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独醉
宋无涯身为一名死囚,自然是只能走“鬼门”入内了。过了“鬼门”,就是县衙大堂,再往里一间,就是规制较小的二堂。按明制,县衙二堂算是一个非正式的审讯厅,一般是用来审理和调解相对不重要的民事案件。这一次算是非正式的复审,因此就在二堂进行。
县令司徒易身穿七品官服端坐在公案之后,一张干瘦的脸孔上神色冷厉,一双三角眼里放出两道冰冷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宋无涯,嘴角微微翘起,神色很有复杂。司徒雯找到他恳求重审时,把宋无涯所说的话原样复述了一遍,他听了只是冷笑,坚决不允。司徒雯也不多言,伸手向上指了一指,转身就走。司徒易顿时微微变色,他明白侄女所指何意:举头三尺有神明啊!
这个简单手势正好打中了司徒易心中的一个隐约不安之处。从刑场回府的途中,他一直在想着那一道怪异的滚雷,脑海反复闪出那个折磨人的念头:“万一呢,万一雷劈不死真的是天现异象在向自己示警呢?”他并非是迷信鬼神之人,也自忖自己办的案子不会出错,可要是真有这个万一呢?那就不仅是对不起九泉之下被害的族兄——他可是一直视宋无涯为亲子的,说不定自己日后还会面对上苍的报应。
思来想去,司徒易最终决定还是给宋无涯一个重审的机会,就当是让自己安心,也让侄女安心。这到单纯并非是宋无涯是所以为的“迷信”,古人对于神明与报应的敬畏是作为现代人的他很能想像的事情。
人犯带到,受害者家属司徒雯以及当时负责勘察现场的包捕快和仵作师傅都在这儿候着了。
这些人个个神色肃然,一副摆好了架式严阵以待的模样,没有一个人是站在宋无涯这边的。宋无涯十分清楚,这是自己最后的唯一机会。今天若是翻不过盘来,自己必将身名俱灭,万劫不复,全身的骨头都要磨成渣渣儿。
负责本案的主审法官兼公诉人司徒易当先发话:“宋无涯,你声称能拿出凭据证明本案另有真凶,凭据何在?若是空口无凭,妄图拖延,本官定教你生不如死!”
宋无涯拱手道:“司徒大人,在下今日如果拿不出凭据来,甘愿受刑伏罪。恳请大人准允我询问相关证人,重新厘清案情。”
司徒县令一挥手,冷冷地道:“随你问罢!本官早已将相关各人都传在这里了。”
“多谢大人!”
宋无涯转身向站在公案下首的司徒雯发问道:“司徒姑娘,请你将当日如何发现令尊及府中婢女小真的尸首的前后经过细说一遍。”
司徒雯道:“当日正是爹爹六十大寿,前来到贺的宾客众多。入了夜后,宾客都已散去,府里已经关门闭户,只有几位路远并且十分熟悉的宾客留宿……”
宋无涯打断她,问道:“留宿的人除我之外,另有哪几位宾客?”
司徒雯道:“有江思行江公子、莫益三莫公子以及李铭李先生、金寿金先生共四人。江、莫两位公子是爹爹的学生,李、金两位先生是爹爹以前的下属。这四人都是常与我家往来的,因着天黑,所以就留宿下来。他们四人都是由我亲自安排下的房间,一人一间。你在这府里有你自己的房间,我可懒得管你。”
宋无涯苦笑,看来自己与这位未婚妻的关系一向不太好,问道:“这四个人以前也留宿在府里过吗?”
司徒雯道:“是,我爹爹性情宽和,老来寂寞,喜欢接待宾客,他们也时不时会在府里盘桓上一两天。他们四人,还有你,都是经常到家里来的。”
说到这里,她鄙夷地白了宋无涯一眼,“只不过你常来不是为了探望我爹,而是为了打秋风,指望我爹接济你一些银子而已。哼,真是好心被蛇咬!”
宋无涯有点尴尬:“你接着说,你安排下房间让这四个人住下之后呢?”
司徒雯道:“安排这四位宾客住下之后,我念着府里的老管家梁叔里里外外忙碌了一整天,就让他先去休息了,由我自己掌着灯在中堂上清点礼物,查点帐目。需要做的事情很多,我一时也忙不完。到了二更时分,我爹从后院里过来,在前院的中堂上和我说了几句,嘱咐我早点睡。随后,我看见爹爹提着灯笼往东厢房那边走去,那是家里婢女住的地方。我当时也没放在心上。”
宋无涯敏感地觉出不对来,问道:“令尊是一家之主,按理是该住在后院正房吧?他在夜里去往东厢是做什么?”
司徒雯皱着眉头瞪了宋无涯一眼,不满地道:“亏你时常在我家留宿,什么都不上心。我爹每晚睡前都要提着灯在府中各处巡看一遍,这是多年雷打不动的习惯。”
宋无涯只好苦笑道:“我脑子有点迷糊,不记得事情了。你接着说,令尊去往东厢房之后呢?当时正是什么时辰?”
司徒雯道:“当时外面巷子里巡夜的更夫正在敲二更,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爹往东厢房那边去了之后,过了一柱香的功夫,我就看见你鬼鬼祟祟地从西厢房那边出来,经过我所在中堂门口儿,往东厢房那边去了。”
“我?”宋无涯惊讶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你是说,你当时亲眼看见我半夜出了自己的房间,从你面前经过往东厢房去了?”
第五章 弄巧成拙
?第五章 弄巧成拙
宋无涯皱眉,问道:“我走个路而已,怎么就是鬼鬼祟祟了?为什么就不能是昂首挺胸,堂堂正正?你看清楚我就是往东厢房去的?难道我就不能是半夜起来上个茅房么?”
司徒雯冷笑道:“你半夜出房,轻脚轻步低头急走,经过中堂前面时,都不敢扭头看我一眼,当然就是鬼鬼祟祟!府里的茅房是在前院、后院两排房子中间,你常来我家中,又怎么会不知道?更何况,我所在的中堂是在前院东西厢房的正中间,你由你住的西厢房去往茅房,必须从我眼前拐到后面去,要是去往东厢房,也得从我跟前直着经过。当时,我是坐在中堂上,掌着灯,开着门,面对着门前过道在低头算帐。你大约是心头有鬼,不敢扭头看我,却不知道我眼睛的余光已经瞟到你往东厢房去了,只是懒得理会你罢了。”
宋无涯迷惑地道:“不对吧?你既然说我鬼鬼祟祟地半夜出来游荡,怎么又懒得理会我?为什么不叫住我,问我是去干嘛?那可是在你家呀!”
司徒雯白嫩的脸庞上顿时展露出一副哀怨的神情,叹着气道:“我哪里能管得了你?你素来行为不检,爹爹却一直护着你,把你当亲儿子一样。你素来神神鬼鬼,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我也只好懒得理你,谁能想到你竟然会狠心杀了我爹?”
面对着这位神色凄婉的美丽未婚妻,宋无涯心头怜意大起,真想上前抱着她安慰一番,但是此情此景,显然是不可能的了,当务之急还是要查出真相,洗清自己的罪名。
“司徒姑娘,你继续往下说。”
“爹爹和你一前一后去往东厢房那边后,我继续专心算帐,也就把这个事忘在了脑后。直到外面巡夜的更夫敲三更的时候,我才惊觉时辰已经很晚了,于是掌着灯回去后院准备休息。经过我爹的卧房门前时,发现门竟然是开着的,里面没人。我这才想起他之前去了东厢房那边儿后,一直没回转来过。我心里有点着慌,父亲没道理去到东厢房那么久也不回来。我就跑回去找,在走廊里没看见人。我就一边大声叫喊我爹,一边敲住在东厢房第一个房间里的金寿先生的门。”
宋无涯打断了她,问道:“东厢房有好几个房间吧?”
“一共四间,西厢房也是。”
宋无涯想了想,问道:“司徒姑娘,你怎么就首先会想到你爹是在金寿先生的房间里?是不是觉察出了什么异常?难道你就没想到过你爹会进婢女小真的房间?”
司徒雯白了宋无涯一眼,说道:“东厢房的四间房里平时有三间房住的是府里的婢女,空着一间偶尔用作客房。留宿的宾客中只有金寿先生是被安排在东厢房的。我爹可比你的品性要强上一万倍,向来清正自持,自我娘过世后再没续过弦,也没近过女色,他老人家怎么会半夜跑到府里婢女的房里去?哼,就算我爹有什么心思,也不用着半夜自己跑到婢女房里去。不会去婢女房中,自然就只可能是去到金寿先生的房里,和他夜谈闲聊。”
宋无涯听明白了,知道她这话的言下之意是说,就算是身为一家之主的司徒俭对府里的婢女有什么企图,也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叫到自已房里伺候,完全不用屈尊往婢女房里跑。
“你到是思虑周全。你叫开了金寿先生的门,令尊自然是不在里面了,然后呢?”
“然后,我对金寿先生说明情况,他立刻就和我一起去找,接着就在东厢房小真的房间里发现了我爹和丫环小真的尸身,还有坐靠在柜门上不省人事的你。大家这个时候也都惊醒了,纷纷赶了过来。再然后,我叔父率带着衙门里的捕快和仵作连夜赶了过来。”
“司徒姑娘,最后一个问题。”宋无涯神色郑重地问,“你刚发现令尊的尸身时,想必激动地扑过去呼唤过他老人家,碰过他的身体,请他皮肤触感如何,是不是感觉发凉?”
司徒雯想了想,答道:“我碰过我爹的手和脸,是有些发凉。”
宋无涯点了点头,依照自已原先做刑警时掌握的法医学知识,低着头在心中盘算起来:以室温16度至18度计算,人死后尸表温度大约在10小时之内,会每个小时下降1度。死者是青壮年,降温速度会略慢,儿童和老年人则稍快;有衣物遮蔽的胸腹部,面部、腕部等裸露的部位降温会略快。依照经验法则,人手所能感知出的最小体温差异,大约也是1到2度。这就好比一个人发烧到39或40度,其他人伸手摸他的额头,就能够明显感觉到发烫。
既然司徒雯能感觉到她爹的脸上有些发凉,这说明司徒俭的死亡时间大致是在一个小时到两个小时之间。司徒雯发现尸体是在三更时分,也就是晚上十一点。司徒俭走到东厢房这边,正是二更时分,也就是晚上九点。这说明司徒俭才到东厢房这边不久,就已经遇害了。
宋无涯默默地低头思索,县令司徒易已经等得十分不耐烦了。他本来就觉得这个案子铁证如山,根本没有重审的必要,只是耐不住自己侄女的恳求劝说,这才勉强答应。
司徒易心中不快,皱着眉头厉声催促道:“宋无涯!你问完了没有?找出凭据了吗?你素来不学无术,哪里又会问什么案了?就凭你这么问几句,也能翻得了这如山铁案?真是可笑,妄想!你若是存心戏耍本官,休怪本官辣手对付你,管保今日你身上剩不下一寸好肉!”
“咚!咚!”两名凶神恶煞的官差使劲地用水火棍磕了磕公堂上的青砖地面,只待县令大人一声令下,就能立马当堂将宋无涯打个稀巴烂。
宋无涯强忍住司徒易威胁和嘲讽,抓起双手之间的一道的沉重铁链,十分艰难地向他行了一个别扭的拱手礼,说道:“大人稍安勿燥,此案我已然心中有数,只要再问一问捕快和仵作就好。”
司徒易摆手道:“人已经都在这里了,你快些问!”
“是!”
宋无涯转向县衙里负责验尸的梁仵作,问道:“梁师傅,是你去现场勘验的尸首吧?能否将你填写的尸格让在下过目?”
尸格是古时候忤作检验尸体时填写的一种表格,上面注明了死者的身份基本情况,现场勘查情况以及死者尸表检验情况,死亡原因等,类似于现代的现场勘查笔录和尸体检验报告。宋无涯对古代司法史有所涉猎,也就知道有“尸格”这么一个东西。
梁仵作在得知要重审此案后已经准备好了,当即从怀里摸出两张纸递给宋无涯:“这是司徒老爷和婢女小真的尸格,都在这里了。”
宋无涯接过细看,这竖排繁体字不太好认,他连蒙带猜地认出第一张纸上写的是:“死者司徒俭,男,头部一左一右两处重伤,头皮发丝间沾有墨迹,尸首旁有一砚台,边角处有破损。死者显系他人手持砚台殴毙。”
再看第二张尸格:“死者小真,女,口唇青紫,口腔内有破损出血,指甲青紫,下体衣衫凌乱,有明显房事痕迹,显系逼奸捂闷而死。”
这个时代的刑事勘验技术显然不怎么样,这一份儿验尸勘察报告在宋无涯看来就很粗糙,最起码捂闷而死的最主要特症“眼膜出血”这一点就没写。不过,根据尸格中的描述来看,这位五十多岁、看起来经验丰富的梁仵作对死因及致死凶器所下的结论应该是没错的。
宋无涯问道:“梁师傅,你是什么时辰赶到司徒府邸验的尸?”
梁仵作答道:“我接报后立刻就赶了过去,到现场应该是子时前后。”
宋无涯又问:“凭你的经验判断和在现场的观察,司徒老爷的死亡时间大约是什么时候?”
梁仵作想了想,答道:“大约是二更时分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