里。
行人不多,稀稀疏疏,男人的穿着比较简单,上身穿白色T恤或白色短袖衬衣,下身穿白色短裤或白色长裤,脚上蹬着木屐或皮鞋,有的还穿着一双白色的半筒袜。
女人的穿着多样化,有越南的国服奥黛,有四身袄、五身袄,有刚刚流行起来的旗袍改无领上装,也有在南洋常见的中式服装,洋装少见,旗袍更是没见到。
就颜色来说,纯白、纯黑和上白下黑或外白内黑比较常见,还有小花印花布、五角星印花布和圆点印花布也不少,土里土气的,在这里却是一种时尚。
至于仿佛同越南融为一体的摩托车倒是不多见,大概此时越南人还没有多少人能买得起昂贵的摩托车。话说回来,当下买一辆自行车不比十几二十年后买一辆摩托车容易,西贡在东方小巴黎之称外,或许也可以加一个美称——自行车王国。
一行人在街边站了两三分钟,两辆车一前一后停靠在他们面前,前面一辆车的副驾驶位车门推开,下来一个华人特征不明显的东方男人,往冼耀文几人扫了一眼,然后快步走到冼耀文身前。
“Bonjour,请问你是不是赫本先生?”东方男人用法语问道。
“我是,你是‘Hua Bon Hòa’律师?”冼耀文用法语夹杂越南语回道。
东方男人见找对了人,改用粤语说道:“赫本先生,我系许本华,欢迎嚟西贡。”
冼耀文笑着用普通话说道:“许生,你的白话听着很别扭,会说国语吗?”
许本华脸现尴尬之色,切换回法语说道:“能听懂,不会说。”
“没关系,不耽误我们沟通。”冼耀文主动伸出右手和许本华握了握,“接下来几个小时需要麻烦许生。”
“赫本先生不用客气,你是德赛兹的客户,接待你是我的分内事。”
搭乘水上飞机回香港并不是冼耀文随性而为,而是有意为之,他想到西贡走马观花看上一眼,以决定将来是否在西贡搞点名堂。来陌生之地,能有熟人招待是最好的,恰好,巴黎的德赛兹律师事务所在西贡有分所,他便致电德赛兹,请对方予以照顾。
“许生,我叫冼耀文,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
“好的,冼生,先去酒店吗?”
“西贡真热,刚站了一会身上就出汗了,我想先回酒店洗漱一下。”
“这边请。”
一行人上车,往卡提拿街过去,继续坐副驾驶的许本华一路给冼耀文两人介绍沿途的风景。
由于沟通障碍,冼耀文不得不给蔡金满做翻译。
相对行人而言,一路上的街道都很宽敞,汽车畅通无阻,没多少时间便来到卡提拿街,也就是1975年以后的同起街,1954年至1975年间的自由街。
来到这儿,冼耀文就有了熟悉之感,上一世家族和越南军方多个派系之间都有合作关系,他曾经来过胡志明市几次,每次都住在政府招待所湄公河酒店。
下车,冼耀文往华丽酒店的大门打量一眼,随即抬头看向高处,将整个酒店的外观观察一遍后,他确定曾经住过的湄公河酒店和现在的华丽酒店不是一回事,外观和骨子里都不是一回事,只是大致的轮廓保持一致。
稍一驻足,被许本华带着进入酒店大堂,乘坐电梯上到五楼,来到最左边的四间房门口。一行五个人,订了四间房,犹如军棋的三颗地雷拱卫中间的军旗。
房门打开后,冼耀文请许本华去咖啡座等待。
戚龙雀进入房间,将整个房间彻底检查了一遍,接着走到窗户边,探出头先往远处观察是否存在理想的狙击位,随后上下左右打量了一遍。
检查完,戚龙雀不发一言走出房间。
没什么说的就是没问题,不用担心被狙击,也有非常不错的逃生路线。
小插曲过去,度蜜月的新婚夫妻模式上演。
“老爷,西贡好热,比狮城热多了。”蔡金满一边解旗袍的盘扣,一边抱怨道:“我的内衣都湿透了。”
“没办法,车子是老款,没空调,冲完凉换一身宽松点的衣服,我们在堤岸逛逛。”
冼耀文快速脱掉长衫,从“藏枪处”解下枪套,抽出枪退掉弹夹检查一下,放在一边,随即脱掉内衫,让另一把枪透透气。
蔡金满往枪套瞄了一眼,说道:“老爷,枪套要不要洗洗?”
“等下我自己擦一擦就好了。”
“喔。”
脱好衣服,蔡金满将两人的衣服收拾好放在一边,然后拿起枪套,抽出枪握在手里,四下乱瞄,嘴里还配起了音——Piu,Piu,Piu!
“别玩了,等回到香港给你买几把练枪,你可以去乡下打猎。”
“老爷,我可以吗?”蔡金满一脸兴奋。
“可以。”
冼耀文走到蔡金满身前,从她手里拿回枪,放回枪套,然后一个公主抱将她抱起,走进盥洗室,互相洗去彼此旅途的疲乏。
下楼时已是四点半,蔡金满换了一身蕾丝可峇雅,透视镂空的设计,轻薄宽松,正适合西贡的天气。
冼耀文换了夏威夷衬衣和宽松的短裤,脚上没有穿最搭配的拖鞋,而是穿了双帆布鞋,肩上还背了一个法国中世纪邮政局皮革邮件包同款,经过DIY,不用手伸进包里就能扣动扳机。
“许生,劳你久等。”来到咖啡座,冼耀文对等待多时的许本华说道。
“没关系,冼生想去哪里逛逛?”
“我们想去堤岸转转,第一站想去看看黄文华的住宅,见识一下许家鬼魂。”
黄文华是几十年前的堤岸富商,与不少华人富商一样,走了一条从收破烂起家的路,据说由于通晓中文,在破烂中捡到珍贵古董,也有说从买来的旧椅中发现一袋黄金而发迹。进而创办许本和公司,买卖地产,富甲一方,在西贡拥有两万多间房产。
他众多子女中的一个女儿,正值青春少艾的年华不幸去世,此后家中便不时有灵异事件发生,这件事在堤岸家喻户晓,且随着被写成文章、编成戏本,传播到海外,“许家鬼魂”在香港也有一定的名气。
闻言,许本华诧异道:“冼生居然知道许本和的真名?”
第435章 西贡商机
冼耀文指了指华丽酒店的大门,又指了指地面,淡笑道:“住在黄家街的黄家酒店,我若是不知道黄文华岂不是要闹出笑话。”
他不知道黄家就奇怪了,深水埗的房子被黄家的物业包围着,无论从哪个方向出门,都免不了经过黄家的唐楼,立中继台时,购买的其中一栋唐楼的原房东就是黄家。
何况,他住过华丽酒店,听越南军官吹嘘过黄家,去过鼓浪屿,见过黄家的黄荣远堂地产公司开发的别墅,从多种渠道听过黄家的消息。
许本华轻笑一声,心有疑惑却未提出质疑,只是带着一行人往酒店外走去,在酒店门外,刚才的两辆车已经在候着。
车子驶出后,冼耀文问许本华,“许生,你的中文姓氏就是许?”
许本华讪笑一声,道:“冼生,我的中文名就是许本华,和黄文华同名只是巧合。”
黄文华的越南语名字和许本华一样,都是“Hua Bon Hòa”,从这个名字再翻译成中文,最贴切就是许本和,也可以翻译为许本华,绝对不会是黄文华,这就是黄文华会被叫成许本和的原因。
冼耀文心想未必是巧合,更大的可能是有意为之,给自己儿子取个大财主的名字,大概存着沾点气运的心思。
“这样啊,我听说黄文华是靠收破烂发家的?”
许本华嗤笑道:“冼生听过黄文华在旧沙发里捡到一袋金子的传闻?”
“还有人说他买了一座青铜像,其实是黄金打造的,这个说法我是不信的,青铜和黄金的密度相差太大,同样大小,重量区别很大,如果是空心的,也很容易被发现。”
“一袋金子的说法也不可信,堤岸这里不少华人富商都是收破烂起家,但黄文华不是,黄文华能够发家其实是因为一个法国人安东·奥格里亚斯特。”
“哦,愿闻其详。”
关于黄家的资料,冼耀文多是道听途说,他挺有兴趣听听比较贴近事实的版本。
“冼生,黄文华1865年二十岁时来的越南,奋斗了十年有余只是成了小康之家,吃喝不愁,但离富贵非常遥远。大概是1878年,安东和另外一个法国人西奥多·布卢斯坦以及华人阿潘合作,成立阿潘·奥格里亚斯特·布卢斯坦公司,在西贡开了一家当铺。
这家公司的发展速度很快,短时间就扩张至下六省湄公河三角洲其他地区,包括永隆、旧邑、嘉定、芹苴、仓桥、龙川、新安、摆绍、美荻和大高等地。
黄文华是这家公司刚开业就加入,从底层做起,不清楚什么原因,黄文华深得安东赏识,不仅快速提拔,而且安东帮他入了法国籍。
第二年,1879年12月,安东和西奥多取得建立西贡到堤岸之间电车铁道线特许权,并且得到巴黎财团的资金协助。
一个月后,安东与合伙人公布未来铁路的运行路线,规划建设由西贡港沿西贡河到堤岸的运输稻米的火车路线,设立交趾支那蒸气电车公司。
就在公布之前的一个月,黄文华到处筹措资金买下当时根本没人要的厚芳兰所有土地,然后消息公布,厚芳兰大片土地被殖民政府征收,黄文华因而得到丰厚赔偿,殖民政府着手建设后,地价又再度暴涨。”
说着,许本华轻笑一声,“冼生知道厚芳兰就是现在的什么地方吗?”
冼耀文不清楚厚芳兰这个地名包括的地域范围,但能大致猜到,不过还是摇摇头,说道:“不太清楚,许生请解惑。”
“以黄家大宅为中心点,往东南西北各走五里,这个范围里都属于原来的厚芳兰地区。”
“这么说卡提拿街也属于这个范围?”冼耀文问道。
“是的。”许本华点了点头,“卡提拿街上一半多的物业属于黄家,其余的是黄家的黄文华置业公司开发,然后卖给客户。”
冼耀文颔了颔首,“许生,我有个疑问,铁路线路的消息应该是安东告诉黄文华的,他为什么告诉黄文华,而不是自己购买?”
许本华略一迟疑,说道:“冼生,坊间有两种传闻,一种是黄文华和安东太太有染,消息是安东太太泄露,还有一种是安东好男风,黄文华靠卖屁股才得他赏识。两种说法都是好事者在传播,并没有什么依据。”
冼耀文嗤笑道:“这么荒谬的说法,十有八九是假的,许生既然不清楚内情,那就跳过这一段,请继续往下讲,我正听得入迷。”
“好的。”许本华点点头,继续说道:“买下厚芳兰后,黄文华一边开发土地,一边继续在阿潘·奥格里亚斯特·布卢斯坦公司做事,并且发展自己的当铺。
在‘公司’发展的过程中,西奥多去世,他的继承人撤股,而阿潘不知道什么原因离开了公司,有人猜测可能是黄文华从中作梗。
后来,黄文华成了西贡当铺的掌柜,紧接着安东又授权他一起管理所有的当铺事业,到了1893年,黄文华的地位发生了变化,他和安东成了合伙人,合资买下嘉定和美村的一片土地和一栋楼宇,在旧邑郡经营当铺。
随后的几年里,他们继续收购其他物业从事当铺事业。
1900年的年底,已经改名为奥格里亚斯特的公司和黄文华持有的当铺联合组成奥格里亚斯特·黄文华公司。
次年,黄文华去世,他的事业由次子黄仲训、三子黄仲赞继承管理,黄家继续和安东保持友好。
1908年,安东去世,他的股分由吕西安和路易两个儿子继承,奥格里亚斯特·黄文华公司在后面的二十二年运营得非常好,直到1930年竞争对手印度支那动产信贷公司出现,奥格里亚斯特·黄文华当铺公司事业才逐渐式微。”
许本华叹了口气,“可惜这家公司的股东之间长久不和,到了今年关系难以维系,六月份解散。我参与了资产分配业务,了解一点内幕,这家公司真是非常可惜。”
冼耀文轻笑道:“许生之前一直为这家公司服务?”
许本华点点头,“是的,我担任这家公司的法务好多年。”
“丢了一个大客户的确挺可惜,不过,许生不用太挂怀,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或许有一个更好的客户在等着许生。”冼耀文意有所指道。
“谢谢冼生的祝福,我盼望你的话能灵验。”许本华微笑道着回了一句,接着讲故事,“黄文华去世后,黄家兄弟成立黄文华兄弟公司,在堤岸、西贡及交趾支那的其他城市购买了无数地皮开发物业用于租赁。
1925年,又建立黄文华置业公司,在印度支那和亚洲各国购买和出售不动产,马来亚、新加坡、菲律宾、柬埔寨、厦门、香港、澳门等地,都有黄家的物业。
黄家还经营酒店、餐饮、橡胶园、米较(碾米厂)等产业,资产不知凡几。在西贡有一个说法:‘Di tàu Chú Hy,o pho Chú Hoa’,行则搭喜叔船,住则住华叔街。
这里的华叔不是指某个人,而是黄文华家族的代称。”
冼耀文轻笑一声,说道:“问一个有点俗的问题,许生认为黄家的资产价值几何?”
许本华思考片刻,说道:“我知道的不会低于200亿。”
冼耀文颔了颔首,心里在200亿的基础上翻了一倍,华人向来秉承财不露白的原则,没有哪个大家族会将所有底牌放在明面上。
东南亚的华人家族更加,历经腥风血雨,与土著、殖民者、小鬼子斗智斗勇,能生存下来并建立一番事业,绝对没有天真派。也就是黄家才传到第二代,底蕴尚浅,殖民者又在其发迹过程中扮演着贵人的角色,藏得没有其他家族深,不然他会翻三倍或四倍去估计黄家的资产。
得出黄家的资产大概是2亿美元,冼耀文的思绪嗖一下拉到1975年的投奔怒海时期。
北越兵临西贡前夕,华人大家族会分成三派:
第一派是见势不好早早转移资产全家开溜;第二派是半溜半留持观望态度;第三派掌握“别人恐惧,我贪婪”的真理,从国外调集资金进行抄底,白菜价收购企业和物业,勇争黄文华第二之称号。
第一派和第二派有点搞头,转移资产得有路子,提供路子的人喊一句“此路是我开”不过分,在西贡开家银行,正常经营之余,蛰伏等待最后一笔大买卖。
第三派更有搞头,可以借着银行的便利,大量低价收购前两派留下的工厂以及产品库存、物业,工厂里东西能拉走的统统拉走,拉不走的地皮和物业稍稍加点利润卖给第三派,小赚那么一笔。
大家族之外还有小家族,最明智的一批豁出半条命也会跟着美军一起撤离,赶不上美军撤离的机会或当时无能为力,还持观望态度的人们,在“电线杆有脚也会走”的情况之下,他们不约而同地寻找出逃的途径;
结果有的成功到达彼岸,有的不幸葬身鱼腹,有的被为累积出逃本钱的人设局而受骗,备受牢狱之灾后再接再厉,直至成功或家财被骗尽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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