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顺永昌 第143章

作者:富春山居

但是官员处理问题就和军人不一样了,只要能够迂回进攻,没有那个官员会从正面去进攻,因为官员所面对的不是可以消灭的敌人,而是治下的百姓。你也许能在某件事上赢过百姓,但你不可能事事都赢过百姓,这只会让百姓积累对你个人的不满,最终在地方上闹出更大的乱子来。

军队的统帅不会因为敌人对于部下的痛恨去处罚他,但是皇帝或当权者却会为了安抚百姓处理一批酷吏,所以官员不到万不得已,都总是试图用非官方的力量去和普通百姓打交道,这样他们做出的承诺履行也可以,不履行也行,反正三年一到官员就要调离,这就是留给后任的麻烦。

虽然只是干了几个月,可张鼐觉得自己也是受益匪浅,因为他这还是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处理一件事有这么多种方式。就比如说黄得功部的问题,如果还是几个月前的他处理这件事,得出的结论其实不会比刘泽清、刘良佐高明多少,也是想着用武力去解决这些不顺从大顺的势力。

当然,这样做的前提是,他也认为黄得功和下面的部下是一体的,双方之间不可能会出现激烈的矛盾。但是随着都元帅府对于军队的一系列政策的颁发,统计司对于黄得功部官军的调查报告,张鼐突然发觉,其实黄得功也好,他下面的军官也好,更下面的士兵也好,各自的想法是完全不同的。

黄得功这个人其实也没有更大的野心,但就是想要控制住手中的这支军队,把这支军队视为了自己的私有物。而底下的军官其实并没有跟着黄得功一条道走到黑的意思,毕竟他们也是皇帝指派给黄得功的,不是被黄得功从无到有拉扯起来的军队,因此他们对于黄得功的服从,其实是对于大明的忠诚的转移。

黄得功要是想要更进一步,说不定还有几个从龙之臣,但黄得功就想当个土皇帝,下面的人心就散了,因为不管谁当了皇帝,都不可能容忍黄得功这样的军头存在的。

至于更下面的士兵,虽然他们钦佩黄得功的武艺和人品,但是他们当兵还是为了吃粮,没有钱粮总不能饿着肚子去打仗吧,更何况大明亡了之后,这支军队已经不知道为谁而战了。所以黄得功首先响应都元帅府,表示要拥护太子的时候,这支军队还是恢复了不少士气的,因为他们毕竟是京军出身,天然就亲近太子。

但是黄得功为了自家的一点私欲,却又同都元帅府的关系冷淡了下去,直接导致他们失去了很多福利,这就使得原本还支持黄得功的士兵们,现在也对这位主将颇有怨气了。

面对这样一个内部矛盾重重的黄得功部,哪里需要去打他们,张鼐觉得这支军队要是在月底前不出现哗变,都可以算是黄得功平日里治军有方了。

现在他要是派兵去攻打黄得功部,或是去收买黄得部下反叛,其实都是在给黄得功解围,到时反而给外界留下了都元帅府出尔反尔的恶名,政治上损失极大。黄得功如果够聪明,那么就该主动跑来扬州求都元帅府收编,那么才能免去一场哗变。

对于都元帅府来说,在黄得功主动请求下进行收编其部队,或是等其部队哗变后派人去安抚接收,都是最堂堂正正的,也最不容易留下什么后遗症。因此张鼐自然还是拒绝了两人的建议,不过他也暗示他们再等等,也许会有新的转机。

把刘泽清、刘良佐送走之后,张鼐便转身去了东面的一个小跨院,这座跨院有三间正房和左右两排厢房,两侧厢房内都是进进出出的人员,既有军人也有普通百姓,这里就是当前扬州留守司真正的运转核心,军需办公室。

这个核心可不是说说的,扬州留守司最主要的任务就是配合军需办公室,保障这一办公室能够顺畅的进行工作。当张鼐走上正房台阶时,正房内吴一清、汤调鼎、张新标三位军需办公室的头,也正在讨论着各自负责的工作内容。张鼐听到里面正在的讨论内容,也不由在台阶上停驻了下来,并不许身边的亲卫上前去通报。

“…根据我手上这些的数据进行的汇总,不包括陕西、山西两地,也不包括去年五月之前的支出,从去年五月到今年一月初,都元帅府的总支出约为2160万两白银,而去年都元帅府的收入是1550万两,也就是亏空610万两。

去年我们发行了大约1000万两的各类公债,扣除费用后实际拿到了970万两,填上了这个窟窿后,大约还余下360万两,但是现在都元帅府每个月的支出是330余万两,也就是刚好够一个月,这仗委实不能继续下去了,否则都元帅府会先破产。”

张新标对着两位同僚大叹苦水,完全没有注意到房外的张鼐。背对着门口的汤调鼎却没有他这么悲观,而是说道:“都元帅府现在每个月支出确实是大了些,但这也不仅仅是战争造成的,比如我们去年冬天挖了从扬州到长江的新水道,又对淮扬各处的湖堤、河堤、水渠、道路进行了维修,这部分支出也是不能剩下的,否则一旦梅雨季节到了,这些地方发了水灾损失就更大了。

而且,虽然我们花了这么多钱,但是江南的粮食价格现在终于稳定了下来。比如扬州这里,三个月前我们规定工人日工资的中位数是100标准文,大约为崇祯钱200文,可以购得5升米。

而上个月到本月初,工人日工资的中位数涨到了130标准文,大约为崇祯钱123.5文,能够买到8.4升米。也就是说,铜钱的价格开始回升,而物价也开始恢复平稳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商业已经开始恢复,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可以继续向那些商人借钱,然后再向他们订购物资,无非就是把付账的日期往后挪一挪,然后支付一些利息而已。和北方相比,我不觉得我们会撑不过那些满人,他们总比我们更加困难。”

“说的好,确实,要是我们支撑不下去,那么北面只会更加撑不住。”张鼐拍着手走进了堂屋内,对汤调鼎大大的称赞了一番。

见到张鼐进来,吴一清等三人赶紧起身向其行礼问候。张鼐对着三人回礼后坐在了上手的椅子上,然后对着三人说道:“我过来正是想问一问对于前方的物资供应情况,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啊…”

第459章 扬州九

天宁寺以东的桃花坞,这原本是一位韩姓盐商的私家园林,虽然不及其他名园这么出色,但是因为濒临保障湖边,园内又栽种了大量的桃树,于春季时也是一处盛景。

不过去年时局混乱,扬州这个太平了两百多年的的地方也遭了兵灾,于是位于城外的韩园也遭到了军队的劫掠、破坏,之后李自成率军南下安定了扬州,但是都元帅府对于两淮盐业的整顿,使得这位韩姓盐商无力再修缮这座园林,于是便挂牌出售。

这个时候扬州议事会成立后也急需要找一个固定开会的场所,琼花观终究不适合进行大规模的改建以适应议事会日常开会所需,于是扬州议事会决定购下这座园林进行改建,作为议事会日常办公所用。

而为了填补这块的支出,议事会的代表们第一次主动提出了对市民征税,拒绝了某些商人的捐款。这些主张征税的市民代表这样对扬州百姓说道:“议事会既然是百姓的议事所在,那么议事会的支出自然就该由大家一起出钱,如果议事会的支出来自于某些人的捐赠,那么今后涉及到这些人的事务,议事会还能公正的进行讨论吗?

假如议事会不能代表百姓出声,那么我们今后怎么对粮食的价格控制进行讨论?怎么对城市修建的支出进行讨论?所以,我们现在出这点小钱,就是为了以后不出大钱。过去几个月粮价的暴涨给大家带来的痛苦,难到大家都忘记了吗?”

虽然百姓天然不喜欢朝廷对自己征税,但是只要能够说清楚这些税收是怎么征收的,怎么花掉的,那么大部分人还是愿意掏钱的,并把那些不肯掏钱的人视为破坏分子。为了防止那些不肯掏钱的人占自己的便宜,议事会还通过了法令,宣布这些拒绝纳税的人将不得享有扬州市民的权利,他们不能成为市民代表,不能出任扬州议事会下属的各类公职,也不得被纳入和议事会相关事务的交易对象。

事实上一些本地士绅和商民还试图拒绝外地人在扬州纳税,因为他们不希望这些外地人在议事会中发出自己的声音。议事会才成立没有多久,不少人已经意识到这个地方自治管理机构其实正在侵占原来县衙的权力。

但是都元帅府对此采取了默许的态度,而都元帅府之所以这么做,因为议事会侵占的县衙权力现在并不完全属于都元帅府。因为从始皇帝建立郡县制开始到大明朝,皇权不下县的背后是士绅自治,不是士绅共治。

这句话的意思是,虽然皇权不下县,但是县内的权力架构并不是士绅平等的坐下来决定公共事务,而是同样一级对一级的服从,张姓乡绅在自己控制的地盘上说了算,但是在李姓乡绅的地盘上就轮不到他来说话了,一县内大大小小的乡绅,其实就是大大小小的土皇帝,并不存在一个共同的价值观。

这种县内的政治生态,使得公共道德几乎没有存身之处,因为大家都只关注于自家土地之内,家族之内的事务,之外的事务只要和自家无关,就没有人会去管。所以宋末和明末的乱世都让一部分士绅开始有所醒悟,提出了“家事国事事事关心”主张,一些士绅主动提出了乡约民规,本质上也是希望能够建立起一个公共道德的价值观念。

但是在封建王朝是很难形成这种公共道德的,因为代表着皇权的衙门不在乎你们关起门来当土皇帝,可你们要是搞什么乡约民规,把地方上的百姓聚集起来统一价值观,这就威胁到皇权的存续了,自然也就成为了被朝廷打压的对象。

所以,在北方依赖顺军武力下派的县官,在顺军败退后就被几个士绅给擒拿然后送给清军了,因为民众并没有真正认同大顺这个新朝,自然也就不会去协助县官去对抗本地的士绅,至于那些留任旧官的地方,更是顺军退出什么地方,他们就立刻改换了旗帜,改投新主去了。

都元帅府对于地方上的放权,本质上就是以让渡出一部分权力为代价换取民众对于大顺的认可,毕竟满人或是大明士绅是不可能给他们什么权力的。

对于北方那些人口几千的县城来说,议事会也许还发挥不出多少作用,最多也就让那些中小地主牵制一下本地的大乡绅,几乎不可能营造出一个反对士绅阶层的声音。不过北方有这样一个好处,经过多年的战乱,北方的大乡绅已经被消灭了许多,因此议事会内一家独大的声音不太可能出现了。

可对于南方这些动辄数万甚至十多万人口的县城来说,一个不代表地主的市民阶层正在政治上迅速的成形,这些市民对于公共道德和社会秩序的关注要比乡民重视的多,因为他们所生活的环境完全受益于公共道德的提高和社会秩序的稳定。

特别是市民阶层中的一部分有知识的人,他们的文化程度虽然没法越过科举这道龙门,但是在本地却有着足够的影响力,但这种影响力并不能给他们带来经济和政治上的好处,反而被官府和士绅视为捣乱分子,金华的许都之乱就是一个典型的事例。

许都其实也是金华大户人家出身,年轻时在嘉兴求学,和陈之龙有交往,虽然陈子龙向朝廷举荐但是没有获得回音,于是许都返回家乡结社准备应对乱世,但是被当地士绅、官员所忌惮,于是便造谣其造反,最终逼反了许都。

许都的悲惨结局,其实就表明了一件事,只要你不是官绅出身,没有考上科举,哪怕你再爱这个国家和朝廷,这个国家和朝廷也不会爱你,因为你不是这个国家的统治阶层,也不是朝廷的自己人。所以这部分市民阶层中的中上者,在这个时代就陷入了这样一种困境,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国家一天天烂下去,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当都元帅府给了这些人一个出路后,市民阶层中的这部分人立刻就死死抓住了这个机会,开始谋求在议事会中发出自己的声音,并试图营建“我们”的利益。

这个“我们”指的是他们这些市民中的郁郁不得志者,既不包括上层的士绅,也不包括底层的民众,拒绝上层士绅对于议事会的控制很好理解,因为士绅一旦掌权,他们这些人就又没有出头的机会了,拒绝底层民众则是他们觉得底层太愚蠢不足以讨论大事,当然要是能把外地人也隔绝出去就更好了。

所以这些市民阶层的上层支持征税作为议事会的正常支出,以确保这个机构能够正常的运转下去,但是他们又希望能够隔绝某些不符合我们圈子的人成为市民代表。

一开始扬州士绅们对于这些市民代表的勾心斗角感到不可理喻,在他们看来什么规矩都不如皇帝的规矩最大,他们这些小民兴致勃勃的制定几条规矩,明天都元帅府一道命令下来也就废除了,难到还会有扬州百姓会跟着这些代表去反抗都元帅府的命令?

但是把注意力放在大顺和满清在北方战争的扬州士绅们,等北面传来了河南大捷的消息后,才突然回过了神来,他们此前对于议事会中一些市民代表的胡闹不以为意,但是随着都元帅府有可能赢得对满人南下作战的胜利后,都元帅府对于议事会制定下的规矩的承认,让士绅们突然有一脚踩空的感觉了。

特别是那些寄居在扬州的盐商及官员们,发觉扬州市民的代表正在推动一项决议,禁止非扬州籍贯人士成为议事会代表,这就有些无法忍耐了。他们以为议事会不过是都元帅府养的一只宠物猫,没想到这只猫居然想变成老虎,对于他们这些士绅们下手了。

士绅们对此是感到愤怒的,他们可以对新朝的上层人事安排进行观望,因为新朝成立之初问题太多,要是没有摸准李自成的脉搏,搞不好来一场明初三大案,那么大家就要吃土去了。

但是对于地方上的事务他们是不能放弃影响力的,因为士绅的根本就在于地方。一个在地方上没有影响力的士绅还能叫士绅吗?他们的家族如何还能在地方上和其他家族对抗下去?

于是,随着河南大捷消息的传来,桃花坞这里突然也就热闹了起来,那些平日里只派些下人过来听消息的士绅,现在也开始自己亲自过来旁听,并看看到底那些代表试图煽动市民对抗士绅阶层了。

而除了这些本地士绅出现在桃花坞外,一些外地的读书人或前大明官员也开始过来观摩学习议事会的流程了。之前都元帅府下令各地组建议事会的命令,其实并没有被各地乡绅当一回事,了不起就是本地士绅自己组织了一个,然后把名单报到都元帅府而已。

但是河南大捷的消息传来之后,各地的读书人和官员意识到,都元帅府或者真有可能统一天下了,因此新朝雅政是不能不去了解的。

不仅仅南方的读书人和士绅有这样的觉悟,北方在满清控制下的读书人和士绅也同样有着这样的觉悟,自从多尔衮被重新登基为大清皇帝的顺治称之为叔父摄政王后,便有读书人上书给多尔衮称,今后所有官员给摄政王的上书,在摄政王前面应该统一加上叔父二字,以表示对于摄政王的尊重。多尔衮虽然没有做出批示,却把这份上书交给了其他官员看,他的心意自然是一目了然的了。

第460章 扬州十

姚启圣走进桃花坞时,发觉这处扬州议事会的驻地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混乱。原本他以为不禁止百姓旁听议事的地方一定会鱼龙混杂,毕竟衙门审案虽然要在庭中公开,可没有身份及同案子无关的人员还是不能进入衙门内旁听的。

不过走入桃花坞的大门后他才发现,虽然这里没有衙役快手,但也有一些带着红袖套的人维持着秩序,他向一个小贩买了两根甘蔗,顺便询问这些人的来历,这名小贩一边削着甘蔗一边头也不抬的说道:“奥,他们是自愿者。这桃花坞地方广阔,很多地方都在改建,为了怕人进来顺手牵羊,所以议事会招募了一些自愿市民来服务,没有报酬不过管伙食和鞋钱。”

姚启圣颇为惊奇的问道:“这样的自愿有什么意思?我看这些人穿的还可以,似乎家里并不缺几顿饭吧?”

“这位先生,承惠十个大子。”小贩拿着甘蔗的稍部示意姚启圣接过甘蔗,然后利落的砍掉了稍部,这才收着钱说道:“他们都是想着当市民代表的人,家里是不缺这几个钱,可缺人脉啊,在这里当自愿者可以和那些代表们、本城百姓混个脸熟,下次推选代表的时候,不就有机会了吗?”

姚启圣下意识的就想到了唐朝的行卷,在科举制还没有固定下来之前,读书人想要出人头地就得先当权贵的门客,然后被权贵推荐才能有一展所长的机会。只不过他没有想到,一个议事会的代表名额,都能被这么重视了,这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这名小贩看了看姚启圣,突然又向他问道:“先生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姚启圣拿着甘蔗笑着说道:“是啊,我是从通州过来的,这位小哥可有什么指教吗?”

这名小贩赶紧摆着手说道:“我哪敢指教先生您,你要是遇到麻烦只要问一问那些志愿者,他们就会给你解决的,毕竟这里可是我们扬州人讨论公共事务的地方,不允许有人在这里搞破坏的。不过,先生如果是第一次来这里,哪您一定没有专属座位了。”

姚启圣楞了一下问道:“什么是专属座位?”

小贩看着也没别的客人,于是便热情的和他攀谈道:“之前议事会地方没有固定下来,所以好多会议并不对外公开,除了陛下在扬州时召开的公众大会是例外。

不过现在议事会购下了桃花坞后,扬州百姓就要求所有会议都必须公开了,但现在想要旁听会议的人太多了,除了会场最前面的一百多个座位,后面的人几乎很难听清楚代表们到底说了什么,所以每每为了谁能坐在前排,都发生过几起斗殴了。

为了避免再度发生抢夺座位的事情,议事会就把最前面的五十个座位标注出售了,最好的十个座位每个一年的使用费要300两呢。至于后面100个座位则是每日先到先得,先生你要是想旁听的话,恐怕就得买一个座位了。”

姚启圣有些愕然的说道:“不是说先到先得吗?怎么还有买卖?”

小贩爽快的说道:“一开始是先到先得,不过有外地来的先生想要听得仔细些,又和本地士绅没有什么交情,借不到专属的座位,就只能向那些抢到座位的人买个座位了。于是本地的一些闲汉就一早来抢座位,然后卖给需要的人了。”

姚启圣于是好奇的问道:“这样一个座位要多少钱?”

小贩道:“上午人少,一两钱银子就够了,下午一般人比较多,有的时候三四钱一个位置也卖出去过。今天么,大概2钱就能买一个很好的位置了。”

姚启圣出身会稽大户,这点钱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但是他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自然知道这样一个位置一天能赚到三四钱银子的话,对于那些闲汉来说确实是一门不错的生意了,不过能够在扬州人谈公共事务的地方做这样的生意,他也不知是扬州人太会做生意,还是议事会太过儿戏了。

姚启圣笑了笑,让身边的随从再给了小贩十文钱,然后向他说道:“你既然能在这园内卖甘蔗,想必对卖座位的事也不陌生了。不如就给我介绍个靠谱的吧,我可不想和这里的闲人闹什么意气。”

小贩很开心的叫了身边帮衬的弟弟,让这位十来岁的孩童带着姚启圣去了会场。穿过了一片桃林之后,姚启圣终于看到了一个园子,只不过连园门处都是人,过月门之后园内更是一片人头簇拥,他身边的随从有些震惊的说道:“今天是扬州的什么节日吗?”

边上的袖手站立的闲汉听到这话,连头都没回就回了他一句道:“这算啥节日,今天的人来的还算少的,要是讨论征税的那几天,这园子里连转身都难。”

姚启圣跟着孩童从人群边上的通道一直向北走去,很快面前就豁然开朗了起来,一道半人高的木栅栏把园子分为了两个部分,木栅栏的南边都是站立的人群,木栅栏的北面则是座位区,座位区还分成了两个部分,最前面的三排座位边上还有茶几,而后面几排则只有一张木椅了。

姚启圣看到带路的孩童和守栅栏口的志愿者说了几句,这人就把他们给放入了座位区,很快就有人从座位上起来向姚启圣询问想要坐什么地方。姚启圣想了想,还是花了三钱银子坐到和专属座位相连的地方,这个钱花的还是值得了,这样他的随从就不用在外面等,也可以在座位区的边上站着了。

姚启圣被人带到前方,就有人让出了位置给他,还有人给他送了一杯热茶上来,算是额外的福利了。不过,姚启圣此时最为关心的还是前面戏台上的人到底在讲什么。这确实是桃花坞内的戏台,他们和戏台之间还有一个水池隔开,戏台东西两侧及北面的廊下则坐满了议事会的代表,估摸着约有百余人。

姚启圣注意到,这些代表都是轮流上戏台上发言的,而决定他们发言顺序的是北面廊下高于众人座位上的一人,他不由自言自语道:“这人倒也有趣,坐的这么高,就像是将军升帐一般了。”

不料他左边座位上的一人用带着江西口音的官话回了他一句,“兄台这话倒也贴切,这人是议长,倒也算是这议事会里的大将军了。只不过他这位大将军只能决定让谁先说话,和管理卫兵,倒是不能把人推出去问斩。”

姚启圣下意识的接话道:“卫兵?不是说是自愿者吗?”

左边的邻座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然后指着对面月门下的蓝色箭衣者说道:“那边有卫兵,我们这里才只是自愿者。要是会场里的代表打起来了,议长就能下令卫兵把他们赶出月门去,也就是逐出会场。”

姚启圣有些愕然了,他看着邻座有些不太相信的问道:“这些代表还会打架?在这里打?这么多人看着,他们也能打起来?”

邻座的人再次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方才说道:“老弟看来刚到扬州不久啊,你听听他们说什么,就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打起来了。”

姚启圣下意识的仔细聆听了起来,台上的一位市民代表正情绪激动的说道:“…都元帅府和南京早就有过命令,裁撤长江水道上的各处税关,对货物采取一次征税,但是赣江上依然有地方官员坚持不肯撤销税关,难道那些地方独立于中国之外了吗?我觉得,我们应当向都元帅府请愿,请求对这些地方官员进行惩处…

江西运来的瓷器,湖广运来的棉麻等货物,虽然并不是都在扬州销售的,但是既然它们经过扬州,自然就用到了我们扬州人出钱修建的码头、货栈等地方,我们当然有权力向他们征收城市建设费用…我当然是赞成都元帅府的税收政策的,但是我们征收的是城市建设费用,不是税…”

姚启圣这下终于听的有些目瞪口呆了,他向着邻座的朋友说道:“他的意思是不是说,扬州人可以收江西货物的税,但是江西人不能收扬州货物的税?这不是自相矛盾之言吗?”

邻座的人却朝着后头看了看,才对着他回道:“你看看后面那些人?他们可一点都不觉得这是自相矛盾的言论,还在为他拍手称快呢。”

姚启圣回头看了一眼,发觉邻座的朋友说的没错,后面的扬州百姓都在为刚刚这位代表的发言拍手叫好,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刚刚这位代表的言论有多么的荒诞。

邻座的人这才冷笑一声说道:“这些代表可不在乎自己的言论有多荒唐,也不在乎自己的颜面有没有受损,他们就在乎两件事,自家的利益有没有得到维护,扬州百姓支持不支持自己。刚刚说话的代表,就是往江西贩布匹的,所以他才拼命反对赣江上的税卡。

至于后面那段扬州有权对外地过境货物征税的话,是为了讨好这些在场的扬州百姓说的,因为能从外地人身上多收点税,就等于从扬州人身上少收了税。所以哪怕两件事是自相矛盾的,但是扬州百姓却听着不刺耳,觉得刺耳的只有我们这些江西人而已。”

姚启圣这次从家里出来就是为了见见世面,他虽然都没有走出江南,却也是看清了江南繁华背后的衰败气象,连南通州这种长江边的腹心地区,都有着欺凌外地人的豪强,完全没把王法放在眼里了。但是这些经历的事情,都没有这一刻听到的东西这么让他无言以对。

第461章 扬州十一

姚启圣虽然是个年轻气盛的任侠之人,此刻也不由学起了家中长辈教训他的口头禅摇着头说道:“这样一点规矩都没有,岂不是乱套了吗?都元帅府会支持他们这等荒唐的主张?”

邻座之人却不以为意的回道:“都元帅府为什么要反对?这是扬州人和江西人的问题,扬州人提出了要求,江西人要是不反对,他们为什么要出来做这个恶人?”

姚启圣顿时不解的说道:“这怎么是做恶人,既然都元帅府现在代表着朝廷,就要一碗水端平…”

姚启圣说着突然就停住了,他忽然想起,都元帅府虽然把自己视为新的朝廷,可各地百姓士绅认不认这个朝廷还真要两说,虽然大家明面上没有站出来反对都元帅府下达的政令,但是一概事务却依旧照着从前的规矩办事,根本不会去理会都元帅府的政令,哪怕那些江南官员任由都元帅府调来调去,可当地士绅是调不走的。

邻座之人见姚启圣若有所思的神情,觉得此人倒也能够交谈一二,于是便笑了笑点明道:“你也想到其中关键了,江西人要是向都元帅府陈情,就得纳入都元帅府的政令之下,要是江西人置之不理,无非就是让扬州人占了江西人的便宜,这只会让扬州人更加靠近都元帅府。所以,都元帅府为什么要一碗水端平?”

姚启圣也点头附和道:“是啊,当人人都希望都元帅府出来主持公道的时候,那么都元帅府就是朝廷,这是光明正大的阳谋啊,能想出这个主意,流…都元帅府中确实有高明之士。”

邻座之人觉得和姚启圣谈的很愉快,于是便自报家门道:“在下是

彭士望,字躬庵,南昌人士,不知这位老弟如何称呼?”

姚启圣赶紧抱拳回礼说道:“会稽姚启圣,字熙止。昨日刚到扬州,这次出门只为广博见闻。听躬庵兄的意思,您在这里已经待了一段日子了啊?不知老兄来扬州是游学还是访友?”

彭士望对着他点了点头说道:“原来是姚老弟,你要增长见闻,来扬州可算是来对了。当今天下要论变化之日新月异,非扬州莫属,其他地方都是一潭死水,不去也罢。我来扬州原本是想要见识一下那位的度量,也顺便拜祭先帝和求见太子,现在在文华殿领了一份编书的差事。”

姚启圣听了顿时肃然起敬,他来扬州的目的,也是希望能见一见这位大明太子,对于他们这样的大户人家总要看对了人才能下注的。因此他不由再次拱手行礼道:“原来躬庵兄在太子身边做事,在下倒是失敬了,听闻太子聪明仁厚,惜乎逢此乱世,也是令人扼腕啊。”

彭士望怔了一下,方才点头叹息的说道:“太子确实聪明仁厚,若是先帝早下决断,南方也不至于乱成这样。”

姚启圣微微皱起了眉头,瞧了一眼左右并无人关注他们的交谈,便小声试探的问道:“可是太子处境很糟糕吗?”

彭士望警惕的看了这位刚认识的年轻人一眼,见对方目光清澈见底并无躲闪之意,想着对方的口音和初来此地,他才放松了下来摇着头说道:“以历史上的故事来看,太子现在的处境只能说太过优待了,你见过哪个前朝太子还能出来领衔做事,并有一班旧臣环绕周边的。”

姚启圣顿时不解的问道:“哪老兄何以叹气?”

彭士望沉默了数息后回道:“因为看不到破局之策。永昌陛下待太子太厚,若是太子反复,恐天下皆以太子为非,而以永昌为是了。

永昌虽然昔日行事酷烈,但有句话在下还是认同的:不是百姓抛弃了大明,而是大明先抛弃了百姓,所以大明之亡乃是咎由自取,不是什么流贼和建奴的祸乱结果。

你看看这周边的百姓,一年之前他们何尝不是大明的顺民,可朝廷又是怎么对待他们的?为了保住江南半壁江山,南京的衮衮诸公不惜将扬州送给了四镇,结果四镇不仅没有感激南京朝廷,反而为了扬州自相残杀了起来,扬州百姓也对南京彻底失望,所以保住了扬州的都元帅府,便得到了扬州人的接纳。

这就是朝廷弃扬州之民,而都元帅府得之的最好事例。至于北方的民众,南京就更加顾不上了,那么北方的民众难道还会效忠大明吗?天下并不缺乏忠义之士,天下缺乏的是一个能够让忠义之士为之效死的朝廷。

太子固然聪明仁厚,可毕竟过于稚嫩了,先帝都办不到的事情,太子一样办不了。若是太平时节,太子到不失为一位明君,但现在可不是太平时节,天命终究已经远离朱家了。”

对于大明,姚启圣不能说没有感情,但是从小耳闻目睹的事迹和这次出门游历看到的东西都告诉他,大明恐怕是真的要完蛋了,因为即便是这种国家危亡的时刻,江南的士绅更为关注的还是给自己修园子,他们对于大明所谓的尽忠,就是新朝成立后再不入城,所以要在乡下修个好园子以颐养天年。

而那些江南的官员们也依旧没有扶危定难的自觉,哪怕李自成都打倒长江边了,南京城内的官员和江南的地方官员,还在争权夺利,为自己所属的阵营攻击政敌,似乎在朝堂上政治斗争的失败比顺军打过长江更令他们恐惧。

反观都元帅府治下的江北通州,虽然都元帅府把精力都用在了对付北方的满人身上,但是对于地方上的治理并没有放下。他在通州遇到的土豪试图凌辱自己这个外地人,其实就是看着他携带的财物眼红,想要趁着这个混乱的时期敲诈自己这个外地人,于是他前往当地的顺军军营自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