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语破春风
车中人拱手谢过一番,这才让外面的捕快继续前行,随后放下帘子,朝小案后面的老人说道:“还有两里。”
队伍缓行,起起伏伏的摇晃里,主簿王叔骅点点头,不时也看去被风掀起的帘角,隙外的远山,风景宜人,他已是很多年没见过了。想不到迁居偏僻之处,还能有幸见到这种景色。
“老夫记得还住在南陈的时候,冬天干冷,十余年没下过雪了,今日出门观雪,把你叫上,不会心里埋怨我吧?”
听到老人的话语,侧面跪坐的左正阳微微低了低头。
“主簿说笑了,我已交卸差事完毕,年关之前都颇为悠闲,能与老先生一起观赏乡野雪景,左某求之不得。”
来年他就要升任河谷郡总捕,论官职的实权,比一个县城的主簿要大上许多,眼下能让左正阳垂首的,还有另外的原因。
“左捕头升任河谷郡总捕靠的可不是溜须拍马,而是实打实的能力。”王叔骅说了一句,看着目光正望过来的左正阳,嘴角露出一丝笑来。
随后,给对方倒了一杯酒,递过去:“埋怨就埋怨吧,这人啊,在世上走一遭,一土一山,风声、雨声、人声都要看,都要听,不然老夫又怎的陪县尊来此处?”
“主簿来此处,正好养望,县尊或许要不了多久,就会调离,回到京师。”左正阳与老人碰了碰酒杯,低声道。
“哈哈…..这是你们想当然的话,要回去哪里会那么容易。”老人抬起宽袖,遮掩一下,将酒水饮尽,“不过也好,左捕头,你看这地方,景色当真美不胜收,其实这天下啊,也不过几个山头罢了。”
左正阳愕然,放下酒杯,缓驶的车辕停了下来,一个捕快来到帘外。
“启禀主簿、捕头,陆家村到了。”
“竟不知不觉到了……”王叔骅抖了抖宽袖,起身下车,一旁的左正阳搀扶他,跟着一起下去。
寒风扑面,映入眼帘的是延绵的白色山峦,田地间反倒是积雪很少,还能见到农人正在忙活。
老人领了领衣领,做了一个相邀的手势,“正阳一起随老夫去看看,这个时节,怎的还有人在田间忙碌。”
“是。”左正阳拱手,随后一摊,“叔骅公,请。”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田埂,那边勾泥壑的农人也见到两人,以及路边的马车、捕快,放下锄头有些拘谨的站在那里。
“老乡不必害怕,我二人过来就是好奇。”王叔骅停下,缓缓开口,语气平和,没有往日堂中的威严,“此间时节,怎的还在外面忙碌?不都是春耕才种地吗?”
对面,那农人看了看周围其他的田间,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位老先生……春耕是春耕,不过今年有些特殊,我这是早点先把勾挖出来,等明年蓄水的池子修好,田里能多点栖霞山流下的水灌溉。”
“蓄水?”
老人点点头,“好想法。”
说着拱手告辞,踩着不平的田埂继续前行,远处靠近河边的几亩田地之间,十多名汉子穿着短褂不停挥着膀子,砸下锄头。
寒冬天气,浑身是汗渍都未觉得冷,不时拿起搭在肩颈的毛巾抹去汗珠,兴奋的与同伴说笑。
“.…..挖好了,这来年说不得就是一个好收成。”
“还别说,良生想的这个办法真绝了,池子一边蓄水,一边还能养鱼虾,家里再养些畜生,这往后的日子…..说不出的美啊。”
“可不是,读过书的人,真就这么聪明,将来也让家里的娃让良生教教。”
“.…..嘿嘿,我们北村可就跟着沾光不少…..”
村里的汉子嗓门大,还没走近就能听出个大概,老人抿唇听了片刻,脸上多有笑意,也不过去探个究竟,带着左捕头一干捕快差役,又去了河边。
日头照下来,水光潋滟,河岸边,还残有薄薄的碎冰,翻滚的水浪上,水汽升腾。
老人走近河岸,让捕快下去舀了一瓢水上来,轻啄一口。
“甘凉入口,回味是甜呐……”
轻叹了一声,周围还能见到两个村子的人忙碌,便是收拾了一下心情,前往不远的陆家村。
这段时日里,陆家村变化还不起眼,但每家每户手里有了余钱,开始想着怎么将自家房子修缮一二,王叔骅、左正阳进来时,村里老老少少多在讨论谁家先修,谁家出人。
坐落一角的篱笆小院,光秃秃的柏树下,多了石桌石凳,陆良生支起画架,笔尖飞速游走,余光之中,正是小院里的冬日景色。
孙迎仙也在这景色里,保持打拳的动作站在那方,一动不动,眸子眨啊眨的。
“好了没有……本道快坚持不住了。”
陆良生头也没抬,继续画着:“堂堂练气期的修道者,连一两个时辰都坚持不了?”
听到‘一两个时辰’那边保持不动的道人,就气得不行。
“是一两个时辰吗?从上午一直到下午,你数数多久了?!”
窗内的倩影捂嘴偷笑,她倒是不惧寒冷,而趴在窗棂的蛤蟆道人却是穿着一件合身的小棉袄,样子颇为滑稽,那是陆小纤给缝的,期初蛤蟆是死活不愿穿上,可最后也架不住天气越发寒冷。
“不愿意,你就走啊。”蛤蟆道人哼了一声。
孙迎仙偏过脸,忽然笑起来。
“呵……你这激将法可不管用,这么大的雪,出去又饿又冷,傻子才会走,要走也是明年开春,天气暖和了再说。”
脚下的积雪陡然冒出青芽,正在他说话间,头顶发髻也伸出花骨朵,粉色的花瓣轻绽盛开。
“哈哈哈——”
一向不喜言笑的蛤蟆道人,站起来捂着肚皮大笑出声
孙迎仙“啊!”的伸手在头上胡乱抓扯,那花怎么也弄不下来,隐隐的,还有花香钻进口鼻。
猛地停下手,看着画架后的少年。
“你到练气了?”
“难道不该吗?”陆良生笔尖又是一勾,雪地冒出的青芽迅速拔高,转眼间超过了道人,变得枝繁叶茂,树枝间嫩绿抽出、展开,开出无数淡淡的白色小花,片刻,花瓣飘落,结出果实。
孙迎仙好奇伸手去抓,果实断开,落到他手中,仿佛被刀切开,顺势化作两半。
“幻术配上你这一手绘画的绝活,真的可以……哎,说不出怎么形容,要是你修为再高一点,以虚化实也有可能。”
伸手去触碰,那果实没有任何实感,直接穿了过去。
窗后的聂红怜也是满心欢喜,这三个月以来,她是看着对方一步步走过来的,与那道人、蛤蟆师父探讨修道之路,每日勤加修炼,到了夜晚还攻读书籍学识,换做常人就算有这样的毅力,身子也拖垮了。
陆良生还想在画上添些景物,正要下笔,忽然将画上的法力撤去。
院中的春色消散,孙迎仙还想问怎么回事,耳朵抖了抖,隐约有脚步声由远而近。
画架后面的陆良生微笑着将毛笔放下。
“有贵客临门了。”
果然,父亲陆老石的说话声夹杂另一道熟悉的声音朝这边过来。
陆良生起身到院中,朝走进院门的老人拱手施礼。
“良生,见过恩师。”
第四十一章 叔骅公
家里来了县衙的大官儿,陆老石高兴的忙前忙后,又叫了还在外面的李金花回来做饭,赶忙搬了几根凳子放到檐下。
“那….那个…..王主簿,你快坐。”
回头又望去儿子,催促:“良生,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请主簿落座。”
“不用这么劳烦。”
老人摆摆手,看着行礼的学生,嘴角微微笑了笑:“今日出门就是看看人杰地灵的栖霞山景色,顺道也过来看看良生。”
“那怎么行,你是我家良生的恩师,都来家里了,怎么能不吃饭。”李金花已经打了水淘米,山村的妇人向来没有那种男人说话,女人不能插嘴的规矩。
陆良生也点头:“恩师,留下吃饭吧。”
那边,老人也非迂腐,对于妇人插口进来,并不在意,他笑起来:“若吃了晚饭,怕是今晚都回不了县城,明日还有公务要处理,良生,随我到村外走走。”
“是。”良生也不再劝,跟在老人身后走出院门。
窗棂趴着的蛤蟆哼了哼。
“往日也没见对老夫这般有礼数。”
嘀咕一句时,一只大手伸来,将蛤蟆道人举起,放到肩膀上,孙迎仙嘿笑道:“我知你想去,本道人好心带你一路。”
“要你好心!”蛤蟆瞪他一眼,将脸偏去一边。
相处三月,孙迎仙倒也知道这蛤蟆脾气,甚是不在意,走到院口,那边还有一人盯过来,道人愣了愣,随即堆起笑容。
“哟,这不是捕头嘛……”
左正阳盯他一眼肩头,视线这才落到道人脸上,目光如电:“你怎的在此处?”
“本…..道人为何不能在此处?”
初一见面,孙迎仙倒是对这捕头的刀法还心有余悸,稳下心神后,嘴皮子变得利落:“陆家村人善良好客,见我一个落魄道人,接济十天半月的,也正常嘛。”
瞥了一眼对方腰间的细长刀鞘,手一拱。
“告辞,先走一步!”
便是追了出去,左正阳也不放心这道人,脚步飞快,跟在后面。
村外,一片雪白倒映阳光,有些刺人眼眸,走在乡间道路的一老一少,看着周围一亩亩良田,好半响,王叔骅才缓缓开口。
“我这一日过来,途中所见,村人勤劳,良田开垦,很好很好。不过,良生呐,你觉得造福一地百姓好,还是一国百姓好?”
走在后面的陆良生愣了愣,看着前面停下的背影,微微蹙眉。
“…..自然是一国之百姓,一国也包括了一地。”
“敷衍之词。”
老人不生气,负着手走了两步,侧过身望去不远流淌的小河。
“那陈尧客是你杀的吧?”
陡然的话语,虽然语气言辞温和,却是让陆良生后背寒毛都竖了起来,杀人这种事被说出来,不管是谁心里都有些许紧张。
“恩师……”
不等少年解释,王叔骅侧过脸来,点头:“杀的好!”
田间小道的远处,孙迎仙、左正阳站驻足望过来。
这边,陆良生看着老人,脸上表情愣住,一时间猜不出眼前这位老师到底要说什么,但那件事,他心里也从未有过后悔。
便是微躬拱手:“恩师,那陈尧客是学生所杀。”
“杀的好!”
老人重复了一句,看向陆良生的眼神终究是不同的,“今日过来,其实也是受县尊之令,他也猜出陈员外家、鸦嘴岭之事乃你所为,却是不打算追究,只是想托为师之口,告诉你,旁门之术,不过是小道。”
“恩师,良生修炼的是…..”
“杀人之法就是小道,也是为师的心里话,良生,你看……”
老人语气平静,抬起手扫去四周的田园雪景,以及延绵的远山,“……这些景色亘古不变,再过百年、千年,或许有些地方会变,但也不会差太多,可人就只能匆匆几十年,修道之人或许能活很长,追求长生久视,说到底,不过自私自利。”
他年事已高,头上花白参半,所说之话,亦有自己过往的阅历在里面。
“其实说自私自利有些过了,人嘛,都有私欲,修道之人追求长生、道法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可良生啊……这世上,不是人人都能有那般造化,还有很多如这村里的人,如你父母亲人,都是普普通通的百姓,一辈子过的清苦。”
“良生知晓。”
陆良生叹口气,拱手一躬:“不过学生不能完全赞同。”
“哦?”老人想必也料到他会这么说,笑起来:“那为师洗耳恭听。”
“恩师,学生虽修为浅薄,但也心知让此地乡亲过得好一些,在这里这条河里布下聚灵的小法阵,滋养鱼虾、土壤,以期将来温饱有余外,还能多赚些银钱。
良生也常听闻,荒郊野外、深山老林也多有精怪害人,世间也有修道者秉正义而行侠除害,并未恩师所言那般自私自利,就算追寻长生之道,也不过是人欲、心中期望的目标,与做官逆水行舟,并没有不同。”
少年话语平静,说出的这番话已经超出他这个年龄的阅历,对面的老人微皱眉头,眼中却是闪过赞许的神色。
转过身,迈开脚步继续前行。
“良生这番话,分析的很好,足见你在学业上用功了。但还是有些死板,就如你所言,修道之人行侠仗义,除去那些害人的魑魅魍魉,可能帮到多少人?何况,不是每个修道者都如你这般,良生啊…..你在此处善待百姓,开辟德业,也终究不过一隅之地。”
王叔骅负着手目光沉稳,望着前方田间忙碌的农人、挖水池的汉子。
“将来你若学业精进,考取功名入朝为官,能做的事情,会福泽多少这样的乡村田野?就算不能入朝为官,当一县之尊,也能照拂数万百姓,在这样大德大业之下,再厉害的仙道法术,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陆良生沉默下来,脸上神色未变,田间的寒风阵阵,吹动一老一少的衣袂
良久后,少年才拱手说了句:“学生知晓。”
前方缓行的老人不打算继续前行了,回过头来,见他不说话,笑起来,拿手虚点。
“你呀…..为师又不是让你放弃修行,只是想告诉你孰轻孰重,不过老夫这辈子还真没见过多少修道者,刚才所言,不过都是劝导罢了,你天资聪颖,不可荒废,明年春闱童试,且末让为师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