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茅屋秋雨
等到这一切情绪逐渐弥漫到整个国家的时候,人们的思想也在慢慢发生着变化:一旦打完了齐国,再也没有敌人,不再需要军队,不再需要那些因为从军而给予政治诉求权利的穷人……
也就是那时候,陈斯文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幻想着环行地球的年轻人,成为了一个正常的军官。
那时候曾有个诗人,描述着之后的一切:华夏会如一潭死水,富者愈富、穷者愈穷。再无军功征战的英雄,只剩唯利是图的国人。
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一切关于人的古怪看法开始出现:有人对比了人口增长的数量,惊恐地发现总有一天华夏的人口会太多以至于盛不下,而世界只有这么大,也因而才有了按比例溺死一批穷人之类的反人类的想法。
各种党派如同雨后春笋般出现,讨论的只有一件事:在这个已知的世界下,到底什么样的国家才是最好的。
陈斯文上过学,而且学的很不错;有过理想,而且理想曾很高大。可越是如此,在面临这种未来的、漆黑的绝望时,才会比别人更加地绝望和颓废。
从一个英俊的、即便在家中的饭桌上也穿着笔挺的、没有肩章军服、吃饭从来狼吞虎咽、连走路都练习分开大脚趾用前脚掌抓地以便适应甲板、能够闭着眼睛装填火枪的年轻军官;变成了一个颓胖的、偶尔衣衫齐整的、吃饭缓慢、能骑马就不走路、看小说比看星盘图更多的中年腐败官僚。
他不想再让儿子重走一遍自己走过的路,因为结局是必然的雷同,那又何必呢?
他想不通儿子为什么会改变,也想不通儿子为什么会有了可笑的、称之为梦想的、自己曾有过的东西。
欣慰之后,却只剩叹息,这东西,还不如一直就没有。
第二日晚上,陈斯文正在那看书,陈健又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块木头做的东西。
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是一块九十度角的三角板,上面标着刻度。
“你又想干什么?”
“我昨天回去后,想了想牵星板其实不好,误差有些大。人举着牵星板,靠手臂相平,不是多年练习的人误差会极大。而且一共三十块牵星板,每块板至少是三度,要靠肉眼去识别北斗星附近的星图才能判断出具体的位置,所以我做了个这个。”
陈斯文皱眉道:“你懂些什么?真以为自己看了几本书就觉得什么都明白了?”
边说着,不带好气地将那块三角板拿过来,翻看了一下,和九十度角的三角板并无什么差距,只是在弧心处扣了个窟窿,上面栓了根绳子,绳子下缀着一枚铅弹。
“这什么破玩意?”
“新牵星板啊。”
陈斯文哈哈地笑了起来,指着这个一个上完小学的孩子一刻钟就能敲出来的东西道:“你在和我说笑吗?”
“那咱俩就试试嘛。就按地球圆周八万里来算,你算算咱们这里距离极北之地有多远。”
陈斯文大笑着合上书,回到房间摸出了一大堆桃木的、被汗水和手摩挲到已经光滑地站不上去苍蝇的三十块大小不一堆成金字塔模样的木板,和陈健一同走到了外面。
天空中的星星在夜空中极为清晰,陈斯文知道,数百年前的先贤们就知道了岁差,知道了北极星在不断地靠近极北方向,也知道如今的北极星距离正北有大约三度的偏差,甚至那些整天看星星的人用岁差移动推断出一万四千年后织女星将会出现在正北方,而那时候并不太清楚的、亮度不算太高的如今的这颗北极星将不再是北极星。
很久前葫芦架下的第一个关于星星的故事,再有一万年便会成为星空的主角,那是几百年前那些在葫芦架下听故事的人所没有想到的。
北极星不是一颗星星,是一个位置,谁在那谁就是北极星。
陈斯文看着极北的星空,将牵星板放在了地上,摇头道:“我在年轻时候就会用牵星板了,闭着眼睛也知道。若以赤道为零,这里是二十八度半,距离极北点一万三千六百六十六里。你这破东西不用算半,算出来二十八度就好了。”
话刚说完,扭身看着儿子拿着那个三角板和从弧心垂下的、仿佛盖房子吊线一样的铅弹,陈斯文脑中嗡的一下,一把夺过那个看着简单的玩具。
一个直角的扇形,一边是一条随便一个锡壶匠人就能敲打出来的锡管,将锡管对准了极北方向的北极星,从视野中找到之后,慢慢调整了一下,将锡管前面的、只露出一个小圆孔的盖子盖上,更加精确地找到北极星的位置。
然后用多年前练习牵星术和在大海上练出的、不论脚下如何晃都能纹丝不动的手臂稳定住,等到那颗自然下垂的铅弹不再晃动,用平稳的胸腔和在船上习惯的命令的语气说道:“读角。”
“六十一度半。”
陈斯文吸了口气,将这个简单的小木板收起,喃喃道:“矩角减去六十一度半,那就是二十八度半……要是做的再大一些,刻出分度,倒是真能测出来三五十里的差距……也没什么用处。”
“而且在海上风浪又大,这垂直的铅弹总会晃动,倒也未必准确,只是省了练手平牵星的苦功了。”
嘴上虽是这样说,心中却不免兴奋,说到底这是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问题——手可能会骗人,甚至眼睛也会骗人,明明不是平的却以为是平的。
唯独铅弹下垂带动的棉线不会骗人,就是指向脚下的大地,和站住的地方理论上的水平成矩角。
最有经验的船员可以让人在手臂上放一碗水,碗里的水四平八稳绝不会倾斜,甚至可以用对星盘图的了解,不用牵星板也能大致估算出此时的南北位置。
可是这东西……只需要两个上过学的孩子拿着就行,只要一个认识数,另一个会做九十之内的加减法。
吊线,从很古老的时候就在用,如今盖房子还是在用,但就用一枚铅弹和棉线组合在一起,却代替了航海员三年联系手臂伸平的苦功。
陈斯文正自惊诧的时候,又听到:“父亲,这铅弹的确会因为船只摆动而抖动,若是能够做出一样东西,不靠手臂而是靠天地间不可能改变的道理来确定角度,能不能直接靠这个混进海军特招为海军军校的学生?”
“天地间不可改变的道理?”
“对。”
“若真能做出来,使用方便,那么真的不用行贿就能去!”
第七章 最难的第一桶金
“只是做出来需要一些钱啊。”
陈斯文瞥了一眼陈健,又看看手中的量角器,啧了一声道:“你不会是没钱花了,从别人那学到了这个,到我这里来骗钱花吧?”
陈健急忙摇头,连番解释,陈斯文这才半信半疑,问道:“要多少?”
“找人磨玻璃镜多少钱?还有玻璃镜子、最好的表匠或是锁匠……”
才说到这,陈斯文就赶忙摇头。
“太多了,我拿不出。我的钱都在股里,每年货船的分红也不算太多。你别看你爹我收人回扣,可回扣是一回事,但也不能靠着这个官职直接分干股啊,这是大事,那是小事。”
“没有钱,就什么事都办不成呗?”
陈斯文点点头,又摇摇头。
“那要看你想办多大的事,也要看你自己的奋斗。就算是最好的学堂、太学或是学宫,也留出了一半的名额给没有钱而又学的特别好的,大家都会用枪,把路堵死那是要出大事的。”
“钱啊,是个好东西。你知道那些原来的侯伯封国的人怎么说咱们吗?除了钱,什么都不认,禽兽……原来在他们那里,曾经教书开蒙的人是受人尊重的、高尚的职业。可在咱们这边,什么神圣、什么高尚……通通扔到一边,就是很简单的拿钱劳作。”
“不说这个,就说衣食住行。一个银币重约一两,在钱庄严格规定是换三百个铜子。能买四百斤米,八斤棉花……看起来很多,实际上呢?”
“一艘从北边煤矿朝南跨海运煤、回去运米的海船,载重三百方水也就是六十万斤,在船厂中造出来要四千五百个银币。我这一辈子可能都买不起一艘三百方的大船,可是咱们闽城个人独有的这样的大船七十多艘。”
“他们从这里运上茶叶丝绸,到都城换为铁器、粮食、火药、棉布,再往北去荒凉的寒地,换成造船的木材、毛皮……这一趟就能赚多少呢?我也知道这样赚钱,但我买不起船,只能看着眼馋,又有什么办法?”
“我那点钱才在一艘船里占五分之一。你要是就找个一般的锁匠、表匠,钱我拿得出。但是你一开口就是最好的锁匠、表匠……我可没这么多钱。几年前你也知道,手里倒是有些钱,但是北边荒漠里说发现了金子,这边募集了些钱我也参了股,但结果就是一小片矿层,我那点钱全折进去了。”
他倒不是很在意,毕竟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苦恼过之后也都成了过眼云烟,缥缈而散。
然而作为父亲,说了这些话后,重重地拍了一下陈健的肩膀。
“儿子,年轻人有梦想是好的,不管是什么样的。我也年轻过,所以我只想告诉你,梦想不要太远,因为你做不到。”
“幻想着去看看外面的大海,固然很好,当然很大。可是……前几次出海都失败了,如今就算是学宫里那些贤人祠上留名的人,也不要想着可以说动议事会再一次弄出几百人扔进无边的迷雾中。”
“唯一的办法只有靠钱,靠自己、靠雇佣。因为没有大商人会资助这种明显会失败的事,更不会有人把钱投入这种明显亏本的事情中。王……就算你是王,也说不动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