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干卿底事
“沈郎”,他微微一笑,让明月失色,冰雪无光。
沈约下意识伸出手,往前走了几步,面前的少年便像是以往许多次做过的那样,奔向了他,一边眉眼弯弯地笑道:“我正在想见你呀,原来你在这里。”
“昨夜读班婕妤故事,新作了一首小诗,我念给你听——”
少年的眼眸干净而柔软,清湛如潭水,绰绰流动着明澈的光影。
“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你说我们要发明一种新诗体裁,这首算不算数?”
一旁众人都竖起耳朵倾听,有种见证了诗坛历史的感觉。
这可不是一般的体裁发明,而是沈谢二人合创的永明体,所有唐诗格律诗的始祖。对后世诗歌发展影响之大,不作第二者想。
“算,当然算”,沈约心尖蓦然一颤,“玄晖……你来自什么时候?”
谢脁被他抱得紧紧的,虽然有点疑惑好朋友今天为什么这么热情,还是眨了眨眼,认认真真地回答他说:“一个月前你送我入豫章王府任职,后来又给我写了好多好多信。”
沈约喃喃:“这么说,你今年只有十六岁,幸好……”
那些噩梦般的事情都还没有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
“当然”,谢脁神采明亮地对他说,“我刚过完生辰,许了个愿望,希望我们的新诗越来越好,未来可以将名字并排写在史书上。”
沈约沉默了许久,直到谢脁抬起手指戳了戳他,坠落了一点苍白滢滢的水光:“郎君呀,你怎么哭了。”
沈约抓住了他的手,看着眼前这个隔世相逢又如此年少的友人,万人如海中的惊鸿一面,尚是未谙世事风霜的贵公子,心中一时悲,一时喜,竟是说不出话。
也许是因为谢脁遭罪冤杀,屈死狱中,离开得太早,所以留在他记忆中、留在史册里的形象,永远是风华如故的少年。
大抵这便是英年早逝者唯一的一个好处。
他这一生苍凉如雪,过于惊艳又过于短暂。
「脁」就是月兆,明月之征,朔月之日月亮出现在西方,便是「脁」。
「玄晖」也是月,是寒宵深彻,冷月独照寂寥庭院的一缕皎洁光晖。
所以谢脁,他就是谢家最干净明彻的小月亮,千百年来一直朗照在世人心上。
他会写最秀丽的诗文,记录最美好的山水,更有着冠绝南朝三百年的才华。
世人这么说他,“江南家家窗,何处无远岫。唯有谢玄晖,眼中揖其秀。”
江南山水无数,都千篇一律,唯独经他清澈的明眸一看,写入了温情脉脉的诗歌,才被赋予了独一无二的灵魂。
这寂寞如斯的万古人世,曾来过一个才气纵横的绝代灵秀之人,谢脁走了之后,似乎将天地之间所有明丽的风景也给带走了。
他总是温柔地对待这个世界,眷恋着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但世情却对他何其残忍,刀刀见血,将明月拉下凡尘、坠入深渊,又毫不容情地践作尘泥。
南朝帝王频繁更迭,变更如走马,也让世道变得扭曲而疯狂。
如此短暂的一生,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诸般苦难俨然是占全了。
幼岁父丧,而后亡国,又遇亲族覆灭,流离辗转。
终于自请逃离中枢,避居宣城,能够喘一口气,又有岳父起兵犯阙,逼迫他做出选择,因不愿作乱选择了告发,岳父满族夷灭,自己也从此与至亲反目成仇,频频遭其刺杀。
最后仍旧不能保全,幽囚下狱许久,凄凉而终。
沈约在他生命中的每一个阶段、每一次转折点,都陪着他一起走过。
但那时他还不是梁朝宰相,自身尚且飘零辗转,朝不保夕,所能做的也仅仅是相伴,给出一星半缕的慰藉而已。
我站在永夜之中,捧出一点心头血,燃作萤烛之光,妄图以此来照亮你。
谢脁是一个天才型选手,一生中几乎所有重要的作品,都集中在西邸、宣城的短短数年,如流星迸溅般璀璨。
眼前有山水,身旁有沈约。
到后来,他经历得越多,便越沉默,像是心上的光和热都被世道冰冻成了一捧冷灰,便不怎么写诗了。
生命最后的一年多岁月,他什么作品都没有写,只是在死前寄给了沈约一篇赋,《酬德赋》。
苦清颜之倏忽,吝欢赏之多违。
排重关而休告,知南馆之有依……
他的一生便是在这样的“倏忽”、“多违”之间悄然逝去。
沈约一恨世道不公,慧极成殇,二恨己身微弱,无力挽救,三恨天地杳茫,阴阳异界,魂魄不可追。
于是在往后余生的岁月里,谢玄晖这三个字,成为沈约每一念起、思之便伤的名字。
他为谢脁写悼文诗,为他整理了文集,从那些遗留下的字句中想象着他不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怎样零落地走完了这一生,也告诉所遇见的每一个人,谢脁是“二百年间无此人”。
然而,长眠在九泉之下的人再也不会知道了。
此时此刻,沈约握着谢脁的手,泪水滑落,能隔世再见一面,还能有这样相对的一刻,已是上天的恩赐。
“你是天上的小月亮……”他颤声说,“世道浇漓,乱世太苦,你这回莫要再来了。”
谢脁来到了刘宋帝国,这里有他的亲人,有一个盛世,有平安的社稷河川,他可以一辈子都像此刻的少年般无忧,只做自己喜欢的事,写自己喜欢的诗。
“不要哭”,谢脁有点茫然地看着好友,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难过,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他转头看了看旁边人,发现好多人都叹息一般地看着他。
若是单纯见证一场毁灭,或许还不会让人如此动容。
可是若你亲眼见了整场毁灭的过场,知道他在走向心如死灰之前,却是这么一位清新如雪的少年,又岂能无动于衷。
“玄晖过来”,刘裕神色温和地对他招招手,谢灵运站在一边热切地张望着。
“去吧”,沈约轻轻推了谢脁一把,“那是你的家人。”
谢脁一步三回头地去了,沈约一直凝望着他的背影。
围观的吃瓜群众这时也调整过来情绪,见证了这故友相见、感人至深的一幕,心中感慨不已。
“没想到沈休文作为海王,居然也有付出真心的时刻啊。”
“不妨把思路打开,若是谢脁未死,没准人家沈休文就不是海王了呢。”
“呵呵,你这话敢当着梁武帝、萧统、萧纲、还有梁朝那么多沈约朋友的面说吗?”
“溜了溜了!”
也有人表示,沈谢二人作为南朝诗歌交相辉映的双璧,是多么登对的天选文星挚友啊。
有诗为证:
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
残月空江清梦远,令人长忆沈休文。
李白:???
前一句确实是他写的,后一句不知是哪个后世狂徒,硬生生照着这个格式凑出来送给沈休文的,他可不认!
随着参赛小队的人选正式确认,李白左手一个谢灵运,右手一个谢脁,等会还要去兰亭副本见谢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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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三倍的快乐,身在天堂的感觉大抵就是如此吧。
……
李白万万没想到,自己乐极生悲,一进兰亭副本就和其他人失散,身边只剩下了一个小曹植。
他和这个小不点四目相对:“……”
仿佛来了个寂寞。
此刻,二人来到了一处烟树苍苍的青山之上,四周荒无人烟,环境清幽,风景极美,可惜天色黯淡,北风呼啸,阴沉沉地似乎要开始落雪。
“为今之计,只能继续上山看看有没有人家了”,李白迅速做出了决定,向小曹植伸出手。
“哼哼,不必了”,小曹植背着手,稚嫩的脸上写满了严肃,大声表示拒绝,“我可是要白马饰金羁,做幽并游侠儿的人,才不需要被人牵着走……”
他捂着额头“哎呦”痛呼一声:“你做什么?”
李白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收回手,小曹植一个踉跄跌倒在地,生气地看着他。
“是你是你,一根手指头就能戳倒的幽并游侠儿”,李白摇摇头。
眼看快要下雪了,他们又没带伞,现在还得进山,倘若耽搁了时间在路上过夜,可不是闹着玩的。
上山的路磕磕绊绊,对于小曹植的小胳膊小腿来说还是太勉强了,但他又抹不开面子求助,只得自己兀自闷头往前。
李白在后面看了半晌,眼见他如同一根圆滚滚的白萝卜,即将一头栽进山坑里,终于忍无可忍,上前将他提了起来。
他本想背起小曹植,但因为自己负着剑,只得改为抱在怀中:“走吧。”
小曹植奋力挣扎了几下:“快放开我,我自己能走!”
李白正眼都不看他,语气慢慢悠悠地说:“入夜之后,山里会有老虎,还有蛇,狮子,豹子,你确定要留下来吗?”
他每说一个猛兽的名字,小曹植就捂着耳朵尖叫一声,最后吓得缩成了一团。
李白见他终于安分下来,满意地继续往前。
走不了多久,飞雪就落了下来,如一群流离的白蝶般疏疏穿过空林,纷扬洒坠,顷刻就将山湖掩覆得一片沉寂,空明如镜。
李白静静地行走在这一片清绝的雪光中,衣衫上很快就落满了雪。
他所经过的那些地方,那些青苍远岫,浮云草木,都陪伴着他在一瞬间白头。
天色一点点黯淡下来,薄暮渐起,遥空寒芜,唯有一丝半缕的微光从冻云深处渗出,若婆娑的星子坠下,点缀着衣衫。
小曹植被这样的景色迷住了,伸手给他拍去肩头的雪花,又侧耳听了听山间风雪呼啸的声音,不禁裹紧了自己的衣裳:“我有点冷。”
李白也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好在此时终于走到了山上一处搭建起来的回廊,可以进去躲雪,远处的亭台已依稀可见。
他把小曹植安置在檐下:“此处建有亭台楼阁,想必是个大户人家,等雪稍微转小,我们便上门拜访。”
小曹植打了个哈欠,表示自己知道了。
等了大半个时辰,雪势不见转小,反而在檐上、地下积了厚厚的一层,飞雪如云絮般纷纷坠落。
李白望着檐角,曼声吟道:“因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大雪,山间,旧楼台,合该饮一壶酒,再配一支舞剑。
于是他摘下了腰间的酒盏,一饮而尽,在酒盏触碰在栏杆边的清脆声响中,拔出了剑,如雪白的云鹤般自长空下掠出,明亮的剑光一瞬绽裂,刺破了天惨云高的晦暗。
小曹植睁大眼看去。
他这一生仿佛都没再见过这么漂亮的夜雪,这么惊鸿的一场剑了,天地间,仿佛只有那么一点星子淬溅般的剑光,锋芒所过,锐雪惊飞,繁花如簇。
星星点点的绿意从被击碎的大雪之下露出来,仿佛是一条葱茏流淌、飞花摇曳的河。
小曹植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忽然拍手大赞道:“我知道了,这就是「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李白失笑,一剑挥出,在璀璨光辉的余烬中回眸问他:“我长得很像洛神么?”
小曹植不答话,如风一般狂奔出来,在厚厚的深雪里打了一个滚,摘了一片叶子在唇边吹奏,音调被狂风吹得断断续续。
再来,我吹曲子给你伴奏!他在心底这么说。
就好像灵魂深处有一簇火被点燃了,李白是一个仗剑在天地间、与万物郁郁孤峙的狂客,那么很巧,他也是一个小狂客。
他生来就是疏狂的,轻薄桃花随流水,形影相吊万古愁,注定要接引魏晋风流的千秋先声与尘埃野马之余韵,不因年龄幼小、时移势易而更改。
小曹植无比认真地吹奏着曲子。
今夜既有雪,岂能无剑?既然有剑,岂能无丝竹之声?
至于为什么要有,就如同江潮送归舟,朗月映深谷,侠客负剑白雪出红尘一样,是世上理所当然之事,天地若是没有了它们,也会感到一种万古如斯的寂寞。
便以此曲,敬天地人间,放肆一醉。
李白一怔,挥剑迎向飞扬如潮的曲声,露出了一抹微笑。
……
不远处的六角亭台之上,有人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抚掌而叹。
“此剑此曲,殊为奇绝,当为此浮一大白。”
他举杯一饮而尽,迈着行云流水般的步子,缓行出了山巅。
片刻之后,小曹植终于吹完了这一曲,跌坐在雪地里,振臂长笑,忽然伸手掬起一捧雪,飞洒向了李白:“看来我们很有默契!”
李白笑着把他拉起来,夜雪愈发凛冽,模糊了视线。
就在此刻,一柄紫竹伞兀然出现,遮挡在了他身前,有一只骨节分明、洁白如玉的手扣住伞柄,微微握紧。
李白讶然地抬眸看去,见来人一身清绝高彻,身披雪白的鹤氅,肩上满是琉璃色的如练月华,似要随时飞仙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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