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鬼谷孒
“嗯嗯。”
见冼耀武这副死相,冼耀文只能无奈摇摇头,掀开毛毯从床上爬起。
趿拉着拖鞋来到走廊,凑在窗口吹着凉风醒醒神。
自从士多店开业,顾嫂和董嫂也要轮流在家里过夜,本就拥挤变得更加逼仄,大家有默契地错开起床时间,尽量减少早上蜂拥争抢卫生间的事情发生,没有尿急,冼耀文也不急着用卫生间。
在窗口站了十来分钟,该起床的起床了,嘈杂声立刻响起,男女在走廊里交错,纷纷踏上前往卫生间的征程。为了避免出现尴尬的场面,冼耀文这边屋里的卫生间改成男厕,另一间屋里的改成女厕,男女错开。
又站了五分钟左右,戚母凄厉的咳嗽声响起。
虽然花了大钱给戚母看病,但肺痨目前还是不治之症,只能将养着不让病症恶化,治好是不可能的。
不过,如果他没记错,就这一两年,异烟肼该面世了,戚母能赶上。
咔嗒,随着王霞敏点燃洋油灶,冼耀武几人排着队,蹑手蹑脚地下楼奔赴五公里越野。
等几人出现在楼下,冼耀文进卫生间洗漱一番,也带着戚龙雀下楼,从几条跑过的路线里,不带思考地随机选一条开始跑步。
真正的随机就要无迹可寻,但这一点很难做到,随性而为之事其实也能通过分析性格做到一定的预测,所以,冼耀文的随机是通过起床的几件小事综合得出的结果。
比如起床第一眼看到的台钟秒针、抬头第一眼看到的云彩形状、卫生间有没有人、有没有看见蟑螂等等,细微的差别会得出几个不同的数字,这些数字相加除以线路条数,得出当天的跑步线路。
他惜命,不愿意把自己的小命丢在不够谨慎上,又不愿意放弃从他老爹那里遗传来的早起锻炼好习惯,只好自己在细节上多注意点,得出随机的“参数”,他不会告诉任何人,冼耀武也不例外。
他老爹比他还惜命,他从小就接受过老爹的“睡功”启蒙教育,如何快速进入深度睡眠,如何在睡觉时保持警醒,如何防止说梦话等等。
钱这个玩意很多时候还是能起到大作用的,只要肯花钱,完全可以养一帮人把看似不重要的东西总结成一门学科,比如睡功,又比如男女混合睡功。
晨练结束,冼耀文冲了个凉,又再次站到窗前,身边还多了一个郑月英。
上一次冼耀文给郑月英出的题目,郑月英给出了一个不错的答案——学习旺角工人夜校,开办一间裁剪夜校,以低学费包高薪就业的噱头面向女性大量招生,解决制衣女工稀缺的现状,也除掉她们要价的资本。
答案有点粗略,但方向和冼耀文所想的一致,谁都可以干的活肯定要不上高价,制衣女工一泛滥,用工方自然就能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裁剪夜校肯定是要开办的,不过他并不打算收学费,而是搞成慈善事业,给自己镀一层金身。
“食堂的事都忙完了吧?”
“今天还要去一下扫管笏。”
“哦。”冼耀文点点头,自顾自说道:“我在家里排行第三,广东这边子嗣较少的人家为了表示家里人丁兴旺,一般都在排行上加十,我在外面就可以自称十三少,实际上龙雀对外人介绍我的时候就称呼我十三少。
在油麻地警署有个差佬叫韩森,我和他有过一面之缘,我想交好他,但又太忙,就想着把结交他的事交给你来办,你在结交的过程中记住一个原则,不卑不亢,既不用阿谀逢迎,也不要颐指气使。”
郑月英稍稍激动了一下便平缓下来,“交好的目的是?”
“将来会有一些生意需要他出力,有钱大家一起赚,为了他能更好的出力,我可以给他的晋升提供帮助,钱和人脉都能给。目的就是这个,怎样把这个意思传达给韩森,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
冼耀文转脸看向郑月英,“用什么办法结交随你,我只有两个要求,一个是刚说的不卑不亢,另一个就是别轻易把身体当成对付男人的利器,想用可以,一旦用了,最好能让你自己吃上一辈子,最少也得是半辈子。”
郑月英目光中闪过几丝复杂之色,随后,郑重地点点头。
“好。要用钱找阿敏,记得把账记好,人呐,吃不穷穿不穷,不会算计一准受穷,钱多花点无所谓,但我们要清楚是怎么花掉的,不能稀里糊涂。”
郑月英再次点头。
“去吧。”
吃早饭的时候,已经吃过的冼耀武还在饭桌前等他。
“下午去一趟九龙城寨,打听一下,找一间口碑好的中医馆看看,时间来得及的话,再跑一趟西医院,检查一下有没有得花柳。”
冼耀文的话立刻让冼耀武的整张脸涨得通红,色厉内荏地嚷道:“大哥,我没病。”
冼耀文筷子不停,嘴里淡淡地说道:“你破身不久,食髓知味我可以理解,但是以后不要瞒着我偷偷去,更不要去太低档的地方。
以家里的条件,你想找几房姨太太都可以,抽空多去石硖尾转转,看到中意的大胆追求,只会搔首弄姿的不要急着往回带,你玩玩可以,养在外面也随你。
第一个进家门的必须会持家,正妻的名分给不了,也要给一个大姐的身份,不然以后没底气压住其他人。”
“大哥,你还没找,我不着急,不着急。”冼耀武心虚地说道。
冼耀文轻笑道:“行了,姨太太不用讲究长幼有序,我没你骚,我不急。”
“嘿嘿嘿。”冼耀武挠挠头,傻乎乎地笑道。
“傻小子,别嘿嘿了,明天早上记得穿西服,我要带你去见工。”
和冼耀武聊完,冼耀文的早饭也吃完了,略作小憩,前往半岛酒店,在酒店门口会合赶过来的陈威廉,两人联袂进入酒店与犬饲显夫两人签订合约。
签完合约,两人也不需要冼耀文安排,带着相机自行出去逛街。
不用安排最好,算是如了冼耀文的意,他上一世和小鬼子没少接触,一旦互相熟悉,不需要再伪装,按流程也该一起上风俗场所喝点花酒,互相亮出自己粗鄙不堪、狰狞的丑陋面目,君来君去,把感情升华升华。
这是东洋商业文化中的一道正常的程序,于情于理他都该安排妥当,只是在香港这么干他有不小的心理负担,换到东京,他绝对舍得把歌舞伎町一条街全包下,要是还不够,再摇一条街过来支援。
只不过安井正治这个小鬼人不大,心思却是不少,犬饲显夫又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业务精英,他估计逛街观景只是顺带,了解香港市场才是真实目的,他以后若是有搞小动作的念头,还真不容易蒙混过关。
小鬼子,狡猾狡猾滴。
离开半岛酒店,冼耀文跟着陈威廉回了律师楼,两人又协商了一份法务的新契约,他聘请陈威廉当中华制衣的法务,捎带着提了提冼耀武到律师楼上班的事。
“威廉,我想让我弟弟到你这里来打杂,你不用多心,我的目的非常简单,就是想帮他安排一个体面的工作,顺便在你这里不错的英语氛围里学习一下英语,等他英语学得差不多,就不会再过来了,只是在你这里挂个名。”
陈威廉疑惑道:“亚当,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想让他去报考兼职警察副督察。”冼耀文直接回答道。
“了解。”陈威廉恍然大悟后,又问道:“可为什么是兼职警察,直接报考正式的副督察不好吗?”
[1972年才有见习督察这个级别,之前是副督察。]
冼耀文摊了摊手,“因为我没打算让我弟弟当一辈子警察,他只需要一段当警察服务香港市民的履历,将来争取当上太平绅士,再冲击一下立法会的非官守议员。”
陈威廉大笑道:“亚当,你的想法很好,不过……”
“什么?”
“你的弟弟如果不像你这般睿智,议员就不要想了,太平绅士还有可能。”
冼耀文耸耸肩,“目标是这样定,能不能实现看天意,我并没有必得之心。所以,我们就这么定了,我明天带我弟弟过来让你见见。”
陈威廉露出一丝苦笑,“我同意了吗?”
“你会同意的,我弟弟不但不需要你发薪水,我还会付你一笔学费或者叫岗位占用费,无论什么名义,总之是‘Paid back work’。”
“啊哈,亚当,我喜欢你创造的这个新名词,中间加了个‘back’,一个可恶的词就变得可爱了,所以,用信达雅的翻译方式,中文应该说‘付费上班’,对吗?”
“完全正确,威廉你掌握了信达雅的精髓,将来不干律师也可以去干英文名著翻译。”
“嗯哼。”陈威廉自得地说道:“你的十三幺杂志社要不要聘请我当兼职撰稿人,我可以翻译一些严肃文学作品在你的杂志上发表。”
第70章 九龙城寨
“你说的严肃文学是《罪恶之地》这种吗?”
闻言,陈威廉因惊吓往后一缩,双手环抱于胸口,怛然失色地看着冼耀文,“亚当,你喜欢男人?”
“放轻松,就算我喜欢男人,也不会喜欢你这种。”冼耀文满脸嘲弄地说道:“摸摸你的胡须,再低头看看你的肚子。”
“谢谢你的不喜欢,我不敢想象被一个男人喜欢的画面。”陈威廉放下戒备,坐直身体,再次说道:“你确定不喜欢我?”
“威廉,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冼耀文有点后悔拿《罪恶之地》这本邪书举例。
“好吧,中午一起午餐吗?”
“不,我要回商行看电话。”
“晚上有时间吗?”
“有。”
“我们去感受一下九龙城寨的夜生活?”
“OK。”
冼耀文并没有在陈威廉律师楼逗留多久,午饭前已经来到历山大厦的楼下,在一家餐厅吃过午饭,觉着菜色味道还不错,便要了一张手抄的菜单和电话号码,以后碰到不想下楼的时候,也可以点外卖。
有时候,念过太多生意经也有点不好,在上楼之时,冼耀文闲着也是闲着,思维从点外卖扩散到了荷叶饭,可以找酒家谈合作包了剩饭剩菜,经过混合、荷叶重新打包、二次上蒸,然后拿到木屋区贩卖,对木屋区的居民来说,这种荷叶饭会是非常实惠可口的改善性伙食。
仔细一想,这个点子不是太行,上酒家的食客未必有素质,什么腌臜物都有可能出现在菜盘里,让人吃剩饭剩菜可以,吃腌臜物不行。
此路不通,他又想到了两餸饭,开一间连锁快餐店,提供量大管饱又经济实惠的快餐,不失为……
算了,这主意也不行,既赚不了多少钱,又会断了小饭馆的活路。
两餸饭不行,他又想到了做西式快餐,这会儿麦当劳已经有了,肯德基好像还没创立,上美国建立一个新品牌……
歇了,哪有这个美国时间。
麦当劳和肯德基发展了几十年才算是有点样子,未来十年,什么时候去谈投资都好谈,只是快餐店不是造飞机的波音公司,既不涉及国家安全,也没有财团正眼看,没人会拦着不让投资。
把投资的事储存在脑海里的待办事项盘符,他接着扩散思维。
等他踏进办公室,已经跑马灯一样,想到了不下十个点子,个个都具备可行性,个个都能挣钱,不过,不是挣太少,就是还太早,不然就是主观上不想干,反正就是想得挺热闹,暂时毫无意义。
谢丽尔在跑报社,人不在,整个下午他就守着电话,完善中华制衣一些管理制度和工作流程上的细节。
五点的样子,跑了一天的谢丽尔才回来,得知她中午没吃东西,冼耀文帮她点了第一份外卖,等待的间隙,谢丽尔把搞定的报社名单和支出费用列了出来。
还别说,这年头报社写软文收费还挺硬气,广告费、润笔费、车马费一样都不少,一个“小头条”的位置从两三百到七八百不等,合计算一算,租场地的费用加上软文的费用,一个签约仪式得花上大好几千。
这钱不能省,大几千也得花,广而告之只是起手式,等十三幺的架子搭起来,他还打算再弄一份针对纺织企业免费发放的《纺织报》,一套组合拳还等着往外打。
给谢丽尔又做了一点交代,冼耀文被陈威廉的电话叫走……
过海,一行人来到进入九龙城寨的必经之路贾炳达道,一下车,冼耀文就闻到了一丝大惊喜,一股呛人的味道直往他鼻子里钻,细细分辨,可以闻出蜜糖、烟叶、石灰水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正当他在疑惑这是什么味道时,他的目光已经看到一边的墙角蜷缩着一个佝偻道友,身上穿着满是破洞的背心短裤,消瘦的身体不住痉挛。
陈威廉也看见了道友,他的手在胸口比画了一下,默念道:“愿上帝的慈爱和主同在,让逝者安息,生者平安。”
“威廉,他还没死。”
“他今晚就会投入天主的怀抱。”
“威廉,你身为一个英国人见到这种场面,会不会有一丝羞愧?”
陈威廉不答反问,“亚当,你知道鸦片的历史吗?”
冼耀文闻弦歌而知雅意,立马讥讽道:“你是不是想说,元朝时期就已经有人在吸食鸦片,而鸦片的来源是纵兵去印度掠夺来的,满清雍正时期就开始自主从外大量进口,嘉庆时期进口数量翻了几番,已是泛滥?”
“嗯哼。”陈威廉颔了颔首,“亚当,从生意的角度来说,有需求才会有供给,东印度公司会把鸦片卖到你们国家,就是因为你们国家有市场。
你们所说的鸦片战争,我们说的通商战争,在战争发生之前,林则徐一边查抄销毁走私鸦片,一边鼓励鸦片国产化,在他眼里,鸦片可不是害民的商品,而是一种能为国家财政带来巨大收入的好商品,你们国家云贵地区鸦片泛滥,不就是他鼓励的结果吗?
本质上,鸦片战争是你我两个国家的统治者和围绕在他们周围的利益相关人进行的一场利益争夺战争,你可以站在你的立场控诉大不列颠在战争上给你们国家带去的伤害,但不能因为鸦片而控诉。”
冼耀文嗤笑道:“这么极力辩解,你的家族卖过鸦片?”
“亚当,你在污蔑我,我要彬彬有礼地脱下我的白手套扔到你的脸上。”
“好的,唐戴斯阁下,我接受你的决斗邀请,为了让我们死得体面一点,我建议用剑。”
“不,我坚持用大号猎枪。”
两人借用《基督山伯爵》的情节互怼了几句,便结束了鸦片的话题,抽着雪茄,等着王书宁来接。
其间,冼耀文又有三次把目光放到道友的身上,第三次的时候,道友的身体已经不再痉挛,周身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大概是死了。
不出两分钟,另一墙角站起一个驼背驼到身高不足一米二的身影,脸上的颧骨凹陷,褴褛的衣衫裸露出不少黑漆漆溃烂的皮肤,蹒跚着来到道友的墙角,吃力的把道友翻了个身,查看一下,然后抬头往冼耀文几人所站之处望过来。
“亚当,你的同胞在向你求助。”陈威廉幸灾乐祸道。
“鸦片不便宜吧?”
“嗯哼。”
“抽鸦片能把自己抽成这副鬼样子,想必需要几十年时间,可想而知他之前有很大的一份家业,他有今天纯属活该,我还没善良到帮助这种人。”
“啊哈,我是说死的那个,你们华人不是讲究死者为大吗?”
“死的那个我相信卖他鸦片的人会负责处理,如果没有规矩,九龙城寨早被尸臭填满了。”冼耀文并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便转移话题道:“王书宁怎么还没过来?”
陈威廉看了一眼手表,道:“我们来早了,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
“嗯哼。”
两人又等了两三分钟,王书宁就过来了,身边只带着一个小弟。
“冼先生,威廉,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没关系,是我们来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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