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顺永昌 第144章

作者:富春山居

他的本意是想要说动顺军将领,给自己安排个官职,好亲手对付这个当地土豪而已,毕竟他不觉得这个时候的衙门还能发挥出什么作用,而找顺军告状也未必能得到一个好的结果。但他没有想到的是,顺军将领虽然很欣赏他安定地方的谋略,但却并没有直接授予他官职,反而给了他一张荐书,建议他来扬州参加培训,然后都元帅府自然会安排一个合适的官职给他。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被土豪所掠取的财物也很快被这位顺军将领送了回来,并告诉他那位土豪已经被关押在监狱中,罪名就是敲诈和谋害了多名外地客商。

原本对江北之行有所失望的姚启圣,终于打消了返回家乡的念头,改变了自己的行程来到了扬州,就是想要见识一下,这个都元帅府到底和过去的大明朝廷又什么区别。

只不过刚到扬州的第二天,就给他带来了这么大的冲击,他一时也没法判断出这个都元帅府到底会不会比大明更好了,因为都元帅府所遵从的社会伦理似乎同儒家的三纲五常有着完全不同的标准。作为一名儒生,他虽然不觉得三纲五常能解决大明所面临的一系列问题,可也知道这套儒家的道德伦理正是维护他们这些地方大户人家地位的基础。

只不过这么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都元帅府和永昌帝,还是让一向胆大妄为的姚启圣有些忌惮了起来。不过边上的彭士望倒是看出了他的顾忌,对着他说道:“不必担心什么,都元帅府对于私下的言论不会做什么理会,除非你要站到台上去公开发表对于都元帅府政令及对永昌帝的批评之言,他们才会调查你的言论是否属实,并对你的不实言论进行处罚。”

姚启圣有些吃惊的说道:“不是代表也能上台发言?”

彭士望道:“每个星期有一次,百姓可以申请上台发表讲话,不过我觉得也没啥意义,士绅不敢上台说,下层的百姓就算上台也只会诉说自己的怨气,剩下那些申请上台讲话的,都是希望能够成为市民代表的人,所以把上台当成了练习。”

姚启圣有些不解的问道:“既然没什么意义,议事会为什么还要搞这个东西?”

彭士望嘲讽的对着前面的位置点了点头道:“虽然没什么意义,但倒是让某些士绅的私下抱怨少了不少。因为老百姓也不是傻子,你们这些士绅不敢公开批评都元帅府,倒是整天在私下里说都元帅府的坏话,这莫不是要撺掇他们去同都元帅府作对。所以这个环节虽然没啥意义,但是却泄了一些士绅的气势。对于都元帅府来说,还是有意义的。”

姚启圣沉默了思考了片刻,点头后又摇头说道:“老兄说的是,不过在下以为,意义似乎也不在于此。若是都元帅府的政令真的把士绅百姓逼急了,还是会有人站出来反对的。现在没人站出来,也就是说都元帅府的政令还没有把他们逼急,这也是一块试金石啊,要是士民反应的过于激烈了,都元帅府至少可以采取调整办法,不至于如大明一样,逼得老百姓起来杀官造反了,朝廷才知道百姓的怨气有多大。”

彭士望下意识轻轻击掌道:“对,是这个道理。还是老弟你想的透彻。若只是为了泄士绅的志气,都元帅府还不至于这么容忍大家对自己的批评。

也是,大顺毕竟是靠着武力建立起来的,地方士绅对于大顺终究缺乏亲近之意,自然也就不会给大顺治理地方提供什么建议,大顺制定政令缺乏士绅的支持,就不得不求助于百姓,这就是给百姓的一条反应渠道啊。”

第462章 扬州十二

姚启圣和彭士望聊得很入巷,他出门游历的目的除了增长见闻外,也是为了结交各地的俊才,毕竟他虽然出身大户人家,可却不是主枝,自然也就得不到家族的极力培养,只能靠自己去结交人脉了。

彭士望的见识和谈吐都是一流的,在他看来应当不会低于自己的出身,因此自然是可以结交的朋友。而彭士望对这位年轻的朋友观感也不错,从江西来到扬州的他发觉自己在江西的名声根本传不到这里,哪怕是太子这边也说不上对他有多重视,因为跟着太子南下的北方人都有意隔绝他们这些南方士人和太子接近。

虽然太子身边最信任的老师是福建人,但这位却是个老好人,对于太子身边的南北士人之争一般都是避而远之,并不会干涉那些北人对于南人的排挤。至于陈名夏虽然在太子身边是南人的代表,但是却极为护短,想要得到他的认同,就得先投靠他。

彭士望来扬州虽然有观望太子和李自成的意思,但是他对于陈名夏这个人却不怎么看好,在史可法那边碰了壁后,他对于这些名声颇大但政治取向保守的清流已经不报有什么希望了。也许在学问和个人品德上,这些清流还能立一立门面,但是在实际的政治操作上,这些清流只会讲规矩、讲道德、讲门户之见,完全没有一丝干实事的灵活性和冒险性。

因此虽然进了文华殿,但是彭士望结交的主要还是各地来扬州投奔太子的年轻士人,投奔都元帅府的年轻士人他也一样乐于结识,毕竟在这个混乱的时代,谁也不清楚这些人年轻士人最终会走到什么位置。而彭士望觉得,自己真想要做点什么事情的话,指望那些清流名宦,倒不如自己上。

姚启圣的结交,既是偶然,却也是必然。因此等到这日下午的议事会开的差不多了,彭士望便建议姚启圣和自己喝上两杯,这个提议很快得到了姚启圣的响应,他也正好有事请教这位刚刚结识的老哥。

于是两人叫了一辆骡车从北门入了城,去了靠近北门的冶春酒楼,这里也是文华殿诸位同仁最喜欢来的地方,因为环境优雅且厨房手艺高超,就连一些盐商家里开宴席也会来这里定酒菜。

一般来说扬州盐商有钱而无事,因此平日里最喜欢研究的两件事,一是吃,二是玩。所以盐商家中的厨子,其实手艺要比外面的酒楼要好,能够让盐商赞赏的厨子手艺,自然是水准之上的。文华殿中人,几乎出身都不错,自然也习惯聚集于此就餐了。

姚启圣出身会稽,当地也是自古闻名的鱼米之乡,对于美食的讲究并不亚于扬州盐商,只不过扬州盐商更稀罕那种食材的新奇感,而会稽人则更注重食材的季节性和处理方式,虽然这座酒楼的食物做的很出色,但他也还是品尝了几筷子就住了手,转而向彭士望说起了荐书一事,向对方讨教了起来。

彭士望听了荐书一事,便放下了筷子说道:“老弟既然是得了荐书而来的,那我就要先为老弟讲讲这扬州城内的局势了。”

姚启圣当即端正了坐姿,表示自己洗耳恭听。彭士望于是说道:“这扬州城虽然归于都元帅府统辖,但扬州人却把都元帅府分为了四个部分,曰:天宁寺,曰:平山堂,曰:东园,曰:西园。”

姚启圣好奇的问道:“这四个地方有什么说法吗?”

彭士望道:“西园就是我们刚刚出来的桃花坞,也就是议事会所在的地方,这是本地人为主的势力,同样也主要关注于本地事务。

东园就是指太子所居住的地方,也即指文华殿,主要是指那些拥戴太子的大明旧臣,此前以恢复太子大位为主张,试图同大顺划江而治。

天宁寺是指都元帅府驻扬州留守司,留守司内负责的是效忠永昌帝的军政官员,因此天宁寺代表着大顺新朝,都元帅府的一切军政命令,都要从留守司发出才是合法的。

通州将领给你的荐书,就是推荐你进入留守司效力。当然,你进入天宁寺后还需要上一段时间的课程,然后再被分派到各处。不过以现在都元帅府统治的区域和人手的不足,就算你一开始没有选到好的地方,以老弟你的才干,应当很快也就升上去了,这确实是条好路子。”

姚启圣没有露出什么得意的神情,反而向彭士望问道:“那么平山堂又是什么?”

彭士望迟疑了片刻后说道:“平山堂类似于我大明的厂卫,不过又略有不同。此地由永昌帝的爱宠执掌,监视各地官员和收集各地风土人情,也有举荐官员的权力,哪怕是天宁寺也不敢等闲对之。”

姚启圣顿时皱了皱眉头说道:“大明厂卫荼毒天下,永昌帝既然有革新大明旧政之心,为什么还要设立这样一个类似于厂卫的机构?”

彭士望摇着头说道:“眼下这个兵荒马乱的时节,想要让永昌帝放弃平山堂也不怎么实际,我看只能等天下太平,才能计较这件事了。不过,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天宁寺报道?天宁寺的官员培训班可不是定期召开的,你要报道就要尽快了,因为最新一期将会在后日开班,你要错过了这一期,下一期至少也要等十天半个月了。”

姚启圣思考了片刻,不由问道:“老兄为何入了文华殿?以老兄的才干,弄一纸荐书恐怕不是什么难事吧?难道老兄不看好大顺吗?”

彭士望摇着头说道:“若是此前清军侵入河南的时候,说看好大顺那一定是假话,但现在河南大捷的消息传来,再说不看好大顺,也是假话。

只不过我的志向并不是当官,而是希望能够改变这个世道,老弟你不觉得这个世道太不对头了吗?自万历之后,大明就一路走下坡路,丝毫没有一丝回头的迹象。所以天下烟尘四起,而天灾人祸不断,先帝虽然勤政,但是当道诸公就没有一个能够力挽狂澜的,只知道伴食画诺而已。

我觉得这世道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现了问题,要是不能解决这个问题,那么就算大明改成了大顺,也不会改变这个世道。过去我以为,这是先帝没有任命正人君子主持朝堂,让一群庸碌贪婪之辈充斥朝堂,所以才令世道变得这么坏。

不过弘光一朝旋起旋落,我又觉得问题或者并不在于正人君子,因为这些正人君子并不能担负起挽救时运的责任,否则的话,马士英又凭什么入主南京?”

姚启圣对于这位刚刚结识的老兄也是肃然起敬,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放弃唾手可得的官职去思考这样的事情的,只要看一看扬州市面的平稳就知道,都元帅府的统治在扬州城至少是已经站稳了脚跟了,因此想来都元帅府求一个官职的读书人只会越来越多,至于什么效忠大明的念头,怎么能比得上新朝的官职更诱人。

他不由向彭士望询问道:“老兄志向远大,小弟只有钦佩。只是不知老兄以为,这改变世道应当从何处着手?”

说到这个话题,彭士望顿时有些兴奋了起来,他张口便说道:“我这些日子都去旁听了议事会的辩论,我以为要想改变世道,不指望那些当道诸公的话,恐怕就要看议事会了…”

翁汉津正和程峋从门外经过,突然听到房内传来的高谈阔论之声,翁汉津顿时笑着说道:“这肯定是彭躬庵在里头。要不,我们进去打个招呼?”

程峋却对彭士望没什么好感,他赶紧拉着翁汉津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彭躬庵的性子,一聊起议事会的章程,他能给你聊到半夜去,咱们还有事要谈,就不要去凑一脚了吧。”

翁汉津想了想,终于还是点头道:“好吧,一会谈完了事情,要是他们还没走,我再去打个招呼。”

程峋于是赶紧拉着翁汉津快速走过了这处房间,来到了走廊尽头的雅间,待到两人在房内坐下之后,小二送来了酒食。

见小二关上门离开后,程峋才对着翁汉津说道:“此次河南大捷的消息传来,这扬州新城的建设恐怕也要正式破土动工了。只是这建设一事,一旦开了头就不能停下来,否则徒劳无功不说,还会引来百姓的不满。而以现在都元帅府的财力,想要完全负担这一支出显然是不大可能的,所以引入民间的财源也就是必然之事,但是投资这种事情肯定是要人带头的,所以殿下希望能找几个财力雄厚之人来带这个头。”

翁汉津给自己倒了杯酒,慢条斯理的问道:“是殿下的意思吗?我怎么听说,殿下到现在都没有把新城建设的方案定下来。这个时候想要解决建城经费问题,恐怕还早了些吧?”

程峋笑了笑说道:“殿下也许还考虑不到这么远的事,但是陛下已经看到了。陛下希望以殿下的名义来操办这件事,吸引一些外地富豪在扬州新城置办产业,也好借此回笼一些资金以建设新城,毕竟现在城外大部分土地都在那位的手中。”

翁汉津听了这话,终于认真了起来,他思考了一会后说道:“既然是陛下的意思,那么我怎么敢不从命呢?不知陛下想要让我怎么做?”

程峋顿时满脸堆笑着说道:“放心好了,这桩生意不仅不会让你们翁氏吃亏,还能让你们在扬州有个落脚之地…”

第463章 扬州十三

朱媺娖带着两名侍女匆匆来到寿芝园的西北角,这里原本是一处幽静的小花园,不过现在却被移为了平地,铺上了沙子,成为了一处校场。

朱媺娖走进月门之后就看到了正在弯弓射箭的弟弟,她皱起眉头正要走过去,却见一道身影拦在了她前面,“不要打搅他,射箭需要全神贯注,这个时候分心是要受伤的。”

朱媺娖不用抬头也知道拦在自己面前的是谁,这个园中敢这么和她说话的也只有李自成派来的义子李喜了。不过向来好脾气的她此刻也有些怒了,她抬头向着李喜说道:“慈烺又不是要上战场,为什么要天天联系骑马射箭?他应该多些时间去读书。”

李喜则不以为然的回道:“真要让他上战场,他练习的还远远不够,让他天天锻炼身体这是陛下的意思,过去他吃的太好,运动的太少,所以身体并不算康健,没有一个健康的身体还读的什么书?”

朱媺娖一时都被李喜顶的说不出话来了,在她从小接受的教育里可没有同人争吵的项目,国变之前除了父皇、宫内的太监及亲戚之外,她就没有同其他男性说过话。当初在午门前当众斥责李自成,已经算是她平生最为大胆出格的举动了,不过那个时候是因为有国仇家恨的情绪支撑着她,所以才能让她变得无所顾忌起来。

但是随着她的生活渐渐安定下来,这种勇气也在慢慢的退去,面对李喜这样无视她身份的男子,她又开始变得不知如何应对了。不过李喜倒也不想和一个少女纠缠下去,虽然他比对方也大不了几岁,但他并不会把朱媺娖当成自己的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因为他总觉得对方的年纪要比实际更小一些,和自己的弟弟妹妹差不多。

所以和朱媺娖对峙了片刻,看到朱慈烺射出了手中的这一箭后,他就转头避开了眼中似乎要落泪的朱媺娖,大声对着朱慈烺喊道:“今天的射箭练习就到这里,明日要是没有下雨的话,就去城外练习马术。”

朱慈烺一边大声的朝这边答应了一声,一边则催促着身边的太监去把今日的射箭记录取来,他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自己今日的成绩了。

在他看着自己今天的射箭成绩时,朱媺娖走到弟弟面前,她端详了弟弟片刻,发觉原本皮肤白皙但身材有些微胖的弟弟,现在似乎又长高了不少,看起来要比过去壮实多了,性子也变得活泼了起来。

从这点上来说,她也不得不承认,适当的运动对于弟弟来说是有好处的,过去在宫内太监们可不敢让弟弟做过多的运动,就好像他们是易碎的瓷器一般。

朱慈烺放下了手上的记录本,对着身边的姐姐有些兴奋的说道:“姐,我今天已经能够十中五六了,军中以十中七八为合格,看来我距离合格也不远了。”

朱媺娖叹了口气道:“你要是背书的时候也这么认真,就不会被李先生说了。”

朱慈烺瞧了瞧左右,赶紧岔开话题道:“我练了这么久口干的紧,不如我们去隔壁的觅春馆喝口茶慢慢说话。”

朱媺娖也不愿意待在李喜的地盘上,于是便跟着弟弟去了隔壁的院子。进了觅春馆后,乘着身边的人去准备茶水,朱慈烺坐在一张方桌旁便对着姐姐问道:“姐姐今日找我,不是老师又找你告状了吧?”

朱媺娖略有些生气的回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肯好好念书,要让老师们来找我告状?”

朱慈烺哂笑的回道:“我也不是不好好念书,郭老师教的数学和几何,我不是在好好学吗?我不乐意读的,只是那些圣人之言罢了。”

朱媺娖皱起了眉头说道:“数学和几何终究是小道,怎么能够和圣人的学问相提并论?你不读圣人之言,如何能够明理?父皇若在…”

提到父皇,朱媺娖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感觉,立刻觉得喉咙哽咽了起来,难以述说下去了。这边朱慈烺听到父皇两字也是神情黯淡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振作了起来,向着姐姐说道:“父皇和那些大臣们倒是读着圣人的学问治理的国家,可是国家最后变成了什么样子,姐姐难道没有看到吗?

我们这一路南下,运河边上的残桓断壁、草丛里的白骨,姐姐难道还没有看够吗?在宫内讲礼仪尊卑,讲三纲五常,讲爱民如子,但实际上呢?京城之外的地方就是盗贼丛生的巢穴。

士绅们口口声声要效忠君父,可永昌帝抵达北京城下的时候,那些效忠君父的官员士绅又在做什么呢?他们正在迎接永昌帝入京,就算父皇敲响了朝鼓也没有等来一人护卫,父皇身边只有一个不读书的太监跟着而已。

父皇殉国之前把我们兄弟三人送去勋戚家中躲藏,这些勋戚却闭门不纳,哪来的半点忠义可言?圣人的学问也许很好,但是在这乱世之中毫无用处。”

面对弟弟这些愤世嫉俗的言论,朱媺娖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她被父皇砍断了手臂后就昏迷了过去,等到醒来时才发觉自己被送到了外祖父家中,因此对于之后发生的事情其实并不甚了解。只是等和弟弟们见了面后,她才知道弟弟们当日走投无路的惨状。

现在想起来,外祖父一家虽然接纳了她,但除了外祖母外,其他人对她还是很冷淡的,并不愿意为她打听父皇和弟弟们的下落。可见当日外祖父接纳她,恐怕还是因为她只是一个女子,又有着外祖母的庇护,而不是什么对于自己的疼爱。

对于涉世未深的朱媺娖来说,在这方面她其实是没法给与朱慈烺以指点的,她只能向着弟弟说道:“可是我们不依靠这些大臣和亲戚,又能去依靠谁呢?永昌帝毕竟和我家有仇,未必会一直保着我们。”

只是在经历了这一年的剧烈变化,又在李自成身边听闻了一些过去从来没有人对他讲过的道理,朱慈烺的想法已经同一年前哪个站在宫门前不知该往何处去的少年截然不同了,他撇了撇嘴对着姐姐反驳道:“我家并没有对永昌帝施过恩德,渠辈起来造反也是因为活不下去了,永昌帝于我家的仇恨真的算是仇恨吗?不过是各在其位,不得已而为之罢了。我家当日饿死了那么多陕西百姓,那些百姓是不是也可以说同父皇有仇?”

“这,这终究是不同的,父皇是君,他们是民,也不是父皇有意要饿死他们的,这是天灾,怎么能把这些百姓的死算在父皇头上?你这是听谁胡说,连父皇都开始诋毁了。”朱媺娖说着就有些气急了。

看到姐姐发怒了,朱慈烺终于有些心虚的为自己辩解道:“我是就事论事,怎么能说是诋毁父皇呢?那些大臣动辄说天人感应,说上天降下灾害,就是因为君王不修德政所致。按照他们的说法,既然天灾是上天为了告诫君王,那么陕西人、河南人被饿死,不就是父皇的过错了吗?这难道不是圣人之言?还是说,姐姐你也认为,圣人错了?”

朱媺娖终于说不出话来了,她读的书本就不多,且内容大多是女诫、女范之类的书籍,自然是没法和满嘴歪理的弟弟讨论圣人之言究竟是对是错的问题。不过她原本就不必和弟弟讲理,因此她狠狠的看着弟弟说道:“圣人之言当然不会错,错的只是那些胡乱引用圣人言语攻击父皇的大臣。父皇自登基以来勤于政务,就没有休息过一天,上天为什么要惩罚父皇?明明是那些大臣们的过错才对。”

朱慈烺感觉气氛有些不对,于是赶紧顺着姐姐的话语说道:“我也是这么看,若说忘恩负义和我家有仇的,不就是那些享受了我家恩典,最终又抛弃了父皇和我们的官员吗?

父皇生死还不知道呢,他们已经迫不及待的在南京推举福藩登基了,心里什么时候想到过父皇给与他们的恩典了?和永昌帝相比,这些官员才更可怕啊。

你看,在北京时,父皇敲响朝鼓也无人入宫护卫,但是永昌帝不过让我领了一个文华殿的头衔,各地士人就纷纷跑来扬州找我要官做了。我都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想做大明的官呢?还是想要做大顺的官?

你让我听这些人整天和我讲圣人的仁义道德,我又怎么敢听下去?他们自己学了都没有的东西,难道能教给我?”

朱媺娖张了张口,最后只能勉强说道:“李先生至少是个好人,这一路上他不是一直都维护着你吗?”

“李先生确实是个好人。”朱慈烺先是点头附和了姐姐的看法,但很快他就摇着头说道:“但也仅仅是个好人而已。我问先生天启年间的党争和南北士人之争,先生总是顾左右而言它,根本不愿意得罪人。你看,圣人之学学的再好,也只能独善其身,于天下根本无益。不是我不想学它,而是它不适合我学。”

朱媺娖想了一会,觉得弟弟说的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在圣人和弟弟之间,她还是愿意相信弟弟一些,这也是圣人所说的亲亲相隐么。不过她还是有些不忿的反问道:“圣人之学与天下无益,那么你觉得骑马射箭和你学的数学、几何,难道就与天下有益了?”

朱慈烺思考了片刻之后说道:“我不知它们是否与天下有益,不过学习这些能够让我快乐,至少它们与我是有益的…”

第464章 扬州十四

“前辈,李自成,不,永昌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站在金声值房内的杨廷麟对着金声问道。

金声是崇祯元年的进士,杨廷麟是崇祯四年的进士,杨廷麟称呼一声前辈倒也是应该的。听了这个问题,金声思考了片刻,就走到一旁的书架上拿出了一本书放在了杨廷麟面前说道:“你可以看一看这本书,前面有一篇弁言,从中可以一窥其人之所思。”

杨廷麟瞧了一眼,原来是《几何原本》第一册,他自然听说过这本书,不由对着金声感叹的说道:“当日文定先生翻译此书曾称:百年之后必人人习之。

此书成于万历丁末,至今已近三十年,然习之者依旧寥寥无几,倒是没想到在都元帅府手中却终于再刊印了一回。若是文定先生尚在,看到这个情况也不知是该喜欢还是忧伤了。”

金声沉默了数息,只是伸手一指桌上的书籍简短的说道:“你先看了再说。”

看着金声这么严肃,杨廷麟终于拿起了桌上的几何原本,一开始他翻开书籍时还翻错了,习惯从左向右翻书的他,发觉自己把书拿倒了。他这才反应过来,这本书和万历本似乎不大一样,是从右向左翻的,且里面也是横排文字。

倒过书本,正式打开前面,最先的序文依旧是徐光启和利玛窦两人的题序。杨廷麟并不是第一次看这本书,但他对于几何并没有什么兴趣,因此当年拿到书后略翻了翻就丢下了,此时看到书的题序时,他又怔了怔,当年此书第一次出版的时候,大明虽然有些问题,可依然还算是太平时节,他也没有想到再看到这本书时,大明已经亡了。

不过杨廷麟很快就收敛起了自己的情绪,继续往下翻了书页,接着一篇短文出现在了面前。杨廷麟先是快速的扫了一眼,不得不说,横排版的中文其实接受的信息量要更多一些,而白话文写作的文字即便跳过几个字也能理解其中的意思。

所以,杨廷麟一眼扫过之后就了解了这篇短文的意思,但是他觉得自己理解文中的每个字,却有些不明白这短文到底写的什么意思,这对于一名久经考试的进士来说,是一种极为难得的体验。他于是定睛又慢慢的瞧了一遍,看完之后还是有些不能确定其中的真正意思,终于他还是忍不住诵读了出来。

“西方有一位国王曾经问一位西方的哲人,如何能够快速的学会几何,这名哲人思考了之后回复这位国王说:几何无王者之道。

予以为,这正是几何的精髓。在几何的世界之中,皇帝也好,平民也好,他们所面对的都是同一个几何问题,这个问题不会因为权力而降低自己的难度,也不会因为面对弱小而提升自己的傲慢,几何是一个由真理构成的公平世界,至少在几何面前,人和人是绝对公平的。

不要试图从几何的世界里获得什么,因为除了公平之外,它什么都不能给你。假如你想获得财富和权力,那么就不应该花费时间在这本书上。此书只为那些试图寻找真理并勇于面对真理之人而准备的,对于人类来说,他们才是无冕之王者。”

杨廷麟放下了书籍,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金声说道:“这真是李自成亲笔写的?不是其他人的代书?不是说他从未进学过吗?”

金声伸手挠了挠头,也是非常困惑的回道:“是的,确实是他自己写的。其他人也不敢写这样目无尊卑的文字,哪怕是那些反贼,他们要造的也是大明的反,而不是大顺的反。也只有他才能这样毫无顾忌的写出这样的文字。至于说他没有进过学,我觉得应当是没有真正的上过学吧,据说他平日里还是手不释卷的,只不过不爱看竖排文字而已。”

杨廷麟沉默了许久之后,方才开口说道:“如果这是他写的文字,那么他究竟想要做什么?难道他造大明的反,不是为了自家当皇帝吗?写出这样的文字,这是鼓励别人造他的反吗?”

金声看着这位后辈说道:“你是才来扬州没多久,你要是在扬州待久了就知道,他何止是造大明的反,就连圣人的反也是在造的。非议理学,在扬州已经成为了相当正常的言论了。似乎在他眼中,伦理纲常倒是成为了百姓身上的枷锁而不是维持社会稳定的道德了,大顺究竟要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实在是想想都要让人心底发寒啊。”

杨廷麟沉吟了许久后,方才低声说道:“以前辈来看,这划江而治莫非真的不可能了吗?”

金声看着他许久,方才反问道:“这扬州之衣食全赖于长江水道输送而来,若是只凭借本地的耕地,扬州如何能有这般繁华?

去年永昌帝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恢复长江水道的运输往来,我此前还有所不解,但是这数月以来从南方各省运来扬州的物资,再从运河转运北上,支撑起了顺军和南下清军的大战,我才发现大顺不可能放弃长江水道,而江南也不能失去长江水道,若是长江变成两国对峙之边界,那么江南和大顺就会一起完蛋。

永昌帝确实是流贼中少有的远见之人,若先帝有其三分之决断,那么大明根本不会落到现在这个下场。只是,永昌帝之前与南京讲和是为了北方的大战,现在北方大战顺军获胜的希望日益明显,你觉得永昌帝还会容忍划江而治这个方案吗?”

杨廷麟沉默了,他之所以从江西赶过来,也是希望能够奉太子去南京重建大明。作为太子曾经的老师,在李自成树起了太子这面旗帜后,他其实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不遵从太子去支持其他宗室会让他损失人望,什么都不做隐居在家,这就等于是让上天决定自己的命运了,这也不符合他的性格,因此他才不得不跑来扬州,看看究竟能否把太子接去江东重建大明。

和他有着同样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特别是那些曾经担任过东宫属官的各地官员,当初弘光帝登基时他们还能拒绝弘光帝召还他们的诏书,但是面对以太子名义书写的书信,哪怕自己真的有病不能前来,也会令家中的子侄带着自己的信件过来拜见太子。

可以说李自成这招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计策用的相当成功,各地在乡的朝廷重臣不得不亲自前往扬州,或亲笔写信给太子,向太子表明了自己的忠诚。哪怕是南京的那些弘光朝臣,除了马士英一伙人没法调头外,如王铎等清流还是老着脸皮给太子写信解释了自己在弘光朝出仕完全是为了大明的存继,并不是为了博取什么策立之功。

南京清流中唯一没有给太子写信告罪的,也就只有史可法了。虽然有幕僚劝他给太子写信说一说自己的苦衷,毕竟现在谁也不清楚太子会不会真的被送回南京来。只是史可法犹豫了几天后还是拒绝了,他对幕僚说道:“先帝对我有恩,而我也确实辜负了先帝的恩典,可现在还要写信推卸自己的责任的话,那么我同马士英这些人还有什么区别?”

也正因为太子的这面旗帜尚在,之前对于福王入继大统感到不满的各地宗室,现在也一个个安静了下来,而原本试图拥戴本地宗室对抗南京的官员士绅们,也因为支持太子的力量过于集中而分崩离析了。毕竟当初崇祯给太子选择的老师,到了后期都成了真正的朝廷重臣,这些人在地方上都有着极为深厚的势力,当他们没法摆脱自己身上的太子标记时,其他人自然也就不敢擅自去迎立各地的宗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