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丰本
郑建国的表现让郑富贵很高兴,甚至是看到他有课程没及格也没多说,第二天带着他到了村子后的祖坟前,还把这个事儿给念叨了一通:“爹,娘,蝈蝈长大了,学习没有白学,比我这个当爹的还强。
我在他那会儿正跟人家屁股后面推粪车,他都能从四妮儿的病上看出门道来,你们要在地下保佑他,保佑他能长命百岁,给老郑家光宗耀祖~”
一米七的郑富贵并不高大,从两个光秃秃的坟包前念叨着跪拜完站起,转身开口道:“蝈蝈,来给你爷爷奶奶磕头——”
瞅着两个连碑都没有的坟包,郑建国已经不记得这两位老人的模样,按照老爹的话跪下后磕过头,瞅着他拿着小棍挑着燃烧的纸钱。
站起后看了看远处在坟地里穿梭的人们,三里堡大队要过年了,那么他们的祖辈们也该过年了。
祭祖完成打扫卫生,这个年也就进入了倒计时,郑富贵在院子里架起了大铁锅,带着三姐四姐准备过油。
而去掉了头的鱼早就剁成大块,再用仅有的调味料腌上,就待油锅里的油滚开后裹上面糊放进去就开炸了。
杜小妹则带着大姐二姐在厨房里切的切拌的拌,绞好的肉丝和萝卜混一起搓成一个个的肉丸子,用油炸过后可以放上很长时间,这是未来半个月内全家的饭菜,个个都忙的热火朝天。
全家忙活的时候,郑建国也没有闲着,听着外边不时传来的鞭炮声,拿着笔看着书在本子上刷刷刷的写起来,这会儿寒假作业并不多,但是他给自己布置了个堪称巨大的作业:将《许国璋英语》抄一遍。
“富贵哥——”
正飞快的在笔记本上写着,一个脑门好似鸡窝的男人出现在了郑建国的视线里,手中不知攥着什么东西到了油锅旁的郑富贵旁边,瞅着他开口道:“这是去年欠的药钱,这都马上过年了——”
“大东,今年你家六口人才结了不到五十八块钱,药钱的事儿不急——”
郑富贵说着转身看了眼厨房的方向,声音也就渐渐的听不清了,郑建国眨了眨眼低头开始继续抄书。
今年的三里堡大队收成不错,扣掉口粮外年终每个社员能有十几块钱。
不过这个钱看着不少,然而去掉像外边这位来还药钱的账,全家能有的结余就很少了。
而且还要应付未来一年内的花销,衣食住行头疼脑热的就指望这点钱。
没多久男人转身走了,杜小妹的声音从厨房里传了出来:“怪不得人们都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这年根上主动还钱的就大东吧?
其他人我看着那对联在早就都贴上了,马上过年就不问他们要,等到过完年富贵你得提两句。
要不然人家还指不定拿咱们当傻子,热乎话都不说句——”
“好,好~”
郑富贵手上忙活着应付过,屋里正在写作业的郑建国便起身将门给关上。
老爹外边的账怕是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从几分到几毛的一年年积攒下来,这会儿也就成了不小的数字。
所以,每当过年的时候便是老娘怨念爆发的时候。
鸡鸭鱼肉水饺鞭炮,牌位自然是不敢摆的,供桌供果都没有,在新请的主席画像注视下,一家七口人的围坐在煤油灯前吃着年夜饭,豆大的火苗隐隐约约的将桌子旁的六个人影扯长拽短。
曾经的记忆里,郑建国回味过童年时的春节,记忆中的年夜饭是那样的好吃,可当这会儿愿望成真的时候,便感觉这个年实在是太贫乏了。
没电没网没电视没报纸没广播,吃饱喝足等全家洗洗上床睡觉后,冲着借来的英语书奋笔疾书着,便是他送走丙辰龙年迎来丁巳蛇年的方式。
郑建国的英语并不好,上辈子是直到医院上了电脑系统,打字要用到输入法才对英语有了亲密的接触。
这会儿找不到那套传说中的自学丛书,他也就把这个事儿当成了第一任务。
除了大年初一初二跟着老爹老娘走了亲戚拜了年,其他时间便是全家进城赶庙会也没参加,一副头悬梁锥刺股的劲儿头,让郑富贵和杜小妹很是担了一把的心。
好在随着抄完书,郑建国很快恢复了正常,早上起来后围着村子开始跑圈,当有人问起来的时候,还说以前天天上学时早就把走路当锻炼了,现在年都过完了,马上要开学提前适应下。
春暖花开万物复苏,惊蛰来临前的时节细雨降下,郑建国没想到开学第一天就遇到了绵绵细雨,瞅着脚上崭新的黄胶鞋,这是郑富贵在到城里逛街的时候给他买的,搭配着绿色的裤子和蓝色的长褂,已经有了几分城里人的味道。
细雨并不碍事,由于郑富贵赤脚大夫的身份,家里的雨具都还齐全,虽然那伞已经修了不知多少次,郑建国从杜小妹手中接过,撑起后进入到了雨中:“娘,我走了。”
“路上慢点,躲着车点。”
杜小妹叮嘱两声,郑建国转身踩着泥地上了村道,下了一夜的雨并未减小,淅淅沥沥的打在脸上甚至有舒服的感觉。
当然这是在没踩了成脚的泥时才会有的,经过一夜的浸泡土路已经稀烂,从村道到公路的这一段走来,两脚上已经沾满了黄泥。
到了路边在树上蹭干净,郑建国便想起了水泥路的好处。
可惜记忆中的水泥大马路最快也要十几年才能出现,便将书包放在了胸前搂着到了学校。
只是当郑建国瞅着好似汪洋般的校园皱过眉头时,便想起了图书馆老师说过的话,也想起当时和人家的约定心有忐忑,抄书抄的竟是把这个事儿给忘了。
“老师,请问有图书室老师留的信息吗?就是关于数理化丛书,给郑建国的留言什么。”
走到紧挨着小半截铁轨的传达室,郑建国敲开了门瞅着里面三四个老师问过,就见几人你看我我看你的齐齐摇了摇头:“没有,图书室崔老师没说什么啊,我先前才见到她进去。”
“哦,谢谢!”
发现和自己想象中一样,郑建国明显松了口气,当时崔老师就说过十年前就没了,那么一时半会想找到也不是容易的事儿。
这么想着,郑建国当即脚步轻快的到了教室门口,只见里面唧唧咋咋的好似进了菜市场,男女分堆三五成群的正聊的热闹,他才想起这会儿应该没谁的作业没写完,大家没了压力又一个月没见,关系不错的见了面也就算是打开了话匣子。
从书包里拿出陪伴了个月时间的英语书,郑建国在路过寇阳座位的时候停下了脚步,双手拿着放在了她的座位前:“谢谢,希望没耽误你看。”
“你看过了?”
过了个年,寇阳身上的花棉袄变成了浅蓝色的褂子,两根又黑又粗的辫子耷拉在肩膀上,白色的小脸抬起手指间的圆珠笔翻滚飞舞,郑建国瞅着她纤细的手指,点了点头:“嗯,看过了,谢谢你。”
“看过了?”
两撇细细的柳眉挑起,寇阳还没说完郑建国已经抬脚走了,旁边的赵楠伸长脖子看了看书名,下意识的开口道:“这家伙能看懂这个?”
第15章 刚才说话的别走
“那不知道,不过你可以去问问。”
被人小小的无视了下,寇阳语气也不是太好,将书拿过后翻了翻,便发现这书明显是被人翻看过,而且还是仔细的看了,否则书页间的压痕不会这么明显,面上露出了疑惑:“好像真看过的样子?”
“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有那时间聊聊天多好。”
瞥了眼已经回到位置上的郑建国,赵楠回过头后想起了上次在图书室听来的:“他最近的学习劲头是猛了些,咱们放假前他还找图书室崔老师想借那个,什么数理化学习丛书?我还不知道你把这书借给他了,这书有年头了吧?”
“我姨夫给我爸的,这不听他开了口,就想着能帮人一把是一把,毕竟大家都是同学么,有那想好好学习的——”
将书收进书包里,寇阳探手拿起了圆珠笔在手里转过,转头看着黑板上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大字,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了迷茫之色:“学的好了又能怎么样,毕业后下乡两年什么都得忘光,到时候运气好了能回城,运气不好就只能——常住沙家浜。”
“谁说不是——”
赵楠和林金梅对视一眼,三人——不说在座的四人,把整个高二五班四十九口人算进去,除了以郑建国为末尾的五个家在农村是社员的学生,全班上下四十四人都是这么个状态。
毕业就代表着要下乡去接受再教育,不说即便是有办法的可以托关系回城,那也得在乡下过两年才行。
就这期间如果表现不好,没有让公社大队满意,那招工表上的章也不是那么好盖的。
寇阳的话引的几人顿时没了谈话的兴趣,赵楠眼瞅着时间差不多了,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只是在坐下后便转过了头,瞅着隔了一排座位的郑建国,确切的是说看着他手上的东西有些失神:“你在看什么?”
“哦,我在看书。”
下意识的将笔记本竖起,郑建国脸上露出了个腼腆的笑:“我把寇阳的那本英语书抄了一遍——”
“你——”
赵楠愣住了,圆圆的小脸上不大的杏眼瞪的老大:“抄,都抄了一遍?”
“嗯,反正以后也用得到。”
郑建国下意识的说过,放下笔记本后开始看起,便听赵楠的声音传来:“那个,你知道这书不贵吧?好像两毛八一本?”
“抄写也是学习的一种,还是最好的学习方式。”
头也不抬的说完,郑建国抬头看了眼这位学习课代表,就看到她摇了摇头转过了身,一脸仿佛被吓到的模样,便拿起书包找出作业本。
没想一个光头带着全班的视线从前面走到了旁边,郝运一屁股坐下后开口道:“别说,说就和你翻脸——”
“呐,我正想交作业呢,去帮我交了吧。”
眼睛在那发青的脑门上扫过,冬天虽然已经过去,春天也已经到来,然而外边的天还是很冷的。
再加上这年月能剃这么光,那也不可能有其他的原因:“离我远点,别把你身上的虱子传给我了。”
俗称虱子的跳蚤传染性极强,以这会儿的卫生条件来说,有一个上了身那就代表全家都要倒霉。
郝运听到郑建国的说法也没在意,他都被剃了光头便可见一斑,坐在座位上摸出自己的作业本,瞅了眼前面的赵楠,才拿起两人的作业本交了过去。
“你这是割资本主义尾巴被抓,才放出来吧?”
目光扫过郝运的大脑袋,赵楠接过作业本后放在一起,他便挠了挠后脑勺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看了眼郑建国面前笔记本,还以为他在哪里找来的:“这么认真呢?对了,你是光荣的贫下中农,不用去担心到下面插队——”
“说错了,我是贫农,中农比我还低呢,要不你到三里堡大队来吧?”
郑建国瞥了眼这个同桌,大队里政治地位最高的就是贫农,其次是中农和富农以及地主们。
他上辈子里的朋友不少,因为赤脚大夫那也是医生,而医生走到哪里都不会招人嫌。
因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到人家了,总不能事到临头再去抱佛脚,所以有那认识他他不认识的遇到,也都会笑脸以待叫声郑大夫。
但是性格相近还能玩到一起的,这位郝运倒是能算的上一位,郑建国还记得他家里走了关系后分到公社里,也是两人能处的来的主要原因:“到时候你不舒服了我好给你扎针——”
“你可别,我最怕那东西了,那么老长一根插进身体里面,想想我这头皮都炸了。”
郝运把脑袋摇的像拨浪鼓,瞅着他那发青的脑袋,郑建国笑笑也没继续邀请,该来的还是会来,该走的还是会走,那么作为高二下学期的学习,也应该不会太紧张了。
进入毕业倒计时,学生们的注意力却被转移到那不可触摸的未知,毕业后会去哪,自己又会分配到哪个知青点,到了后又会做些什么活,持续了十几年的下乡到了这会儿,已经没了初时的激情燃烧。
待之而起的,则是由耳朵听到和眼睛看到的点点滴滴,运气好的能回来,运气不好的就只能待在下面,当个不是社员也不是城镇户口的知识青年,每天起早贪黑的跟着出工上地翻地抢收,据说连做梦回城的时间都不多。
“忙起来自然是没日没夜,麦子成熟的时间大多数都夹杂着阴雨天气,如果熟了不在下雨前抢收进仓,整个社队到了冬天就得吃糠咽菜。
有时打谷才把粮食从仓库里搬出来那边来了云,你就得再把粮食搬回仓库,否则被雨水一泡照样要喝西北风。
如果不考回城里就得年年过这种日子,当然我说起来比较轻松,真正体会还是到时候你自己品味——”
一早晨的课上的无精打采,到了吃饭点的,郑建国对郝运说完就出了教室。
这年月的大人们是或多或少都有过下地的经验,相反的是这些同学们有些是真的没下过地。
有些人甚至连韭菜和麦苗都分不清楚,想必这部分人到了知青点,便会怀念现在有学可上的幸福时光。
到了食堂买上两个包子,郑建国抬脚便到了旁边的图书室,这会儿的几张桌子已经坐满了人,再看看办公桌前老师连人影都没有,才想开口就听桌子上有人开口道:“那个,老师出去了,你要借书可以先进去找,找了等老师来了再登记就是。”
“哦,我是想找老师问问以前的那些书,都送哪里去了?就是那些十年前的书——”
郑建国的声音一出,桌子上的十几个人便望了过来,有人开口道:“那些都是臭老九的糟粕,郑建国你找那些书,是想做什么?”
“做什么?”
郑建国被说的一愣,转眼看了看桌子上的其他人,接着包子也不吃了,往旁边的办公桌上一放,探手解开身上的褂子开口道:“你们这几个看我不顺眼的,敢把身上褂子解开亮亮吗?
还一口一个臭老九的糟粕,你们里面这穿的好穿的厚穿的暖的,都还是崭新的没个补丁呢,看看我身上的?怎么,你们怀疑我什么呢?”
胸前的扣子一解,郑建国露出了里面打着补丁的棉背心,初春时节的倒春寒可不是搞笑的。
这年月人的抵抗力又差,所以郑建国听到外边下了一夜的小雨,便将这个棉背心给套在了身上。
这时脱开后,郑建国探手指着几人继续道:“来来来,你们把褂子解开,让大家看看你们里面穿的是什么,是不是小布尔乔亚才会穿的毛衣线衣绒衣?
还有那天,我在厕所里听见有人嘲笑别人用木棒擦屁股,我对你们说,我在家都是用土坷垃擦,你们有人看不起我吗?”
打了三四个补丁的棉背心脏的有些看不出布的颜色,然而这会儿却没人敢嘲笑这件背心破和脏。
四五张桌子上的三四个人看到这个场面,顿时端着饭盆站了起来:“那个,郑建国,我对你可没意见——”
“没意见的就走,有意见的就留下,刚才说话的别走,我就问问你是想说我什么——”
郑建国挪了下身子让几人过去,他现在就需要这种自乱阵脚的份子。
否则真把这几张桌子的人都钉上墙,那打击面就太大了,他又不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儿干,要在这情况未明之前给自己身上烙下活跃分子的印记。
“那个,我,我们也是——”
先前满脸不含糊的男孩蒙了,他原本想拿对方想看那些书做些文章,却忽视了两人截然不同的身份,顿时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整个人也就僵在了原地。
经过这位的一提醒,桌子上的其他人也就都明白过来了,抛开那位站在上风处开了地图炮的某人外,这四张半桌子上的大家伙都是一样的,平时言谈举止间瞧不起这些穿的不好的只能在私下里说说。
真拿到了明面上摊开来说,最轻的便是回去都要被混合双打,如果闹大再连累了父母家人才叫倒霉,大家可都是伴随着那个时代长大,对于这件事的轻重可以说是心知肚明。
第16章 本钱
哗啦啦的一阵折腾,几张桌子上的人纷纷站起身后离开,不过就在这些人往外走的时候,端了个饭碗的赵楠带着寇阳和林金梅出现在了门口,后面好像还有几个女孩。
于是剩下几个动作慢的也就被堵在了图书室里,门口的赵楠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儿,往后让让等到人都走出去了,这才进了图书室看着几张空空的桌子开了口道:“左建设,郑建国,你们俩这是在做什么呢?饭也不吃了?”
“嗯,在和这位——左建设同学开个玩笑。”
郑建国没想到这位名字也和自己一般差不多,从几个女孩脸上收回目光后看向了他:“你走吧——”
“哦,好,谢谢,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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