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茅屋秋雨
“你们平日都这样吗?”
“春种秋种的时候,田官来指点种田,平日月末田官也会来。姬夏说,我们种的粮食越多,夏城收的税赋也就更多,我们过得也会更好,所以这是大事,田官就算下雨也要来的。你看,周围村子的人都来了。”
粟禾暗暗将田官讲的那些种田的要领记在心里,夏城的亩产经过几人的确认他已经相信,所以他想把这些学到的东西带回粟城,真要是有用,自己在城邑中的地位和族人中的威望也会提升不少。
田官的称呼很陌生,粟禾询问后才知道田官是做什么的,心中也暗暗纳罕。二十年前的华城,也是这般的,各个部族的首领除了管着自己部族外,在华城也要各司其职,管理部落联盟的种种事物,譬如娥钺的母系族人那就是掌管养蚕织丝的。
按说夏城远在西北边陲这么多年不该会这些东西,可古怪的是他们的权利构成竟然有几分类似于当年部族联盟的时候,由此粟禾对陈健充满了好奇。
长亭初见,要不是姬松在后面指点,粟禾差点没认出来陈健,就是一个十六七岁的普通年轻人,头发束起,身体不算很强壮,不过也不孱弱,眼睛倒是颇为有神,但有些跳脱,不够沉稳,还是孩子气太重。
再看随行的人,粟禾此时已然忘记了夏城还游离在亲族之外的事,这些随性的人都穿着丝绢长袍,腰挂玉珏,很有几分大河两岸部族里那些有底蕴的姓氏族人的意思。
陈健走到粟禾身边,双方见礼后,陈健举杯道:“一路远行,辛苦了,且歇一歇。”
“多谢姬夏。酒菜齐备,姬夏费心了。”
粟禾挥挥手让随他而来的人也都各自休息,走了一路确实有些累了。
陈健陪着粟禾,斟上了一碗蒸过的高度酒,醇酸的酯香和浓烈的酒味让粟禾大为吃惊,举杯致谢后喝了一口,就觉得仿佛一股火从喉咙一直烧到了胃里,脸瞬间就有些红,连连称赞。
“我这一路都在听姬松说夏城的与众不同,如今亲眼所见才知道,便是这酒都和别处不同。大抵是你们地处西北,风寒雪朔,这酒竟也比我们那里的要烈。”
“浓烈与醴甜,都是酒,不过味道不同罢了。西北的酒,难不成就是水了不成?”
粟禾哈哈一笑,觉得陈健说话很有趣,但也不好直接回答,用笑掩过。
长亭中菜品不多,都是些夏城常见的东西,一碟豆腐,一碟煮豌豆,鱼肉自不缺,铜锅炒制后味道辛香,让粟禾食指大动。
但看到桌子上的木筷子时,略微有些惊讶,赶紧掩饰住,拿起筷子叨菜压了压酒。
筷子他见过,很多人也用,不过随着大河两岸贫富阶层的分化,那些城邑中的首领和特殊人物的礼节也逐渐多了起来。
一开始或许是因为煮肉的时候直接用手拿会烫手,所以有了筷子,而等到贫富差距出现之后,一些城邑中的富贵阶层又觉得要体现自己与其余人不同,他们开始用玉刀铜勺之类的器具,便是用筷子也多是玉的,甚至是亮闪闪的锡的或是铅的。
粟禾的诧异一闪而过,见陈健也是用木筷子,知道不是刻意怠慢自己,心中却道:“终究底蕴太浅,不过三年之城,他这个首领用的器具和众民一样,还是缺了礼法啊。”
陈健不知道粟禾已然将他鄙弃成了暴发户,又聊了几句,吃喝完毕,便邀请他乘车前往夏城。
另一辆车,陈健留给了姬松,姬松见众人都乘坐牛车,连连推辞。
“不必推辞,你这一次出去,算作城邑的眼睛,帮着城邑看到了许多以前没看到的事。城中有了些变故,族人们都很信任你,推选你成为议事会的成员,这车倒也乘得。上车吧。”
姬松叹了口气道:“姬夏,我这一路,只是看到了不少的东西,可却什么都没学到。我想要的答案也没有得到,反倒是离开了城邑这么久,纵然我左手残废,和草原诸部作战的时候我也可以举旗雕箭,白白离开了这么久……”
“这有什么?只要你心中的疑惑解开就好。你看到了你想看到的东西了吗?”
“没有。”
“那就对了。上车吧,安下心来,接受不可改变的事,做好能够改变的事。你想的那些,也未必不能实现。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药草,能让人活上数百年不死;如果有一天你能让土地亩产千万斤粮食……到那时候,你的这些烦恼和疑惑也就没了,或许你会看到你想要的答案。所以,不要想怎么去改变人的心,而是去改变更少的劳作更多的收成,人心也自然会变的。”
劝解了几句,松回味揣摩着陈健的话,走了一路,看了一路,隐隐品出来些味道,但到底是什么,却只是个还未萌发的念头,抓不住想不通,可至少陈健为他指出了一条路。
陈健拍了怕松的肩膀以示鼓励让他安心,自己站在了车的左边,请粟禾上了车。
粟禾在娥城听过战车的事,惊诧过了车轮,可唯独少了亲身体验。
站在车上,看着河岸已经压出的车辙道路,一种居高临下迎风而行的感觉让他很开心,走了一半唱了一首韵诗,大约是粟城的民谣。
陈健暗笑,看来大河两岸各个部族的文化生活已经很发达了,自然而然地懂了的韵,由此可见他们的物质文明必然不差。
正陶醉期间的时候,粟禾却戛然而止,失了风度地喊道:“姬夏,且停车。”
陈健以为他初次乘车颠的内急,让御手停住车,粟禾跳下马车,跑到远处田地的沟渠边问道:“我听娥钺首领说,夏城修了水渠?这就是?”
“对。”
“姬夏可曾和娥黾说过,这水渠要水旱从人不由天?”
“对。”
粟禾看着远处几个农夫正在用桔槔灌溉有些干燥的土地,心下大为激动,顾不得那些礼节,跑到陈健身边道:“姬夏,可能带我去看看这水渠?大河两岸诸部,苦于水旱久矣……”
第七十八章 争取认同的第一步
即便粟禾不提这个要求,陈健也准备带他去看看几个夏城的样板工程,这不是波将金村式的作秀,而是实打实的部族实力的体现。
于是驱车前往夏城附近可以俯瞰农田的山坡,下车步行上了山,一路上粟禾的眼睛就没从那些水渠上挪开,赞叹不已。
到了山顶后,粟禾看着那些被水渠分割成方正的农田,转头看看草河边上的引水渠和堤坝,听着陈健解释那些分水堤和闸口的用途,半晌才道:“如此这般,真可以说是水旱从人了。南浅北深,天旱的时候水从北走、天涝的时候水从南走……姬夏,这办法可能用在别的河上?”
陈健皱眉道:“不同的河有不同的办法。就像是草河南岸的刺玫果,要到十月初才能变红,可在北岸九月末就红了,你在九月末想去南岸找红刺玫果,是找不到的。”
夏城的水利工程很难复制,因为有螺岛的天然存在,省去了族人大量的工程。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草河算不上一条大河,大约是离海较远的原因,降雨量也没有那样恐怖和集中,草河和清澈,泥沙很少不会淤积,从挖掘的泥土来看,几乎没有淤积的痕迹。
真正的水旱从人还早得很,陈健只是利用了一下自然的环境而已。
听了陈健的话,粟禾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呆呆地看着那些水渠,忽然问道:“姬夏,你可听过华的故事。”
“听娥钺首领说起过。”
“大河两岸,亲族众多,但有两个威胁是必须要面对的。一个是四周的夷狄,他们觊觎那片土地,连年攻占,当初华就是因为击溃了东夷大敌,这才被众亲族推举成为首领。”
“他成为首领后曾说部族有两个敌人,一是四周夷狄,二是大河水旱,最终他也是死在了第二个敌人的手中。”
“治水,需要集中部族的人力,甚至需要几个部族团结在一起才行,一个部族面对水旱时力量是微弱的,就像是风中的树叶,挡不住风吹。大河两岸,需要一个真正的首领,带着亲族打败四周夷狄,治理大河水旱。”
“大河要比你们的草河宽阔的多,汹涌的多,一个部族数千人,或许可以治理草河,但十个部族数万人都未必能够。不站在一起把部族的人口聚在一起,那是不行的。”
陈健点点头,很同意粟禾的想法,其实他想要的更多一些。
有时候地理环境会影响历史的进城,也会影响民族的形成。
诸如前世的美洲,因为是东西两山夹盆地平原的地形,注定会在季风季节出现巨大的风,如同穿堂风一样在盆地平原间,微薄的农业基础无法抵抗这样的风灾、开垦后的地表土壤也会被风吹走,不能积累到发展出帝国的农业基础。
好容易种植农业发展起来了,出现了大量的剩余产品,准备从部族向国家进化的时候,一场大风就会毁掉一切,又要从头开始。
这种累进的过程漫长,或许也可能累计到足够帝国出现的阶段,但缺乏异族、没有共同的安全需求、积累时间太长以至于思维僵直等因素导致了更加漫长的过度。
机械化出现之后,那里成为了沃土和产粮地;但在机械化出现之前,那里无法单独累积到能够出现机械化的程度,这就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悖论。
但如果是一边高一边低并有大河流经的地形,则很容易出现帝国,因为团结在一起才能治水,才能抵抗高原草原地带的异族。
而从部族议事制进化为帝王制的过程也因为地形的原因大大缩短了,治水需要统一调配各个部族,而统一调配后各个部族也会逐渐接受有人全面领导的形式,缩短从部族民主制到世袭君主制的转变。
变革,需要一个契机,而头脑和思维方式的改变,才是变革的最终目的和保证不会人亡政息的最大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