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炎
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自己的后代。
毛玠忽然有点后悔把儿子们和孙子们都放出去不留在身边了。
不然的话,这个时候是可以带出来混个脸熟的,至少加深一点印象不是?
哎呀!!!
毛玠那个后悔啊!
郭鹏和郭承志可不知道毛玠的小心思,只是愉快的与毛玠享用了一餐很久不曾享用过旧时代士人式的宴席。
从桌椅板凳大行其道之后,因为其更加符合越来越快的魏帝国式的日常生活,并且较为经济,更适合商业化展开,所以民间早已大规模铺开桌椅板凳,连官方也受到影响。
除了朝廷里的大规模正式庆典宴席会用旧式的案几和软垫,基本上都已经全面桌椅板凳化了。
旧式的案几和软垫越来越多的成为了一种礼仪的象征,而没什么实际意义了。
“如此这般的宴席,现在是越来越少了,皇宫里也就是大规模的正式庆典才会用到,一些小规模的请客吃饭,我都让人准备大餐桌了,省功夫,好打理。”
郭鹏跪坐在软垫上,笑道:“现在这正坐也越来越不习惯了,总觉得还是坐在椅子上畅快些。”
“也是为了招待太上皇,太上皇若不舒服,臣,立刻叫人更换宴席。”
“不必了,偶尔这么坐坐也挺好,能让我想起过往的事情,想起年轻的时候……”
郭鹏伸手摸了摸面前的案几,叹了口气:“这一晃,多少年都过去了,我都退位做了太上皇,过往的一切就像是在做梦一样,孝先,你会有这样的感觉吗?”
“臣也会感觉那么多年过来了,一切就像是在做梦一样,梦中仿佛还在二十年前,一梦醒来,赫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龄了。”
毛玠端起一杯酒敬郭鹏:“全赖太上皇天威,扫平乱世,让臣等得以见到太平盛世来临,太上皇,这杯酒,臣恭敬太上皇。”
郭鹏端起酒回礼。
“扫平乱世很难吗?或许是吧,扫平乱世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但是,我觉得扫平乱世和治理治世比起来,根本不算事情。”
郭鹏不屑的笑了笑。
毛玠眨了眨眼睛,没说什么。
别人这样说感觉是在吹牛皮是在装逼,但是郭鹏这样说真的没什么问题,因为他是真的扫平了天下的那个人。
前汉乱世十八路诸侯争雄,大小军阀、贼匪遍地走,天下一片混乱,人人都能当个草头王,纠集百来号人就敢自称将军。
最后扫平天下的,就是郭鹏。
从天南打到海北,从国内打到国外,身经百战无一败绩,为帝国开疆拓土无数,武功之盛远迈秦汉,说的就是他。
郭鹏这样说,就是在说一个事实,让人不得不服的事实。
“太上皇武功之盛,前所未有,天下英雄豪杰甘愿为太上皇所用,臣以为,太上皇不仅能扫平天下,也能治理好天下。”
“不一定呐。”
郭鹏呵呵笑了几声,放下了手里的酒杯:“扫平天下这种事情,不是没有人做过,始皇帝,汉高祖皇帝,光武皇帝,他们都做过,但是治理好天下的人,真的有过吗?
秦治理天下二十余年就崩溃了,先汉后汉加在一起四百年,到头来却把着国家治理的越来越差,扫平天下做皇帝,不需要多久,高祖用了七年,光武只用了四年。
但是治理天下,几十年不够,几百年都不够,治理来治理去,往往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国家却越来越乱,越来越无法治理妥善,最后崩灭,所以你说,难道打天下比治天下还要难吗?”
毛玠无话可说。
因为郭鹏说的的确是实话。
“古人云,治大国若烹小鲜,我觉得不对,治理大国怎么能和烹小鲜相比?烹小鲜再怎么也不过三五人之事,治大国何止三五人之事?烹小鲜何须死人?治大国,是需要死人的啊。”
郭鹏仰头把一杯酒喝干,毛玠则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这话也是实话,治大国是真的要死人的,死的还不是一点点,是很多!
“太上皇治国十三年,辛苦了。”
“是辛苦了,当皇帝的时候,我年纪也不小了,所以就累的撑不住了,若是继续撑下去,非死在皇位上不可。”
郭鹏笑了笑,吃了几口菜,稍微垫了垫肚子,看向了毛玠。
“好了,这些就不说了,继续说也没什么意义,不过是个退下皇位的老叟的一些牢骚罢了,孝先,这一次我出巡,不单是为了散心,也是为了巡察天下。
皇帝忙于公务,在洛阳城分身乏术,这个巡察天下的事情就由我来做,看到什么不好的,不该存在的,就由我代替皇帝把它处理掉,无论是人,还是物,还是事件,都是如此。”
郭鹏这话说的很轻巧。
毛玠伸筷夹菜的手一顿,心脏一突,心跳陡然加速。
这话的意思是……
他要是觉得谁不够称职了,做得不够好了,一句话就给免了?
他佯装无所畏惧的平淡模样看向了郭鹏。
“陛下分身乏术,太上皇代替陛下巡察天下,此番作为若能延续到后世,想必对于我魏来说是一件大好事。”
“那是自然的,要是每个皇帝都能像我这样老老实实做太上皇,当然是最好的。”
郭鹏笑着夹了一块肉送到嘴里咀嚼了一阵,咽下了肚。
看了看正在吃东西的郭承志,又看了看毛玠,郭鹏缓缓开口。
“孝先,朝廷里关于你在长安城和雍州几个郡城之中放宽坊市界限,允许商贩在城区、干道两侧开设店铺、办设摊位,以此扩大商贩活动范围的事情,争论的还是挺激烈的。”
毛玠心里顿时打起了鼓。
“太上皇,臣……”
“这个事情,我没退位的时候就已经是朝廷争论的焦点了,只是我一直都留中不发,把这个事情摁了下去,一者,我觉得你应该不是那种图小利忘大义的人,二者,我想看看你这样做的效果如何。”
郭鹏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现在看来,你这样做的效果还是有的,全国各州税收之中,商税占比能达到三成之上的,只有西域、凉州,和你雍州。
西域和凉州还好解释,人少,土地并不丰饶,发展农业有极限,难以和中原州郡相比较,这一点我是清楚的,但是雍州,开发成熟,可耕地数量超过凉州和西域的总和,然而你这里得商税却达到了总税量的三成。”
郭鹏放下了酒杯,看着毛玠。
“难怪朝廷里那些人要怀疑你是和某些商家做了勾结之事,怀疑你受贿,给他们提供便利。”
“太上皇,臣,绝对没有和任何商人有过私下里的接触,臣与他们只是公务往来,没有私情。”
“这我相信。”
郭鹏点了点头:“我要是不信你,你觉得你还有机会做雍州刺史到现在吗?”
毛玠一愣,觉得郭鹏说的的确有道理。
郭鹏要是有所怀疑,自己根本无法继续做官。
那他是什么意思?
第1515章.一千四百五十五 毛玠兵行险招
郭鹏没有为难毛玠的想法,只是有些话,他要和毛玠说清楚。
有些事情,毛玠不能误会,否则未来就要出大问题。
“孝先啊,我不是来问罪的,我只是来问问你,为什么敢于这样做?”
郭鹏饶有兴趣的看向了毛玠:“据我所知,咱们魏国的官场上流传着前汉官场上的一些规矩,比如,对于高官来说,叫宁愿不做,也不要做错,觉得做错事比不做事更可怕,是这样吧?”
毛玠低下头犹豫片刻。
“是。”
“全国除了边地四州之外,大多数州刺史都老实的和小羊羔一样,萧规曹随,全都跟着前任来,把自己弄得弱势无比,宁愿不做事,也不要和其他中央、地方的官员发生龃龉。
韩浩和糜竺被我拿下之后,这样的情况就更严重了,有些刺史恨不得把自己关在刺史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一点权力都不想要,全都交给中央和郡县去做,为什么你不这样做呢?”
郭鹏盯着毛玠:“你该知道,以你一州刺史的身份做这样的事情,很容易成为中央官员攻击的靶子,他们会把你当成目标,狠狠地攻击你,不把你弄倒,誓不罢休。
刺史已经是地方官员的极限,再往上,除了去中央,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所以刺史们谨小慎微,除了少数人,大部分人绝对不愿意为了一时之快葬送掉自己的前程,而你,不这样想吗?”
郭鹏的话说的非常赤裸,毛玠想回避都回避不掉。
但是说实话,毛玠又如何不想成为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甩手刺史呢?
魏国是中央集权,很高强度的中央集权,很多属于地方官员尤其是州刺史的职权,表面上是属于地方官员的,但是无论在哪个方面,中央机构都要显示出它的存在感。
它们侵夺地方权势,有些前朝属于地方的权力更是直接收归中央。
在这样的情况下,地方官员的待遇和权势更是大不如中央官员。
中央一千石和地方一千石表面上是一样的俸禄一样的待遇,但是在官员福利问题上,二者就像湖泊和大海一样完全不同。
中央官员的很多隐性福利是地方官员触碰不到的,中央一个五六百石的小官过得都远比地方上的一个一千石的县令舒坦。
地方官受限于中央机构,往往干的脏活累活很多,收益还不够高,还要时刻面临中央的监督和侵权。
这就天然的造成地方官员削减了脑袋也要进洛阳成为中央官员的趋势,地方官员对中央的向往特别强烈,只要有可能,一定会铆足了劲儿往中央去挤。
而且这些年中央官员的确是在不断地扩编,中央对于权力的集中和运用都需要大量人手,所以优秀的地方人才往中央集中是一个大趋势。
在这个大趋势之下,基层官员进入中央的可能性反而比高级官员要高。
因为帝国不断扩编的主要是基层办事的小官小吏,而不是高官。
高官始终就那么些,一个萝卜一个坑,少一个才能补上去一个。
补上去还要看资历,看政绩,看有没有犯过错之类的,以及在中央有没有人来拉一把。
毛玠是兖州陈留郡人,是早些时候魏帝国的强势政治集团青兖集团中的人,时至今日,青兖集团早已式微,难以为继。
毛玠更是属于旧时代的士人官员,更实现在科举制度蓬勃兴盛时期的【旧时代遗留者】,和那些靠着科举考试竞争上岗的官员很不对付。
之前兵部出了问题,董昭落马,陈宫上台,算是郭鹏还念着旧人,也已经算是把青兖集团的最后一点政治能量用掉了。
等毛玠意识到自己处境尴尬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中央可能并不欢迎又一个旧时代的士人官员出现在中央。
同为士人的老皇帝已经退休,新皇帝又是学校教育出来的拥有新式思想的皇帝,思想上和士人们完全不在一个框框内。
毛玠和陈宫通信几次,陈宫屡屡提及他在朝中的不得意,以及周围下属们隐隐约约的觊觎,这让毛玠非常的不安。
他越来越觉得随着科举制度的不断兴盛,选拔出来的官员越来越多,未来,他这个旧时代的遗留者可能会面临越来越多的困难。
如果学着其他人那样韬光养晦,他的仕途估计就要终结在雍州刺史的职位上了。
所以思来想去,他觉得只有兵行险招,让新皇帝看到自己进行经济改革的决心以及提振经济的能力,从而为自己进入中央担任一部尚书创造条件——
他瞄准的就是财政部尚书。
王粲也是旧时代士人出身,靠着擅长数学成为郭鹏的宠臣,一度是内阁首辅,后来成为财政部尚书,一直担任这个职位到如今。
政绩也有,问题也有,总体来说他的职业生涯比较平庸,没什么亮点。
在郭鹏强势处理政务的时候,郭鹏的能力足以让王粲变成一个橡皮图章和应声虫,按照他的意思办事。
那个时候,不需要王粲有多强的能力。
但是轮到郭瑾了,郭瑾还有没有郭鹏那么强悍的搞经济的能力,就要画个问号了,郭瑾是否需要一个强力的经济助手,也不好说。
毛玠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觉得以自己丰富的处理地方政务、后勤的能力,加上搞经济的能力,应该可以进入郭瑾的视野之中。
这是他孤注一掷的最后一搏。
“太上皇,臣,还没有想着就此告老还乡,安度晚年,臣,还想进入洛阳,起码,主政一部。”
毛玠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老实一点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在郭鹏面前,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事情是可以瞒住的。
郭鹏抿了抿嘴唇,沉默了一会儿。
“打破坊市界限,给商人松绑,这个事情你不是第一个做的,我记得第一个这样做的,是时任敦煌郡守的,现在北庭都护,诸葛亮。”
“是,正是他,他做敦煌郡守的时候,臣正在做凉州刺史,听闻他在敦煌做这样的事情,臣很是惊讶,就去了解了一下。”
毛玠承认了这一切:“他的思路很清晰,说凉州无论怎么发展农业也发展不过中原州郡,为了不饿肚子,为了过上好日子,非要发展商业不可,打破坊市界限允许更多人从事商业,就是破局之点。”
“重农抑商,是我亲自定下的基本国策,别说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二百年我都不觉得有更改的必要,你们这是在公然逆着我的要求在做,也难怪会被那么多人抨击。”
郭鹏沉着脸看着毛玠:“你以为现在咱们生产的粮食很多,每年都多到粮食很富裕,可以存满仓库,遍地都是粮仓,所以就觉得咱们再也不会有饥馑之忧了?
孝先,我不妨告诉你,情况远没有你们想的那么乐观,延德十三年间苦心孤诣的积累,万一遇到大范围的少收、绝收,只够整个魏国八千万人吃两年。”
毛玠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