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萧有钱
一小串碧莹莹的火苗在白骨质地的眼眶中跳动。骨刺丛生,鳞甲破损。她像一个才从墓穴中挖掘出来的古尸,风化严重,受损严重,哪怕只有半个不小心,就可能会造成再也不可逆转的损伤。
意识只剩下很朦胧的一部分,隐约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些熟悉,某些东西像是能够穿越几千年的岁月,与已经被遗忘的记忆重合。
洛棠其实不怎么记得自己诞生之初的景象,只是对峡谷和河湾,以及根本走不出的深渊印象深刻。那里和几天前的东洲很是相似,终年极夜,只有极其偶然的时候,裂缝之中才会偶然落下些许光芒。
诞生于归墟中的鬼物并不知何为日月星辰,也并不知道这些光到底来源于何处,甚至绝大多数都根本不曾意识到归墟还曾出现过这种星星点点的光。
归墟中到处都是黑暗和混沌,连意识也难逃如此。
洛棠是少数意识到光的存在,并凭借本能,一心想追逐光影而脱离归墟的原生鬼族。
她的诞生之时,未必比身为第一任鬼主的荀言迟上多少。
但她自己都忘了自己花了多少年的时间,才终于从天堑般的归墟之中爬出。
她其实也是到最近几十年,才确定自己的萌生之处名叫归墟。也是在最近的几十年里,才和另一个打归墟诞生的同类有了些许接触。
在现在这个世界上,现存的归墟鬼族只有三个。
她自己,荀言,还有鬼门的鬼主,杜骁。
杜骁。
他这个人类名字,哪怕是现在念起来,仍旧让人感觉有些许陌生。
黑色的护城河面泛起涟漪。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风了。
眼眶中的火焰被吹动,有限的视线更被缩短一些,模糊不清间,洛棠好像看见一层薄薄的阴影,逐渐向她笼罩过来。
是真实存在的吗?还是自己的错觉?
洛棠自己也分不清。
同样的,被困在机场走廊半月有余的邬子平,也已经不太能分清眼前的景象,到底是正在发生的,还是当年的旧事再次重演。
他所在的地方已经完全看不出来机场的模样,一切建筑物都被摧毁得七零八落,几千平米的空间都是钢筋水泥的废墟,洗手间的位置有一个被撕裂的人的躯体,皮肤表面是纯黑色的软金属质感。
这和那种二次进化的黑毛怪物有明显的不同,这种软金属的皮肤有真正属于皮肤的光泽和弹性,温热柔软,却无法被寻常刀枪伤害半点。
第542章 针对邬子平的围猎
就好像每个怪物胸膛里被同族疯狂争抢的心脏。
可就是这种刀枪不入的身体,腹部被穿透了一个巨大的贯穿伤,从肩膀到右臂,皮肉翻出狰狞的裂口,露出同样漆黑的骨骼。
脖子被折断,头骨凹陷得已经变了形。
它没有死,只是失去了所有的行动能力。
它遭遇了相当程度的惨烈的虐杀。
而在这具身体的身侧,还有一条蜿蜒百丈的龙,同样坠落于废墟。
龙鳞零落,四肢被黑色的冰锥似的东西钉在地面,脊背被剖开一条长长的伤口,模糊的血肉之中,已经看不见骨骼。
有人取走了他的龙骨。又将他视作弃物,随手丢失于此。
有乌光凝结成网,将他覆盖在内,这是属于规则的力量,与被虐杀的无限接近人类的怪物同源。
这也是他与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的地方。
烛龙为万龙始祖,哪怕是靠了几分运气从远古时代活下来,他毕竟是整个天地之间,战斗力最强大,也最为暴虐的生物。
即使是已经进化到天花板的怪物,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杀他也不可能。
所以这个进化得相当高级的怪物,只是一个被故意投放的诱饵。等引得他不得不上钩之后,藏于暗中的猎手,才会挑选一个最好的机会,亲自动手。
这种陷阱的布置手段很高明。
龙族寿命很长。
哪怕被抽了筋,剔了骨,被像标本一样被封存在永不见光的地方,他仍旧不会很容易地死。
只能一年一年地熬着,直到血流光,天生的龙灵之气散尽,龙身化作山峦或者地脉,意识才会在最后死亡。
这场针对他的围猎,像一场高高在上的上位者对唾手可得的猎物的戏弄,也是一种将他作为牺牲品,对另一些人的威胁。
无论是出于哪一种目的。
都绝对不可能得逞。
琥珀色的竖瞳泛出不甘的冷光。
想将他作为威胁么……即便是天道黄泉,也要看有没有这个本事。
在节气上,过了午夜就到立秋。
在东洲进入秋天的第一天,国际机场发生了一场超过8级的地震。震源非常浅,地震的范围也只堪堪覆盖一个机场,没有对东洲的核心区域造成任何的影响。
八级地震,于人类而言是永远无力反抗的灾难,甚至以天崩地裂为形容也不算夸张。大地裂出了十米之宽的裂缝,东洲久负盛名的地标性建筑轻而易举地四分五裂,如豆腐渣一样陷入大地的缺口,在下一波地震波的推动下,裂开的地层又像伤口愈合一样重新挤压堆积,半个机场的航站楼就这样被悄无声息地吞噬。
旅客被清空,地震造成的破坏足够彻底,机场已经没有救援的必要。郊区偏僻,附近居民早就被提前转移,只剩下空荡荡的村庄。
网络受限,发电近乎停滞,一下子变得原始的村落里,没有人曾注意过,还留有人悄悄生活的痕迹。
那是一处六间的砖瓦房,已经有些年头,从前盖新房子的时候它当是十分气派,门和窗用的是木头,木材的用料考究也低调,叫人看不出有什么特殊,可一直用这么多年,只添古朴气韵,而不显陈旧破败。
院子里的灶台炊烟正盛,做农夫打扮的老人穿着件褪了色的旧式长衫,端着盛满粥的瓷碗进了屋,放在堂屋里那张黄花梨的四方桌上。
桌面上已经摆了一盘馒头,两碟咸菜一盘酱辣椒,还有一个装在黑罐子里的酒。
旁边还坐着两个人。
老人将两碗热粥送到这两个人的面前,自己倒了碗酒,喝了一口,拿起馒头掰开,在中间抹上酱辣椒,自顾自地吃起饭来。
一餐无话。
直到老人连碗里的酒都喝完了,见这两人还没有说话的意思,不由笑了:“你们两个,还是一如既往沉得住气。不枉我当年将缉阴司托付给你。你做得很好,比我原本预料中的,还要好。”
顾瑾之:“在你的原本预料之中,东洲就会牺牲这么多人吗?”
老人:“当然不是。在预料中,本来会死更多的人。顾瑾之,你很了不起,我汲汲营营大半生,始终未能消除人妖之间的隔阂。而你并未在人世间显山露水,到最后,却能让妖与遗族皆为人而死。”
顾瑾之:“你错了,他们不是为人而死。而是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而死。”
老人放下酒碗,呵呵又笑:“你看,我就不爱和你打哑谜。”
顾瑾之:“你的哑谜还少吗?既入鬼门,又创缉阴司,借假死遁逃,瞒过了秦以川和荀言的眼睛,隐于暗处布局还嫌不够,借了鬼门长老的名头,再次改头换面凑到他们的眼前。你这一生从古至今身份无数,以至于我现在都不知道到底是该称呼你为鬼门的七爷,还是早已经死了的俞青衫?”
眼前的老人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这次或许是被顾瑾之勾了兴致,不再是浅浅一个碗底,而是倒了满满一碗:“人本千面,有名亦是无名。用年轻人现在喜欢的话来说,人出门在外,身份本就是自己给自己的,又何必非要弄明白谁是七爷,谁是俞青衫呢?”
顾瑾之:“我从来不对任何人的身份感兴趣,我想问的,是身份之下,承载的到底是什么目的。你是七爷的时候,一手促成让荀言与规则融合,是俞青衫之时,又早在酆都布下局,引秦以川取了盘古族人的遗骨。如今荀言与天道同归于尽,秦以川与黄泉狭路相逢不知所踪,这些事,亦都在你的计划之中?”
俞青衫:“是,都在我的计划之中。”
顾瑾之:“我们来这,也早在你的预料。”
俞青衫:“不,我的计划之中,并无你们二人。”
郑阳:“我们是为人而来,你在计划中从未考虑我们,是因为在你的局中,此刻的人,本已经该灭绝了才对。”
俞青衫:“虽然抬到明面上说确实有点残忍,但这的确是我的初衷,不过你说得也不全对,我可没有灭绝全人类的打算,就算有也做不到,人类这种东西就像杂草,生命脆弱却绵绵不绝,数量繁多无处不在,即使一朝摧毁也是春风吹又生。不仅是我,就连天道和黄泉,他们盯着的也只是那些血脉特殊的人,普通人类于他们而言从始至终都无足轻重。在我的规划中,会被放弃和牺牲的,只有东洲和附近几城而已。”
顾瑾之:“很遗憾,未能如你所愿。”
俞青衫:“你不必讽刺我,顾瑾之啊,咱们两个其实是同类人,你选择保下人类,是因为你站在我的肩膀上,有的选,仅此而已。若你我互换,我们作出的选择,必定也是一模一样。”
第543章 七爷就是俞青衫
顾瑾之顿了顿,没有说话。
俞青衫说得没错。
易位而处,他未必不会做出说出来更残忍的安排。
俞青衫碗里的酒又被喝干了。他伸手想再倒,又想起来什么,意犹未尽地摇摇头:“算了,酒也喝了,话也问了。顾队长,不如一起等等老朋友。”
顾瑾之的视线投向门外。
堂屋的门没有关,从他们的位置看出去,正好能看见一览无余的群山。
以及从山顶飘过来的一片云层。
俞青衫笑呵呵地收起碗洗了,又将没喝完的酒放回木制的酒柜。走进卧室背了个一人多高的黑色匣子系在身上,像一个老农拿起柴刀,到了进山砍柴的时候。
俞青衫:“顾瑾之,你是我见过,胆子最大,脑子也最好用的人,没有之一。能生在这个时候,对你而言是不幸,也是大幸。时间差不多了,鱼都来了,网,也该收了。”
俞青衫说着,将一个绣花锦囊抛给顾瑾之,这锦囊实在有了很多年,边角都隐约翻起一层毛边,绣工相当好,上面的一条青鱼游弋,栩栩如生。
有人站在院子外。
不见动作,却能由远及近,转眼就到了跟前。
穿着黑色工作服的女人长发几乎垂到了地面,瞳孔有一种被熔化的玻璃似的感觉,像是涣散,可稍微凝神,发现她其实仍在盯着你看。
这种盯不带任何的感情色彩,只是单纯地看,可时候稍微一久,就如恐怖谷效应,让人心里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毛。
这女人的脸,顾瑾之是熟悉的。
当初任教授要来找他,要求必须在东洲封城之前前去酆都的那场谈判,这女人就跟在身边。任教授介绍时只说她叫任菲,是自己的学生和亲戚,也是带在身边多年的助手。当时他们并没有看出任菲有任何的不对劲。现在想来,若非黄泉早就在人类脱胎换骨以作隐藏,就是酆都考古队已经全军覆没,黄泉借了任菲的身体作为容器,以行走四方。
综合而言,后者的可能性会更大上许多。
“任菲”那双怪异的眼睛,正看着俞青衫。
俞青衫仍笑眯眯的。
也怪不得他能够瞒过所有人的眼睛。
现在的俞青衫,和他们之前认识的俞青衫,七爷,以及任何一个熟悉的人都截然不同。现在的他太温顺了,对所有的一切不急不躁,泰然处之,弥勒佛一样,看不见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这种温煦,说得好听是情绪稳定,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若苛刻一些,分明是没有将这世上任何东西放在眼里的淡薄。死亡的几万人不被看在眼中,失踪或者死亡的亲人徒弟不被放在心中,就连布局一生要对付的几乎不可能战胜的敌人站在面前,他仍旧不会受到分毫的干扰。
他像一个心机深不见底的狐狸。
而附身于任菲身上的黄泉,要比他直白得太多。
任菲:“我找到你了。”
俞青衫:“我也等到你了。”
任菲:“你等我做什么?”
俞青衫:“你找我做什么?”
任菲:“我要那块骨头。”
俞青衫:“很巧,我等你,也是为了这块骨头。”
任菲:“你难道不是要杀我吗?”
俞青衫:“算是。”
任菲:“可一块骨头杀不了我。”
俞青衫:“我知道。所以我要凑齐的,不仅仅是这一块骨头。”
任菲:“我不喜欢和你打交道。”
俞青衫:“无妨。过了今日,我们大致就再也不会有打交道的机会了。我有一个熟人,他现在在你的手里吗?我想见见他。”
任菲没有拒绝。只是稍微抬抬手,她的身边凭空出现一个躺在虚空的人,在这片受她控制的虚空之中时间似已停滞,那人胸口的伤仍保持在刚刚受创的模样,血丝如线,直到出现的刹那,时间才开始流动,一滴一滴落在地面。
是秦以川。
任菲:“我可以和你做一个交易。把骨头给我,我把这个人还给你。”
俞青衫却摇摇头。
任菲:“怎么,他对你还不够重要吗?”
俞青衫:“不,他对我很重要。毕竟做过近百年的师徒。”
任菲:“那你为什么不愿意?”
俞青衫:“因为我的目标不是和你合作,而是要杀了你。”
任菲:“天道已经死了。我只差最后一步,就会成为新的天道。你杀不了我。为什么要做无用功?”
俞青衫:“因为我不想让你成为新的天道。百万年前的盘古族人给出的这个答案,我只是再重复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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