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子 第18章

作者:名剑山庄

“陛下,粮长收粮是按黄册收的,但是黄册不准,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很多地方有百姓迁徙,绝户,户口不准,自然征收不到,在洪武年间,还有粮长往里面贴钱,而今差错过多,根本贴不起来。”

“当然,也有刁民闹事,不想交皇粮国税,而官都讲圣贤之道,下不去手。”

“要真收上来,恐怕要出人命了。”

“这些是真收不上来的。”

“当然,也有假收不上来的。就是地方大族,托庇一方,玩弄书,欺上瞒下。篡改黄册之事,都有一两起。”王振说道:“不用雷霆手段,总就是有些人有侥幸心理。”

朱祁镇对王振有一点刮目相看了。

他因为王振在历史上的名声,故而看王振带了有色眼镜。觉得王振担不起大任。而今不过承太皇太后的心思办事而已。

却不想王振在国家大事上,还是有些见地的。

王振见朱祁镇看他的眼光有些不同,心中大喜立即说道:“欠粮最多的就是江南,主要是江南民田官田不分,官田乃是太祖皇帝取张士诚亲眷将官的田产,田税很高,民田与之相比,不过半数而已。”

“开国数十年,很多田契流转,百姓觉得不公,不乐纳粮。所以江南粮税拖得最多。这一千多万石欠税,一半都是江南欠下来的。”

朱祁镇细细看着他手中的表格,说道:“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朝廷从江南征收的粮食太多了,苏州一府抵别处一省。如此一来,江南百姓如何肯纳粮。”

王振听了,立即说道:“陛下英明。”

朱祁镇心中暗道:“而今是读书人诡寄田产似乎还不多,欠粮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江南重赋问题。”

“不过,其中很多问题,也值得重视。”

“大明朝廷的基层到底怎么运作的?”

第二十八章 江南重赋

第二十八章 江南重赋

在午后时分,雨总算停了。

只是天空还没有放晴。

朱祁镇坐着步撵来到了慈宁宫中。

一进慈宁宫之中,就发现慈宁宫中,有一点凝重的滋味。朱祁镇一问才知道,却是昨夜风雨来得太急。

太皇太后着凉了。

朱祁镇大吃一惊,连忙进了内室之中。

却见太皇太后穿着一身白色内衣,披着衣服,靠在床头,胡氏正端着一碗汤药正在伺候太皇太后吃药。

朱祁镇立即上前说道:“奶奶有恙,何不派人叫孙儿过来。”他一边说,一边将胡氏手中的汤药接过来,用勺子轻轻抿了一口。顿时觉得无法言喻的苦涩之味,在味蕾上面炸开。

朱祁镇忍不住将眉头皱在一起,几乎睁不开眼睛。

朱祁镇觉得温度合适了,说道:“奶奶吃药。”

太皇太后从朱祁镇身上,似乎看出了宣宗皇帝的影子,接过朱祁镇手中的药碗,一引而尽,似乎根本感觉不到苦。

太皇太后放下药碗,胡氏接了过去。太皇太后对朱祁镇说道:“你放心,我这把老骨头,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朱祁镇听了,眼睛忍不住一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宣宗皇帝虽然已经去了半年,朱祁镇已经习惯了没有父亲的日子,但是太皇太后却未必习惯没有儿子的日子。

母亲对儿子,与儿子对父亲的感觉,谁上谁下一目了然。

太皇太后而今虽然是小病,仅仅是着凉而已,但是上了年纪的人,这病说来就来,说不定就去了。

特别是在这个医疗条件不大好的时代,这样的事情,更是普通。

太皇太后之所以隐瞒自己的生病了,如果不是朱祁镇今日过来,朱祁镇未必会知道,都是为了什么,朱祁镇又怎么能不知道啊。

就是怕朝中听了,起了波澜了。

大明没有了宣宗皇帝,如果再没有了太皇太后,这局势只会更加艰难。

太皇太后担心朱祁镇应付不过来。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朱祁镇虽然从小不在太皇太后膝下长大,但是这一段时间,却与太皇太后结下了深厚的感觉,这分感觉一部分是祖孙之情,一部分是师徒之情。

太皇太后虽然是女流之辈,但是朱祁镇从她身上感受一种政治家的气度。

天下大事,脉络在目,如掌观。皇太后虽然对他极好,但是在见识气度之上,差了太皇太后不止一个台阶。

这天下在太皇太后手中,看似什么事情都不管,却能让天下平稳无事,大臣各安其位。但是让孙氏来做,不知道弄成什么样子。

朱祁镇言语之中,带着哽咽道:“是孙儿不孝,不能让奶奶颐养天年,反而忙与俗事。”

“乖孙已经不错,要说不孝,却是你父亲不孝,年纪轻轻就丢下大明江山而去了。”太皇太后说起宣宗皇帝,心中也一阵痛。强忍着说道:“今天你又有什么不解之处。”

朱祁镇将拖欠粮税的事情,都说了。

太皇太后听了,轻轻一笑,说道:“我孙儿不错,天下要害一在九边,因为九边有天下雄兵。另外就在江南,因为江南有天下钱粮。用江南钱粮,养西北劲卒,这就是本朝国策。”

“太宗皇帝迁都北京,就是为了掌控九边雄兵。”

“而太祖皇帝定鼎天下,却仗了江南钱粮之助。”

“江南重赋,就是因此而起的,我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天下欠赋,大部分都在江南吧。”

朱祁镇连忙说道:“太皇太后英明。”

“不是什么英明,江南田产十之八九入官,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江南一府可抵别处一省,特别是广西,贵州,云南这西穷省,与江南好一点的府县相比都不成,贵州估计只能顶一个县吧了。”太皇太后说道。

“有人说,之所以江南重赋,是因为太祖皇帝惩罚江南百姓跟随张士诚,这话根本是污蔑太祖皇帝。”

“太祖皇帝最是爱民不过,洪武年间,南京百姓因从龙最早,一连灭数年钱粮。太祖皇帝何以对江南百姓另眼看待。”

“不过,江南重赋也是有原因的。”太皇太后说到这里,微微一顿。

朱祁镇连忙端了一杯热茶送上前,问道:“什么原因?”

太皇太后轻轻一抿说道:“江南富饶,人丁兴旺,亩产最多,江南一亩所产,胜过中原两倍,胜过西北三四倍之多。”

“如此,不从江南取粮,在何处取?难不成从西北取?同样的赋税,在江南不过是拖欠一点而已。”

“但是在西北,却是要造反的。”

“还有就是江南重赋并非从本朝开始,本朝不过是承袭而已。”

太皇太后问道:“你可知道贾似道?”

朱祁镇说道:“知道,贾似道是宋末宰相,是一个大奸臣,就是他亡了南宋。”

太皇太后听了,轻轻摇头说道:“孙儿,奸臣忠臣,是外面大臣说的,孙儿只需分能用,不能用?”

朱祁镇若有所思说道:“这贾似道倒是能用,还是不能用?”

太皇太后说道:“贾似道时运不济,但说起来也是能用的,他年轻的时候,鄂州之战逼退忽必烈,就很有名臣风范。后来却千夫所指,被认为是亡宋的首祸。在我看来,却是南宋朝廷走到了尽头。”

“南宋朝廷以一隅之地,对抗蒙古三面进攻,财力枯竭,不足以养军,这个时候贾似道提出了公田法。就是公家赎买两浙土地为官田。以官田所产养军。”

朱祁镇想想,说道:“南宋既然已经没有财力养军了,他那来的钱来赎买土地。”

太皇太后说道:“宝钞。”

朱祁镇说道:“他以什么为本?”

太皇太后说道:“赎买的土地。”

朱祁镇吃惊的说道:“这不就是空手套白狼吗?”

“空手套白狼?”太皇太后想了想说道:“倒也贴切,不过这一件事情,贾似道倒是做成了,只是他得了钱,失了人心。”

“在两浙路有土地的都是什么?”

“多为达官贵人,还有一些武将的田产,两宋从宋太祖开始就是厚养武将,削其军权,而今权也没有,田产也没有了。”

“谁还为赵官家效命。”

朱祁镇说道:“贾似道未必不知道这个结果,只是没有钱,前线诸军估计先散了吧。只能先顾眼前了。”

太皇太后说道:“我儿聪慧,不过,贾似道虽然死了,这公田法却是遗留下来了,前元将江南土地分给宗亲勋贵,都是按照贾似道公田法定得税制。而张士诚打下来之后,还有加征。”

“太祖打下江南之后,前几年处处征战,需要粮草,只是稍稍减低一点,就照着收税了。”

朱祁镇心中暗道:“原来如此。”

行政是需要成本的。

江南百姓早就习惯了这个税制了。朝廷能多得几分,朝廷是傻子才不要。从这一点上来说可以看出,柿子捡软得捏,不过在什么地方都是合适。

利益这东西,你不去争取,指望上面大发慈悲,大抵是不可能的。

太皇太后说道:“江南重赋固然苦了江南百姓,但是已经成了定例,江南财赋几乎占天下之半,今个一免江南赋税,朝廷所需,就要从其他地方征上来,贸然加税,是要引起民变的。”

“这事虽然不好,但也只能如此了,所以派往江南的大臣,要重之又重,多派些贤明的大臣,安抚好江南百姓。”

“你万万不可乱动。”

第二十九章 石璟

第二十九章 石璟

“是。”朱祁镇说道:“孙儿明白。”

大明两个根结,一个根结是军事上的,支撑大明前期的卫所制度,而今已经显露出疲态。第二个根结,就是钱粮之上的,江南重赋还仅仅是这上面的一个问题。

朱祁镇见了太皇太后有些疲态。也不再问,让太皇太后好生休息。

朱祁镇回到乾清宫之中。

随即在身后的屏风之上,写卫所,田赋。这四个大字。

这是他要面对的两件大事。

不过,他首先要面对一件事情,就是太皇太后的身体。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朱祁镇未必没有想过,如果太皇太后而今去世,他能掌控住天下局势吗?

很明显不能。

这大权是落不到他手中。

很可能落到孙氏,或者王振手中。

而今王振看上去尽忠职守,没有一点逾越之处,可以说是老老实实的。 那是太皇太后在。

但是太皇太后一去,王振还能这么老实吗?

朱祁镇很明白,他身边的所有太监宫女,都是王振掌管的,说句不好听的。一旦王振有什么想法,他连一个消息都传不出去。

之前朱祁镇没有想过。

那个时候,他是防着太皇太后。自然是王振的权力越大越好。

但是而今,他忽然意思到,太皇太后年纪大了,会老的,会死的,一旦太皇太后去了。他自己能控制住王振吗?

而今虽热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但是朱祁镇不得不提上日程了。

他想了想说道:“王大伴,将为太皇太后的医治的御医请来,记住这一件事,让太皇太后知道。”

“是。”王振立即知道。

不一会儿,朱祁镇就看见了太医。

这太医白发苍苍,看上去卖相很好。中医吗,一般都是年纪越大越好的。

朱祁镇问道:“王太医,太皇太后的病如何?”

太医说道:“太皇太后是偶感风寒,只是年纪大了,需要卧床静养。”

朱祁镇说道:“太皇太后的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其他毛病?”

这太医却是人精,在皇宫之中待的时间长了,如果没有一点政治敏感性的话,早就不知道死在什么地方了。

立即说道:“臣只是为了太皇太后治风寒之症。其余的一概不知。”

朱祁镇一听,就黑了脸,听这太医所言,似乎是他有意谋害太皇太后一般。朱祁镇一时间也没有与他说话的性子。

因为不用说,就知道,这太医所言,定然与方子一般,四平八稳。

王振见状立即让人将太医请了出去,说道:“皇爷不用担心,这太医都是这样的。”

朱祁镇说道:“所以父皇才英年早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