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茅屋秋雨
秋天过去便是冬天,冬天再过去华历三十四年就算是过去了。
种种变革给很多人留下了不同的记忆,但也有很多是不属于夏城体系甚至草河同盟内的人的记忆,而这些记忆自然与夏城体系有关。
比如八月份榆城关于逃奴非奴的法令传到了其余城邑,原本因为血统论对陈健大加赞赏的各个城邑贵族阶层此时忍不住破口大骂。
这种大骂很有意思,离得越近骂的越狠,但也有一批不骂的,因为他们率先和夏城达成了一些贸易,夏城提供的铁制农具和羊毛剪很便宜,而要付出的只是原本不存在的每年可以剪两次的羊毛——奴隶们可以胜任这种事,而铁制农具又让他们省出了许多奴隶。
他们与夏城榆城之间的往来愈发密切,但是涉及到根本的变革却没有发生:陈健曾建议他们分出一部分土地让奴隶耕种,缴纳足够的粮食后可以剩余一批以激发奴隶的积极性。
不过那些人很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危险而坚决反对:如果奴隶拥有剩余产品,那么自己怎么控制奴隶?只有一无所有才能保证奴隶是自己的私产而非人。他们宁可不用铁制农具,也决不放弃自己手中的会说话的财产。
各个城邑的使者在九月份抵达了榆城,重申了当初的密约,严禁石荠等人在其余城邑演出任何关于榆城变革的戏剧,如果陈健不遵守将会断绝和榆城的粮食贸易。
陈健答应了,众人以为抓到了榆城命门的时候,另一件事让他们更加不安。
九月中旬的一场延绵不绝的秋雨导致了下游一座城邑被淹,水灾退去后,榆城组织了船队,以大河诸部亲为一体的大义援助了那座城邑八十万斤粮食。
整场运粮持续了半个月时间,井然有序甚至没有影响到榆城的整场劳作,而且运抵的以新麦为主,沿途经过每座城邑都大肆宣扬,石荠等人也在表演各种戏剧来宣传亲族一体之类。
同时也是一种示威,作为月初被人威胁后的示威,那些城邑的首领都明白,这是陈健在告诉他们,别用粮食来威胁自己,没有用。
这批粮食引起的震动不止于此,各个城邑的贵族都知道榆城建立了几个农庄也知道榆城开始大规模使用铁制农具,他们当然知道这些新麦是哪里来的。
于是一个颇为可怕的想法在他们脑海中转圜:难道那些铁制农具和耧车犁铧之类,真的比奴隶更好用?要知道两千拿着石头的奴隶可根本产不出那么多的粮食,更别说还可以无偿援助给其余城邑了。
这些船经过的地方,让那些人重新认识到了新工具的可怕,当这些船回来的时候,很多人跟着船来到了榆城,想要看看那些新农具。
而对于那个遭灾的城邑来说,他们记忆最深刻的就是自己的家园被毁后,一艘艘插着阴阳鱼旗帜和当年华城膜拜的光明之花旗帜的船只往来穿梭,将他们急需的粮食运抵。
不是每个人都需要粮食的,很多人拥有存粮,但也有很多的平民没有那么多的存粮。
和那些粮食一起来的,还有唱着歌演着戏的一些人,亲族一体的说法对他们来说原本很遥远,如今却触手可及。
东边日出西边雨,你家遭灾我家晴,既然都是亲族,当然要帮你们度过灾年,要是以后天下更大的话或许更好,总有没有遭灾的地方,也总有一个首领可以调配天下的物资。
这些粮食都是无偿援助的,但为了能够搬运这些粮食,榆城人请那些遭灾的人在河边搭建了一个小码头,搭建完了小码头又建了一排屋子作为仓库,几个夏城人负责协调这些遭灾的人重建了家园。
随后一批农具运过来,说是他们遭了灾正是需要垦殖的时候,虽然榆城如今连农具都不够用但为了亲族大义还是送来了云云。首领们和贵族们忙着自己的事,没时间管那些人,这是理所当然的一贯如此,平民们也没觉得什么,就按照夏城的办法开始垦殖土地。
那些夏城人又说救急不救穷之类的意思,所以要教会他们新的垦耕办法,如果愿意的话夏城人希望能够分到三成的收获,不过暂时不用,就是为了夏城万一遭灾以备不时之需。
如果五年内夏城还不要,那三成粮食就归他们了,希望他们看管好这些粮食。
众人感激之余当然同意了这个要求,尤其是看到牛拉着犁铧从那些淤泥中很轻松地翻垦了许多的土地后,更觉得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可是牛马犁铧又没有那么多,需要有人负责分配以为公平,于是又选出了自己中的德高望重者负责协调这些事——一抱团就容易闹事,这是显而易见的,尤其是等土地开垦的足够多引起首领贵族们眼红的时候。
等运粮的船只离开后,还是有几个夏城人留下来了,为首的是个残废了一条手的人,名字叫松,主要就是讲讲故事和人闲聊,顺便请这些人加固一下码头之类。
当然,没有人注意到这座城邑距离榆城大约三百里,再往东二百里就到了东夷氏族和大河诸部的交界处了。
关于“无偿”援助粮食的这件事,其实很多人心有不满,满口大义一说,这就让别的城邑很难受,只好夸赞了陈健几句,便没了下文。
其余城邑没了下文,可在榆城却是大做文章,各个城邑的亲贵子女聚在榆城学堂,怀子节后便来到这里学习,都称陈健为先生,自然要听先生吹嘘自己的义举。
先生很懒,懒到先来的包括娥黾粟汤月玫等三十多人完成了开蒙的八篇课文后,将新来的那些人和他们分到一起,每个人管几个人,顺便吃住在一起名为同窗顺便还能教教他们那些开蒙的东西。
这是一件很好的事,平日里都是亲贵,如今却在课堂中分出了高低,新来的难免要显摆一下自己学到的东西,从骑马射箭击剑再到拼字认音数数乘除,处处都觉得很爽快。
据说要等到新来的这批人都完成开蒙后再进行之后的学习,不然分不出那么多人来教他们。
不过他们的先生也很勤快,每旬都会抽出些时间来给他们讲课,只是讲的内容并非学识。
而是诸如大河诸部同根同源,讲大河诸部之间的战争是不义的是被祖先唾弃的,讲外面还有数不尽的土地财富,讲有雄心壮志的应该学习当年的卫姓老首领其志在外,讲一座城邑建起来没有那么难等等这些。
这一点上让学生们很惊讶,因为这太勤快了,哪怕是下着大雨他们的先生也会在每旬的那一天准时来讲上一阵,简直与之前甩手不管判若两人。
未必所有人都相信,但至少会有一部分信,这就足够了。意识形态必然存在,你不去占领,自然会有别的思想占据,这东西没有那么神奇高大,也不是工业时代才有的东西。巫史鬼神,宗教哲学,为民为己,族群城邑,思考方式,其实都是一种意识形态。
等到运送粮食的船只回来后,更是大肆宣扬,并提出了一个设想:祖先土地如此之大,有遭灾的就有没有遭灾的,作为大河诸部的首领应该协调一下将丰收的粮食运送到遭灾的地方……
这话说的漂亮,即便想要反驳也无从下手,再一个这本来就是事实,只是做起来太难,这群人难免开始琢磨这事到底要怎么才能办成,想来想去却都吓了一跳。
等到华历三十四年冬至的时候,他们的先生慷慨无比地送了众人一人一枚很精致的钱币,比起那些好看的夏城铜币更好看,金光闪闪的但绝不是金子,而是黄铜。
都是铜的,可与那些量产的铜币不太一样,正面是空缺的,背面是一条蜿蜒的河以及一朵当年华城同盟时常作为陶器花纹的那种向着光明的花。
有人便问正面为什么空着?
他们的先生告诉他们,正面不知道印刻什么,印刻夏城的阴阳鱼肯定不行,背面可不是草河而是大河,不是麦穗而是光明花,这东西可不是随便印刻的。
众人把玩着这枚很好看的铜币,聚在一起吃了顿美餐,然后借着酒劲他们的先生将各个氏族的标志全都画在了石板上,几十个城邑几十个氏族的全都有。
然后他们发现先生喝了很多酒,多到脸有些红,舌头有些大。
“你们说这么多东西,在铜币上也塞不下啊,就算最好的铜匠也画不出来,就算画出来众人也看不清,你们想想有什么办法?”
“再说等咱们将来和蛮夷打仗了,粟岳首领既然要统领诸族,总得有面旗帜吧?”
众人便问:“粟城不是有旗帜吗?”
他们的先生回道:“这能一样吗?我是夏城的首领,所以我的印章是夏城首领的印章,而不能是我自己的印章。族人拿着我自己的印章只能去我家拿我的私产,要是去拿公产司货虽然是我妹妹,可她却绝不给。你们懂吗?”
反应了一阵便也理解,想了半天有人启发性地说道:“那咱们就取咱们各自氏族城邑的一点东西汇集在一起不就是了?比如我们氏族的角,夏城的阴阳鱼做眼睛,他们氏族的蹄子,另外氏族的尾巴……”
等这个人说完,孩子们便记住了从他们来到榆城后先生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失态,兴奋地摔了酒碗踢翻了小木桌,踉跄着仿佛要绊倒一样拿起了滑石在木板上画了两笔,可还没画完就醉的吐了一木板。
哄笑声中,几个人抬着他们吐得满身都是的先生回去睡觉,其余人则盯着木板上画出的一个宛如大河的线条,猜想着那是什么模样。
而那些碰倒的木桌,摔碎的酒碗,呕吐的秽物,以及众人的笑声都成为这一年作为深刻的记忆。
很多年后他们仍旧珍藏着那枚只有一半的铜币,正面仍是空着的,可是心中却早已画满。
第十一章 打破平静
华历三十五年的四月末,一场春雨之后的大地上满是落花。
大河沿岸的一处洞穴中,几个人正在那烤火,洞穴外的几匹马正在啃食青草。
烤火的几个人显然是城邑的贵族,因为腰配美玉。
可是看模样却是面色蒙尘眼袋凸起,也不知道几天没睡,一个个垂头丧气。
几个人脱了靴子,一股脚臭的味道在洞穴中弥散开,榆城作坊的毛毡靴子虽然暖和,可也捂的脚很臭。
一个人躺在那里,脱了下裳看了看自己因为骑马被磨破的大腿,哎呦哎呦地擦了一些草药膏子,很清凉也很昂贵。
擦药那人年纪不大,名为风濯,是大河诸部东边城邑的首领。两年前在粟夏两城的帮助下夺取了首领之位,着实做了些事,一时间众人拥戴,赞其颇有其父遗风。
三五夏城人常驻风城,虽然不过是些兵士信使,但却略通耕种之法,两年时间公产土地产出甚多,平民多有赏赐,当真是万众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