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名剑山庄
等第二天宫门一开,李时勉就带着十几骑在马顺护送下南下。
朱祁镇草草睡去,次日就专注于户部的书。将户部书梳理了好一阵子,甚至派人专门去户部,将直隶,山西,河南,北京,九边的所有粮食数量都掌握在手中。
下午时分,才正式召见曹鼐。
朱祁镇对曹鼐了解不多,问了一些边塞的情况,曹鼐只是将代县情况说了一下。朱祁镇心中暗暗点头,与自己掌握的情况相差不大。
朱祁镇问曹鼐道:“而今朕想要在直隶大兴水利,卿乃直隶人,却不知道,直隶往年水情如何,朕下决心在直隶大兴水利,卿以为当如何做?”
曹鼐起身行礼道:“臣代直隶百姓,谢陛下隆恩。去岁大水,臣家乡北方决堤数十处,河水蛮夷,朝廷下决心整顿河北水利,是就臣乡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只是整治河北水利,大不易为。”
朱祁镇对曹鼐的家乡有些一点印象,似乎是在宁晋。去年大水,滹沱河也决口了。
这一点朱祁镇也是知道的。
但是更详细的就不知道。
朱祁镇说道:“哦,如何不易为之?卿可细言之。”
曹鼐说道:“天下善徙之河,并非只有卢沟河,臣之家乡滹沱河,也是其中之一。滹沱河从在洪武年间,已经数决之,永乐四年,永乐十年,永乐十三年,永乐十六年,洪熙元年,宣德四年,宣德八年,正统元年,乃至去岁正统四年,滹沱河或决或溢。改道频繁,已经可以称为三道并流,每一决,则河道一换。”
“即便是这三道而流,也不过是大概言之,几乎是开一道废一道,复开复废,复废复开。滹沱河北至白洋淀,南至大陆泽之间,从无定流。甚至在本朝初年,为了避开水害,好多府县城池都迁移了城池。”
朱祁镇听了简直大吃一惊。
他知道正统四年滹沱河决口,但是从来没有将滹沱河历史数据看一遍。此刻听了,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是亲自经历过北京内涝的。
在他看来,北京内涝已经是了不得的事情了。放在现代,一个一口气吞千余人命的事情,恐怕都能横压热搜榜了。
但是此刻听到了滹沱河水情。卢沟河与之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没错。
即便在历史上,滹沱河治理难度也是远超卢沟河。
因为卢沟河在清代前期治理成功,就改名为永定河了。但是滹沱河直接到了本朝建国之后,在建国之后,毛主席的号召一定要根治海河,才算是真正治理好了。
在这一条河之前,即便是曾国藩,李鸿章这种号称名臣的大臣,也是束手无策。甚至一度消极到,说滹沱河治水方案,就是以不治水为要。
朱祁镇问道:“难道就没有办法治水吗?”
曹鼐这个河北大汉,脸色苦涩之极。说道:“怎么没有?只是有水是害,无水也是害。甚至无水之害,胜过有水之害,百姓宁肯受洪水之灾,不想授干旱之苦。”
朱祁镇从来没有想过有这样的事情,身子前倾说道:“此言怎讲?”
曹鼐说道:“河北天时。冬春必旱,夏秋必涝。一般春天一定会旱,所谓之春雨贵如油。盼雨之至,如大旱之望云霓。但是到了夏季之后,则大雨淫淫,数日之内,大雨遍至,河满湖溢。”
“臣家乡之东南,有大陆泽,乃古之巨鹿泽也,春日则干旱之极,湖水下降,陆地上升,将大陆泽分为三四个小湖泊,中间有道路可通,但是夏秋一到,大水横溢,浩浩荡荡,动城击天,臣以为不下于洞庭,鄱阳。”
“摧城垣,没人户,百姓陷入洪水之中,不知其数。”
“然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一两月之间,洪水就退却了。剩下的湖水却成为百姓救命之水,因为大旱将至。”
“就如同今冬,数月不雨,如果临近滹沱河,尚可取河水灌溉在,如果远离滹沱河,只是呼天叫地,自期死之将至。”
“其余大河小河,夏秋滔滔,春冬不过涓涓,一遇旱情,动则断流,为了争水,乡人肝脑涂地,裹肠再战者有之,分明将近邻做仇敌。彼此鸡犬相闻,老死不通婚嫁者有之。”
“洪水之杀人也,天崩地坼,转眼人舍具没之,然旱灾之杀人也,绝粮食,断饮水,望父母之不能救,怜儿女之不能为。”
“以至于易子相食,唯独当初受水害之处,能脱之。”
“故我乡人,以盼滹沱河改道吾乡为喜。宁为水鬼,不做饿殍。”
曹鼐说着说着,八尺大汉,居然在朱祁镇面前流泪了。他双目通红,两条泪痕冉冉而下。
这也触动了朱祁镇。他双眼红润,也掩面说道:“此朕之过也。”
水深火热这四个字。
朱祁镇从来觉得是形容词而已,但是此刻却发现,这哪里是形容词,根本就是非常现实的描写。
朱祁镇纵然在北京附近巡视过。
但是北京再惨,也是天子脚下。别的不说,朝廷对卢沟河投入的资源,就是滹沱河的好几倍。最少卢沟河朝廷年年治理,但是滹沱河,朱祁镇从来没有听过,有多少工部拨款。
而且一个朱祁镇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到了朱祁镇的心头。
之前朱祁镇觉得,河北水利的要害,再于导各处河流入海。将这些河流入海通道疏通好了。这水灾就解决了。
但是而今看来,这不能解决问题。
最少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河北水利的治理思路,需要重新思索。既要防止洪灾,也要修建足够的农田水利,让百姓不至于在水鬼与饿殍之间做选择。
只是如此一来,这治水工程就复杂了。简简单单的束水攻沙之策,是不适用的。
原因很简单,束水攻沙,可以让河床不抬高,但是却也不能灌溉,黄河可以不灌溉,反正黄河水害多于水利。但是河北这些河流如果不灌溉的话,河北百姓吃什么喝什么?
这让朱祁镇不知道如何是好。
反正以朱祁镇浅薄的水利知识,是解决不了这个难题的。
不固定河流,就不能依托河流建立起完善的农田水利。而一旦固定河流,并作为灌溉用水,分流的话。以河北河水多泥沙的特性,数年之内,这河床必然抬高,河水是必然决堤的。
这是前也不能,后也不能。
几乎每一个选择都是利弊相当。一时间朱祁镇都不知道如何下手了。他并不知道,河北水利终明清一世都没有得到太大的解决。并非因为明朝或者清朝的皇帝,不知道河北的重要性,而是根本做不到。几乎没有个成功的。
第十八章 河北营田
第十八章 河北营田
提出在河北营田,解除北京的粮食危机。
有很多人,包括太宗皇帝。但是真的投入力气的,却是明万历时期与清雍正时期。
明代徐贞明开始治理滹沱河,但是失败告终,他掀起的经营直隶的风潮,以徐光启在天津种稻为结束。
因为那个时候大明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而雍正就令他十三弟怡亲王也在河北营田,这位拼命十三郎,也死磕滹沱河。但是大自然很顺手给他一个巴掌,今年修好的堤坝,明年崩了。
以至于雍正过世之后,这种经营也人亡政息了。近代曾国藩,李鸿章都接手过这个问题。纷纷败绩。
这或许是无知者无畏。朱祁镇不知道这些历史名人面对过这个难题。只当是自己的独特的发现,这才没有畏惧之感。
朱祁镇说道:“曹卿,朕决议今后数年,当以河北水利为朝中最要之事,只是曹卿出自河北,熟知当地情弊,而今治水当何策为要?”
曹鼐说道:“分水为要。水势既分,危害就浅了,也可以引水为百姓所用。臣乡常有如此。”
朱祁镇问道:“宁晋有灌溉渠?”
曹鼐说道:“有,但是不多,不过邢台左近最大的百泉闸,不过可以灌溉万顷而已。”
朱祁镇口中喃喃道:“万顷。”
曹鼐说道:“对,足有万顷。”
两人说的一个词,但是含义却大相径庭。
朱祁镇从后世过来,在他的印象之中,后世有不能灌溉的田地吗?或许有,但是他的印象不深,特别是华北大平原之上。坐在火车之上,一眼看不到边的田亩,都是可以灌溉的,也就是水浇地。
很多人都觉得,这些东西都是很正常。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其实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变成这个样子,才几十年而已。
这都是建国以来大规模修建水利工作的缘故。
向前翻一百年,清末还不是这个样子。
而在正统年间,一片万顷土地都能灌溉,大抵在曹鼐看来,是很值得骄傲的事情。是家乡的骄傲。
而且是邢台的,并不是宁晋的。
这说明什么?
首先宁晋县之中,并没有大规模水浇田,或者即便有,也没有这一片规模大。另外可以灌溉万顷土堆的百泉闸,在当地也是非常有名的。
在朱祁镇看来,这是不可用言语来形容的悲哀。
此刻朱祁镇,彻底理解太皇太后的想法。面对这样的民生,这样的百姓,还打什么仗,草原上驻什么军?如果瓦刺能消停,每年给他几十万两,也是可以的。
比起百姓的生计来说,区区虚名算什么的。
只是现实,不因为朱祁镇心思改变而改变的。
朱祁镇回过神来,也不好说,曹鼐分水之策是好是坏。只是暂且记下来。将来再想办法召集精通水利的人商议。
朱祁镇说道:“还有什么事情要注意吗?”
曹鼐深吸一口气,说道:“陛下,如果真想整顿河北水利,有一件事情,不得不深思,那就是运河。”
朱祁镇说道:“运河?”
曹鼐说道:“正是,朝廷而今万般用度都赖运河一线,而运河过山东之后,全赖卫河,漳河之水,故而工部早就有成规,就是漳河不得北流,必须流入卫河之中。”
“这也罢了,但是漳河之水,附近百姓不得取用,难道河北百姓的粮食就不是粮食,唯有南方百姓的粮食才能为京师所用吗?”
“不独河北如此,山东运河左近,即便是泉水,也不能灌溉,必须为船闸所用。”
“百姓受苦多矣,臣不敢言漕运兴废,只是陛下想要考虑北方水利,则运河不能不考虑。”
朱祁镇深深看曹鼐一眼。之前的感动顿时去了大半。
如果不是朱祁镇保密严格,他都疑心曹鼐是闻到什么风声了。
因为漕运实在是太重要了。
重要到什么地步,三月不至,君臣愁容相对,六月不至,京城百姓痛哭之。简直将大明国运压在这一条运河,每年四百万石粮食的运输量上面了。
所以,运河对沿河百姓也是利弊相关的。
为什么没有山东籍的人说运河不好。因为运河给他们带来太多的商机,运河沿岸城市带,就是明代经济活跃区域。
而为什么曹鼐说。
因为北直隶百姓,承受其弊,不得其利。
看曹鼐说,河北旱情的时候,农业用水紧缺到什么地步,居然还要源源不断给运河供水。他们当然不愿意了。
只是单单是这样的话,曹鼐也不会轻易在皇帝面前说这一件事情。
曹鼐估计从朱祁镇某些举措之中,看出来朱祁镇对漕运并不是十分满意。这才提了出来。
而且即便曹鼐的话传出去了,曹鼐也在得罪一批人的同时,也会得到一大批人的拥护。
这一批人就是河北人。
之前河北人在大明政治版图之上,不足为虑。
但是而今朱祁镇正旦诏之下,河北的政治地位大大提高了。曹鼐今日在朱祁镇面前的所做所为,传了出去。
曹鼐就成为河北人的天然领袖。
虽然而今河北人的势力还不强,但是朱祁镇给的政治待遇不变,迟早会在大明政治版图上占据一席之地。
不过,朱祁镇对此事也算是乐见其成。他心中暗道:“万万没有想到,内阁之中,真正与我合作最默契的,恐怕就是这位曹鼐了。”
之前也说过。
但凡成为内阁中大臣,即便是一方大佬,也不会是别人的应声虫。别的不说,看而今曹鼐就看出来了。
曹鼐虽然是杨士奇提携进入内阁的。但是而今已经有另立山头的想法了。
而每一个人的联合,首先是政治观点上的相合。
比如朱祁镇推进的河北治理工程,其实即便是朱祁镇一手提拔进入内阁的王直,也并不是多支持的。
否则王直也不会与朱祁镇谈财政问题了。虽然有些话没有说,但是朱祁镇也明白。
杨士奇,杨溥更是服从朱祁镇,是在服从大明皇帝。否则而今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了,除却早就敲定的卢沟河大工,北京城一些工程之外,河北其他水利工程,连勘探也是宫里面人在做。
曹鼐对改变河北现状是有迫切愿望的。
朱祁镇说道:“曹卿所言极是,只是此事关系重大。今年诸事繁忙,等过了这一阵子,再商议不迟。”
曹鼐心中一动,他几乎将朱祁镇这一句话自动换成另外一句话,那就是:“放手去做吧。”
朱祁镇说道:“卿是河北人,而今河北治水大计,还没有敲定,卿要在其中多多费心才是。卿可以将滹沱河,滏阳河,漳河,卫河,卢沟河,滦河,运河各河治理方略,写成章程,朕等着看卿大作。”
曹鼐说道:“臣定然粉身碎骨,也助陛下完成治水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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