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茅屋秋雨
饮鸩止渴与今日便亡的选择向来是艰难的,只是在地窨子中的抉择却异常迅速。
嗟打开了包袱将白色的盐一人分了一小捏,几个人含在嘴里仔细品了品后便作出了决定。
今岁春天嗟的女儿出生的时候他接到的最好的礼物不是陶罐鱼虾珍珠哪怕是一枚有人从主人尸体上拿来的玉,而是几张浸润着咸湿汗水的贴身衣裳,放在水里煮出黑乎乎的咸水煮一碗粟米粥那真是无上美味。
“如果他想要做什么而不是可怜我们,那么两天后即便我们不去换,他还是会想办法和我们换的。如果他只是可怜我们,我们最多少了这一冬的盐,反正也没别的办法。”
嗟想了一下,站起来道:“明天我自己去看看,直接问他到底要做什么。带的人多,我只怕那是个陷阱。若真是个陷阱,无非也就是我被抓住,也没什么。”
他说完后,不等众人临别的伤感,自行抓起几个炉上的饼子,连夜离开,临行前只是嘱托地窨子中的众人不要将自己的事说出来,这事太过古怪。至于别的,他相信泽会照顾好自己仅存的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两天后,约定好的山谷。
山谷中有很多东西,很多有用的或是不曾见过的东西,这是陈健来时爬犁上携带的货物。
来之前他就询问过粟城人大野泽附近的情况,知道有些村落并且这些村落没有迁走,便知道这种灰色地带的交易不可避免,除非大野泽中的那些人有着夏城那样近乎完美的条件什么都能自给自足。
他本来是希望通过村落中的人与大野泽中的逃奴接触,但既然直接遇到了反而省却了许多麻烦,逼着那些村子迁走正好清静,方便自己要做的事。
盐有很多,一些常见的草药也有不少,至于从粟城换来的各种生活用品虽然粗糙,可在大野泽也一定是完美的。
至少嗟就看的眼花缭乱,又怕盐中有毒,只能自己先尝尝看看自己死不死;又怕盐中无毒,自己什么都没拿吃了人家的盐,哪怕一口,这也不是自己应该做的。
思来想去,把身上的破皮子脱下来,大冷天的找了些草裹在身上,将破皮子放在那堆盐旁,自己抓了一小撮盐就着饼子吃了。
冷风到处吹,也不知道那些人什么时候能来,嗟倒也硬气,就是不去穿那皮子,瑟缩在冷风中等着。
傍晚时分,陈健带着人慢悠悠地来到了山谷,远远地就听到已经冻的颤抖的嗟喊道:“用了张破皮子换了你们一把盐。”
陈健看着冻得有些青紫的嗟,心中暗叹,喊道:“好,换的正合适。只换这些?”
嗟知道自己没死,心里便有些不好意思,又见陈健等人是晚上才出现的,这里四处都不能藏人,看来这还真不是个陷阱,只好说道:“前些天刚和他们换完,实在没什么东西可换了。”
陈健哈哈大笑道:“不是没什么可换啊,是怕换的人被我抓走吧?”嗟尴尬地笑笑遮掩过去,那边陈健已经生了火,冲着嗟喊道:“如今不是换,是见到了雪天的客人,总要招待一下,方为礼节。有酒有肉,嗟,来吃。”
嗟点点头,走过去坐在火堆旁,烤了烤火半天才缓过来,陈健见他倔强也没把那件破皮子还给他,只递过去些酒肉。
喝了几口,嗟忍不住问道:“姬夏,我只想问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心软,怕你们没盐吃。”
“泽说,你不是心软的人。你的心和石头一样硬。”
“我没说完呢,怕你们没盐吃死了许多。”
嗟立刻起身道:“我们不会再当奴隶,哪怕没盐吃。这些盐在城邑不过是随意可换的东西,你用这些随意可换的东西就想让我们再当奴隶让我们感恩不已?我们不是村子里的那些蠢蛋。”
陈健摇头道:“你们就算想给我当奴隶我还不想要呢。你们那点人就算当奴隶,又能做多少活?能养活几个人?且宽心,我没那么想。至于我想干什么,和你说不着,你愿意换呢?我就继续和你换。不愿意换呢?我就不换。你也不用觉得欠我什么,你之前做的不是就很好吗?吃了口盐扔了块皮子。交换这东西都是你情我愿的,不必觉得欠我什么,要是将来我真要你们做什么,你们不愿意二话不说直接翻脸我才高兴呢。”
嗟是从未听过这样的话,尤其是陈健说的那句养活几个人的时候,吓了嗟一大跳,从来都是主人养活奴隶,这人怎么说奴隶养活主人?不过陈健的话满合他的胃口,于是他直截了当地说道:“那咱们的交换就是你情我愿?”
“废话,我要是不来,你们还可以和村子里的人换。我把村里的人赶走了,然后再和你们换盐,你们要是感谢我了,我还懒得和你说话呢。”
嗟放声大笑,喝道:“好!那我先换第一样,前几天抓走的伙伴,能不能换给我们?明天便在这里交换,你说要多少东西我们尽量拿出来。”
“一共六十三个人,只能换给你四十个。”
“为什么?”
“有二十三个白天为了活命,说了些不该说的东西,我再一问你们之前有过盟誓不准说出来,我就帮着天地把誓言兑现了一下。”
陈健拍拍手,有人从筐中倒出来二十多个被砍下的脑袋,早已经冻结,嗟点头道:“杀得好。那剩下的呢?”
“一人一张皮子,积攒着吧,等下次换的时候一起补上。这些货物你也可以带走,以后每隔十五天在这里交换一次,春草发青的时候一并算。如今你给我我也带不走。”
嗟大约是从未见过这样交换的,心中越发的不安,很显然眼前这个姬夏是准备做什么,可做什么却又不说。
但转念一想,心道:“这交换正是你情我愿的事,换的是皮子又不是承诺,我也没有承诺要做什么,将来他若是说了些不好的事,只当没听到就是。以前的主人还说我们吃喝他们的应当感恩,若都怀着这样的心思,那我们还跑什么?也罢,这人虽然古怪,既然把那二十多人杀了,看来也不坏,大不了日后翻脸不认就是,也好过这些日子吃的口淡无力。”
想通这一点,起身冲着陈健行礼道:“既是这样,这些货物我们全要了。等到来年春天一并交换。”
“能有那么多的皮子猎物?”
“有!但有一样东西不换。鸟翎可作箭枝,我不想将来射死我的是我摘下的尾羽。”
听到这个回答,陈健不易察觉地一笑,既然有这么多的皮子猎物,看来至少有个沼泽围绕的湖心岛或是半岛,而且面积不小,否则哪里会有这些东西?
嗟心中欢畅,也没注意到陈健问题中的陷阱,只想着这些东西可是解了大野泽中众人的生存问题,心中焦急起身便要走。
“慢着,有些草药你根本不曾见过;即便见过大野泽中可有能治病的?我还想和你换一样东西。”
“什么?”
“人!会治病会用草药的人!”
第三十七章 松柏
“你先不用着急拒绝。大野泽茫茫无边,你们数千人不至于来个人都看不住吧?去的时候蒙上眼睛,如果我作出了不利于你们的举动,大可以杀了他,这就是所谓的交质。”
嗟冷笑一声道:“这是你们食肉者的恶心之处。倘若是两个人都是真心盟誓的,又怎么需要交质?倘若不是真心的,难道交质就可以阻挡你们违背盟誓的心吗?况且我们没有什么人可以交给你们。”
他没有直接拒绝,一个可以看病的巫医对于大野泽中的伙伴来说是极为重要的。无论是巫医还是草医,在私有制出现之后都是家传的性质,将知识作为一种可供血缘传递的东西,和那些军事贵族一样,最难容忍的就是军事技术和战争手段的传播,他们也一样,垄断着知识用以保持自己在城邑氏族中的特殊身份。
奴隶中没有医生,这是必然的。或许几十年后大野泽中会有,但那需要数百条性命作为代价而积累出的经验,现在肯定是没有的。
只是嗟是个好猎手,因而明白最容易得到的食物肯定距离陷阱最近。陈健又是要交换又是要送给他们巫医,这明显是饿狼给羊送礼物,没什么好心思。可转念一想,那些动物掉入陷阱是因为他们愚蠢,不知道那些诱惑的食物后的陷阱,但是自己不是动物是聪明的人,可以吃掉食物跳过陷阱。
况且,这食物看起来很美味。
犹疑中,陈健拿出一团布帛朝着嗟抖动了一下道:“你可以试试,蒙上眼睛便如乌云遮天时的夜晚一样,什么都看不到。你又如此壮硕,背着他一样行走。我真要是想要对你们不利,将四周的村落全都迁走,断了你们的盐、草药,你们纵然饿不死,可也没了气力,不必这么麻烦。”
将利弊一一陈述了一遍,尤其是陈健用了换位思考的方式替他想到了很多没有想到的细节,最终嗟终于同意了。
“我接受你的好意。只是……谁来呢?”
夏城这边的人一时间冷了场,这件事前一天陈健根本没有和他们说,不是陈健没想到,而是陈健不想提前说。
短暂的冷场中,陈健回头问道:“谁去?这件事对我很重要,但也很危险,可能会死,也可能永远回不来。”
随行的几个知道一些草药知识的人心中的天平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既然这件事对姬夏很重要,那么这件事做成了对自己的未来很重要。夏城不论,这座即将建立的新城可没有推选这个说法,肯定是由姬夏指派的。
可是这件事也很危险,现在谁也不知道姬夏到底要做什么,万一自己去了大野泽姬夏起了什么别的心思,哪怕是出了什么意外,自己肯定要死。死了的话,那些好的印象又有什么用?
嗟正准备嘲讽一番这些人毫无胆量的时候,一个坚定而又带着一息吞气压抑颤抖的声音传来。
“我去。我是松的弟弟,哥哥知道很多草药,我也学到了不少。我没有女人更没有孩子,我哥哥也不准我们分开居住,所以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担忧的事。所以我去最合适,希望姬夏能够允许。”
松叶如针,柏叶如鳞,一个锋芒隐隐刺破天穹、只求向天不管风雪;一个开枝散叶如伞似盖,愿意闻听树下乘凉避雨之人的夸赞。可纵然有区别,却都是四季常青不畏严寒,天然便是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