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语破春风
一群人哗啦啦的相互拉扯着,左右分开让出一条宽敞的道来,看着那俊秀的书生就那么从中间走了过去,而那边主家的卧房,家中姑爷也站在门口,神情渐渐变得木讷。
“哎哎,你们发现没有,咱家姑爷......跟这书生长的好像......”
“什么书生,没听半仙都叫师父?怕是国师哟。”
“国师?记得不是一个半百老人,眼下这般年轻.....哎呦,岂不是返老还童得道成仙了!”
‘成仙’二字出口,人群里,当先就双脚一软,矮了下去,后面以为有人跪下,连忙跟着跪去了地上。
......
灯火昏暗,草药味浓郁飘在卧房,一碗斑驳药渣的瓷碗还放在床头矮柜,撩开的帷帐内,榻上盖着被褥的妇人,已经四十多岁,头发蓬乱,夹杂不少白迹,曾经靓丽的面容,枯瘦憔悴,双眼深陷,眼角布满了皱纹,似乎听懂外面动静,虚弱的睁开眼睛,咳嗽了两声,干涸起皮的双唇嚅了嚅,唤道:
“夫君.....外面怎么了?”
风吹进窗棂,灯的影子投在墙上摇摇晃晃,屋里空荡荡的,没有话语回答,妇人手伸出被褥,无力的摸索,想要找到丈夫的手,吃力的转过头,昏黄的灯火之中,丈夫站在门口呆立不动。
“夫.....君.....”
虚弱的又唤了一声时,门口的身影转过脸来,露出一个笑容,身形变得模糊,化为星星点点的光亮,一道人影走进房门,光亮落在他身上消失不见。
妇人看得不是清楚,只是见到那身影的轮廓,一股不知什么样的温暖忽然从心底升起,传遍全身。
“你.....”
吱~~
木门另一扇打开的声响,陆良生轻轻拨弄桌上蜡烛,屋里变得明亮,慢慢走去床榻,坐去床沿看着榻上四十多岁的妇人,怔怔的没有任何话语,二十年的时光对他来说,一晃就过去了,可对凡间的人,留下许许多多岁月的痕迹。
曾经英气俊俏的女子,皮肤变得松弛,脸上爬满了皱纹,那双曾经明亮清澈,看他的那双眼睛,在烛光里显得浑浊、惊讶。
“你是......他儿子吧。”闵月柔声音有些嘶哑,放在被褥外的手背上,温润的大手覆上来,将她握住。
陆良生摇摇头,眼里泛起温柔,“是我,陆良生,听到你的事,过来看看你。”
榻上的妇人眼眶湿润了,转过脸去,用着另只手将被褥拉起来,遮去脸颊。
“你是外面人找来骗我的......这位公子,你走吧,叫我丈夫进来......不想见到其他人。”
陆良生沉默了。
手指摩挲着妇人只剩一层皮的手背,看着露在被褥外面的头发,对着下面的妇人,声音变得温柔。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从前有座山,叫栖霞,山下有个村子,有个少年叫陆元......”
第八百二十四章 一遇陆郎误终身
庭院一片安静,夜风吹进房间,桌上的灯火微微摇曳,陆良生坐在床沿,一段不曾知晓的故事徐徐从他口中讲出来。
“.......少年很努力,学有所成后,游历北方,得遇仙师授于道法,后来长安登科上榜,下放地方,多年后,政绩显著,回到京师,从此仕途平缓,还迎娶了吏部尚书的女儿为妻,再往后身居朝堂,被陛下招为国师。”
风里轻摇的帷帐里,掩着面容的妇人或许听进去了话语,手在陆良生手里动了一下,被褥里响起闵月柔一丝虚弱的话语。
“陆公子.....其实你就是陆元......对吗?”
“陆元是我,但我并非他。”陆良生轻轻将被褥拉下,露出的脸颊消瘦,落满了泪水,伸手刮去妇人眼角的水渍,“若没有他改变了某些轨迹,我可能会走他的那条路,成为陆元,历经磨难站上朝堂,迎娶一位尚书的女儿......那个女子就是你。”
闵月柔眼里有了光泽,想要起来,终究力气不够,重新躺着,干裂嘴唇微张,想说些什么,只能挤出一丝笑容,又微微将脸偏开。
她发现这些就像命运的使然,就算知道了这些,自己又能如何,高兴还是该叹息自己的命不好?
真如当年陆良生所说,他是修道中人,岁月会很长,如今时光流逝,自己已经变老了,皮肤松弛,没有了当初最好的样子,可面前的陆良生依旧和当初一样,翩翩书生,就像第一次来家里,见父亲的样子,而躲在屏风偷偷看着的她,已经快步入死亡了。
“陆公子......妾身谢你.....”闵月柔眼眶湿润,豆大的泪珠一滴一滴划过眼角落去木枕,努力伸出一只手,握去男人的手。
“谢.....谢你遣来陆元陪着妾身.....”
她努力想要抬手,终究没能成功,陆良生反过来抓着她,将手贴去脸上,感受着虚弱的手指轻轻摩挲,声音低哑:“你不怨我?”
“不怨.....不怨.....”闵月柔温柔的抚着男人的脸庞,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的看他、摸他,脸上笑得灿烂,摇了摇头。
“我很知足.....要怨,只怨我当初没有再果断一点.....其实,有一日晚上,我看见一个背影,是个老人,那是你......对吗?”
陆良生点点头,没有说话。
女子看他模样,第一次笑的很开心:“就知道.....看到你的背影,沧桑蹒跚,就是没想到会是你......那时候你真老,比妾身现在还老。”
陆良生按着她的手,紧紧握了一下。
“月柔,你别说,我用法力给你调理身体。”
床榻上的妇人努力摇了一下头,挣脱手出来:“陆公子,不用了,妾身这辈子过的够好了,比许多女子都过的很好......送走了父母,临终有丈夫子女相陪,不孤独......也认识了你,不想现在这副模样面对你......”
她不想让陆良生说话,顿了顿,干裂的嘴唇又继续开口。
“......妾身长在官宦家,从小学的,都是琴棋书画......原以为会就这么过去一辈子,没想到命里会遇上你......温文尔雅.....又处处透着神秘......一颗心就寄上了,也没有想过后悔。”
妇人自嘲的笑了笑:“也或许,只有路走到了尽头,才敢跟你说这些话......不过.....不过妾身很高兴,自己当初勇敢过......能在最好的时候,遇上你。”
“别说了!”
“陆公子,你记不记得,当初跟妾身说过的话。”
闵月柔枯瘦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使劲的抬起一只手,卷曲起来,伸出小拇指:“你说,欠我的,下辈子还我,我们拉钩.....好不好?下辈子,你等.....妾身,别让妾身难找.....”
灯火在风里摇晃。
照在榻前暖黄的光芒之中,两根小拇指勾在了一起,陆良生点点头,眼睛湿红的看着她。
“我等你。”
话音落下,榻上的妇人脸上还带着微笑,勾在一起的小拇指一松,白皙的手臂慢慢放了下来,落在了书生腿上。
夜风呜咽跑过廊檐,摇曳的火光倒映在陆良生眸底闪起水光,将妇人的手臂放进被褥,看着微笑的脸庞上,还有泪珠滑下,喉咙里感受到了一阵酸痛。
“下辈子,我等你,等不到,我寻你。”陆良生拿出一柄木梳将妇人凌乱的头发梳理的整齐,门外一阵阴风吹来,哐当哐当的铁链声里,阴恻恻的话语随两道阴影自黑暗里驭着阴风飘来。
察觉到里面有修道中人,在薄薄的雾气里说道:“里面那位道友,我等长安城隍麾下阴差,特来引闵月柔去往阴府。”
“外面候着!”
陡然一声冰冷的话语传出,两个阴差魂魄都震了一下,不敢造次,只得立在门外不敢进去。
屋里。
陆良生给妇人梳理好的头发,温柔的枕去木枕,替她盖好被褥,看着一缕青烟从七窍飘出,落去地上,朝这边轻轻福去一礼,微笑着,缓缓转身飘去了门外,随那两个阴差消失在夜色之中。
“我等你。”
陆良生坐在床沿,双手压着膝盖,出神的看着桌上摇晃的烛火,怔怔的重复了一声,安静的房里,已经没有声音回应他了,不久,走出房门,朝庭院的闵家众人招招手,“给你家主母,办后事吧......热闹一点。”
随后,看去正堂跪着的弟子。
“承恩,随为师走走。”
身后远去的闵家后院,响起一片嚎啕大哭,陆良生走在府中花圃小路上,看着水池那边的凉亭,回头看去紧跟在后的半瞎。
“为师要走了,往后若遇上困难,去青澜剑派找随安,他是你师弟,不会不管你,至少下半生也能落个衣食无忧。”
王承恩抬起老的不能再老的脸来,看着朦胧月色下,立在池边的身影,蹒跚上前两步,眼眶红了起来。
“师父,让弟子承恩,再拜你一次吧。”
那边,陆良生沉默的点点头,背过身去,身形模糊,缓缓消散。
老人颤颤巍巍跪去地上,望着身影消失的方向,老泪纵横,模糊了视野,脑袋触去坚硬的地面。
“弟子承恩,送师父!!!”
夜空回荡嘶哑苍老的声音,远去的院门外,陆良生走出檐下挂着白灯笼光芒范围,红怜与老驴迎上来,“公子,闵姐姐是不是......”
“走了。”
陆良生拍拍红怜的手,牵过缰绳,一起走去长街薄雾,该是去皇城了,落下最后一程,至于还没见到的,就不见了吧。
他想。
.......
月色如水,拂过燃烧灯火的寝殿,帷帐内,有身影陡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一旁惊醒的侧妃跟着坐起,“陛下,怎么了?天色还早,再睡会儿吧。”
“不了,朕觉得今夜有人会来......”
杨广四十出头,常年处理政务,比之常人要老上许多,发髻上斑驳不少白迹,他话语间,将脸色吓得发白的妃子推开,披着一件单衣下了龙榻,拉开寝殿的大门,不理会职守的宦官劝住,径直走了出去。
“陛下,夜风凉,小心染了风寒。”
“你让开。”皇帝走过廊檐下一盏盏灯笼光芒,推开宦官的刹那,下意识的偏头望去一个方向,不远的一座亭子,有人坐在那,端茶自饮。
“国.....国师.....”
杨广脸上露出欣喜,脚步顿时加快,就连身后跟随的那老宦官,也都惊了一下,他是陛下身边老人,当年那位国师,他是见过的。
使劲揉了一下眼睛,跟着惊喜的叫起来:“还真是国师!”旋即,连忙追上皇帝,跟在后面,“陛下,等等老奴,等等老奴啊.....”
月色倒映池塘荡起一圈涟漪。
陆良生倒出一杯茶水放去对面,听着脚步声靠近,转过目光看去亭外,朝拱手向来的皇帝,泛起一抹微笑,伸手一请。
“陛下,臣深夜请陛下喝茶,不知叨扰了吗?”
杨广紧抿双唇,使劲点下头,大步走进凉亭。
第八百二十五章 离去
夜云浮走,清冷月牙,灯火通明的皇宫,琉璃瓦片犹如铺上了银霜,池塘荷叶,青蛙蹬腿,‘噗通’一声跳进了水里,荡起一圈涟漪。
“臣见过陛下。”
陆良生朝进来的身影笑了笑,起身伸了伸手,“陛下,这边请。”
走过石桌的皇帝停了停,愣愣的看着年轻俊秀的书生,听到话语很快反应过来,如今在位二十多年,自有股豪迈、气魄,搂了搂披着的单衣走去对面坐下,初见时的惊讶,渐渐平复,挥手让跟到亭外的老宦官,再离远一些。
“国师!”
没了旁人,杨广脸上多了其他的表情,连忙又站起身,朝对面的书生拱起手,“国师能回来,朕心里是说不出的高兴。”
亭外,远远有巡逻的宫中侍卫听到声音朝这边走来,那老宦官急急忙忙跑过去打去一声招呼,生怕搅了陛下与国师的重逢,“都散开,都散开,咱家在这里,那边是陛下正与国师说话。”
过来的一队侍卫已经不是当初那些宫中旧人,但传闻里的国师,多少是知道的,视线下意识的望去那边凉亭,心里满是骇然。
......国师回来了?得告诉其他巡逻的兄弟,别往这边走。
思绪一闪而过,连忙持着兵器朝身后的同伴招了招手,“去下一个地方。”十多名侍卫离开时,那边亭子里,陆良生也起身,跟着笑起来,在皇帝对面拱手还礼,随即一起落座,拿了茶壶倒满一杯,递去对方手里。
茶香、热气袅绕,钻进口鼻,有种沁人心魄的香味,杨广没有心思去品,那日一去就是二十年的国师,眼下回来了,心里兴奋的都想将先帝从棺椁了拉出来。
“陛下。”
陆良生看着皇帝嘴角隐隐勾起的笑容,心里叹了口气,今日深夜过来,其实就是想将自己不能再任国师一事说出来,看到杨广的神色,怕是讲出来,令他失望了。
对面,杨广正听着下文,好半晌国师只是沉默的看着自己,身为皇帝,心里哪能猜不到什么,心里咯噔猛跳了一下,犹豫片刻,紧抿的双唇才张开。
“国师何时回来的?途中可有经过三段运河,朕自坐上这大宝以来,每日都在想先皇还有国师的叮嘱,如履薄冰,生怕将事办砸,有愧期许,如今过去二十载,国师.....这天下九州百姓,过得可还好?可有抱怨半句?”
陆良生看着他,知道这是避开自己想要说的,也罢,多陪陛下说些话。
“陛下圣明,则是百姓之福,先帝文皇帝若泉下有知,也该是高兴的,不过陛下要谨记,帝王不仁,便是一国之更替的开始,当谨记在心,这一路过来,看到的百姓安居乐业,商道兴盛,可见陛下这二十年里的兢兢业业。”
说着,起身朝杨广拱手躬身:“臣感谢陛下厚待百姓。”
“国师,不必如此!”
杨广起身伸手相托,搀着陆良生双手,眼中有些不舍,他哪里听不出这些话背后的含义,可并不是他想要的,深吸了口气,走出石凳,就要躬身作揖下去,腰身忽然不听使唤般,僵直的弯不下去。
“国师,你这是......”
“陛下,听臣说完。”
月色倒映荷塘,蛙声一片,亭子里,陆良生抬手打断皇帝的话语,走去漆红的栅栏,看着塘中水面扭曲的半轮清月,沉默了一阵,说起天道的事。
“臣这二十年转瞬即逝,感觉上次城下一别,不过是几日里发生的事,可对于陛下还有许多人而言,却是漫长的岁月......来见陛下时,路过城中,闵府里,在下曾经认识的一个女人,满头花白,身染重病离世,这样的生死离别,有些痛苦......而且,天道已经在赶我离开了,再停留些时日,已经是极限......不过,臣从崆峒印强行借了国祚,续我大隋百年,后面的事,就要靠陛下,以及陛下往后的子嗣来决定了。”
书生转过来,脸上洋溢微笑。
“臣,相信陛下,就如同陛下信臣一般。”
杨广捏紧了拳头,紧抿着双唇,低头看着石桌上袅绕杯口的热气,身子微微发抖,在外人而言,他是朝上威严的皇帝,主宰世间千千万万的生命,可在这位书生面前,就如当初第一次去栖霞山拜老师的少年晋王。
紧握的拳头贴在腿侧好一阵松开,杨广仰起脸看了看凉亭雕琢花纹的梁木,忽然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