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知白
没人知道,他这盆栽和林叶在怒山大营种的那个,不管是品种还是修剪出来的形态,几乎一模一样。
万贵妃道:“那是因为陛下在臣妾面前不演戏,每个人,都有会一个或是几个,不必在面对他们去表现的挚爱亲朋。”
天子道:“宁未末的马屁听起来又精巧又别致,可就是没感情,和你的马屁比起来,终究是落了下乘。”
万贵妃笑道:“臣妾想知道的是,陛下给那位学生出题,可是出够了?”
天子摇头:“没出够,但……朕不会再给他出题了,以后的题,就留给他真正的对手给他出吧,朕现在只想做另外一件事。”
他拉起万贵妃的手,看着万贵妃的眼睛说道:“与你私奔。”
万贵妃道:“陛下说笑话,马上就要过年了,诸多大事还等着陛下,就算……就算真的要走,也不该是年前。”
“就是年前。”
天子回答的又快又坚决。
他微笑着说道:“朕该安排的,都已经安排好了,朕该教的人都教了,朕该铺的路都铺了,年前还能有什么大事,无非是看着他们热热闹闹又虚情假意的给朕拜年,你想想烦不烦?”
“明明每天单独见一个都烦的受不了的人,过年这种本该喜气洋洋的时候还扎堆来见你,你烦不烦?你就说烦不烦?!最主要的是,朕烦的厉害,还得给朕讨厌的人准备好封红的银子。”
他说:“咱今年就过个痛痛快快的年,就真的去喜气洋洋一回。”
不知不觉间,听着他说这些话的万贵妃,已经泪流满面。
他没有煽情,没有表白,甚至没有提及她,但这些话里,字字句句都是在说着对她的在乎和承诺。
天子抬起手,轻轻柔柔的擦去了万贵妃眼角的泪水。
他说:“朕请老掌教算过了,过两天,腊月二十二就是个好日子,宜出行,咱那天就走。”
万贵妃连忙道:“不好不好,臣妾心里是欢喜,但如此安排太过仓促。”
天子道:“仓促什么?朕就是要吓他们一大跳,就是要让他们措手不及。”
他笑着说道:“朕今日得到消息,怯莽军最迟腊月二十一就能到达怒山大营。”
他说完这句话,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他经常会这样长长的吐气,每一次都感觉心中还有淤积没有吐出去,这次不一样,他是真的放下了。
这长长的一口吐气,吐出来的,是他二十几年的淤积。
万贵妃问天子:“那,要不要把这事和言缺说一声?”
天子道:“不说,他不让朕心里舒坦,朕也不会让他心里舒坦,腊月二十二咱们出行,腊月二十一再告诉他。”
万贵妃是真的无法表达此时的心情,她更高兴的是,她在天子脸上看到了许久许久都未曾见过的孩子气。
男人啊,其实不管多大年纪,偶尔都还是会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天子这么多年都没有,是因为他不允许自己有。
他有太多的敌人,这大玉江山之内有太多想要击败他的人,他不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松懈,不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破绽。
他必须保持着他的正确和无情,他可能是谢家某些人眼里的罪人,恶人,仇人,但他一定是大玉的恩人。
如果没有他,大玉这庞大的江山,也许在这二十年中的某一年就会崩塌。
帝国坍塌下去的那一刻,没有一个人能够幸免于难。
他对皇族中人的无情,对勋贵旧族的无情,恰恰是因为他对这片江山,对这亿万百姓的多情。
现在,他放下了。
天子拉了万贵妃的手,两个人肩并肩站在御书房窗口。
“再看看吧,以后咱们就不回这里了。”
天子语气很平静的说道:“朕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但朕没有一天是喜欢这里的。”
万贵妃使劲儿点了点头,她懂。
“朕当年随父皇从偏野之地来到歌陵,住进这金碧辉煌的臻元宫,朕每一天都不欢喜,每一刻都在惶恐不安。”
“那时候,有人跟朕说,在域外有个地方,气候干热,有一种叫做鸵鸟的东西,脖子长长的,很大的一种鸟,一遇到危险,就把脑袋扎进沙子里,大概是觉得,只要自己看不见,危险就不会到来。”
天子说这些话的时候,心情并不沉重,因为对他来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朕在那些年,就和鸵鸟一样,总想着把自己的头藏起来,只要看不见就等于没人来害朕,可是后来,朕才明白不管朕藏起来还是不藏起来,他们都不会放过朕……”
天子指着外边的宫城说道:“看起来多美,尤其是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这宫城看起来就更美,但朕……是厌恶的。”
“朕在二十几年前做出改变的时候,所思考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为什么朕会怕他们?”
他看向万贵妃:“因为他们比朕狠,既然如此,那朕就狠起来,比谁都狠。”
万贵妃静静的听着,这些都是天子的心里话,连她都很少能听到的心里话,因为这些话是在天子心中最深处藏着的。
“朕从来就不喜欢做皇帝,从来……都,不喜欢。”
天子撇了撇嘴:“这是什么狗屁差事,又累又烦又琐碎,但朕做过皇帝了,做的也还好,古往今来,没有几个做皇帝的人能说一句,做皇帝啊,不过如此。”
他握紧了万贵妃的手,看着夕阳西下余光染金的宫城。
“做皇帝啊……不过如此。”
第739章 如此突然
谁都知道这一天会来,但谁都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腊月二十一,天子在大朝会上宣布他将退位,但不是马上退位。
他将带万贵妃去游历大玉江山,待游历归来后,便会将皇位传给辛言缺。
在这之前,他已经对朝臣们宣布过,辛言缺实为皇族出身,是他的亲弟弟,本名谢拂容。
天子还在大朝会上宣布,若到来年九月初九他游历未归,谢拂容可继承天子位,自宣布之日起,朝廷各部可着手准备大典事宜。
古秀今宣读旨意就宣读足足三刻之久,天子这次出门之前所做的安排,也可谓事无巨细皆有思谋。
腊月二十二一大早,不管朝臣们如何苦苦哀求,天子带着万贵妃真的就直接走了。
数千名禁军随行,大内侍卫数量也不少,天子和万贵妃这一走,皇宫都好像变得空荡起来。
腊月二十一那天,得天子令,林叶和宁未末等人都出现在了大朝会上。
天子却并未宣布对他们有何重用,甚至提都没有提一句。
辛言缺带着文武百官还有上阳宫的人一路送行,送天子出歌陵后,天子便派人来说,不必再送。
辛言缺以亲王身份监国,只要他一天不是皇帝,他就不能坐在那象征着绝对权威的龙椅上,所以是在龙椅一侧又安排了座椅。
回到朝堂上,辛言缺第一件事就是宣布将宁未末官复原职,任宰相,领群臣,是为首辅。
然后宣布林叶为京州大将军,负责京畿之地防务之事,直接受监国之令,不受兵部节制。
除此之外,宁未末封宁国公,加大学士,林叶进护国公,亦加大学士。
按照监国的吩咐,林叶怯莽军所在的怒山大营改为京州大营,怯莽军番号暂时不改。
事情发生的又突然又合理,辛先生处置的也是又快有准。
这些事都是早已商议过的,也是天子早就定下的,所以就算朝臣们心有不甘,可谁也左右不了什么。
臻元宫,御书房。
辛先生仔细看了看四周,他最终还是决定不在这里办公,天子已经离开歌陵了,可这御书房里,好像处处都是天子的影子。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脸色略显复杂的大内总管,对这个人,他有些心疼。
天子带着万贵妃去游历江山,却没有带着古秀今。
这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可又显得合情合理。
辛先生要主理朝政,就算有宁未末为他撑着,可还是会显得难以适应。
天子把古秀今留给了他,如此一来,不管什么事他都能很快上手,有古秀今辅佐,规矩上的事也不必担心。
“我其实也没有想到,陛下会把你留下来帮我。”
辛先生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下来说说话吧,我和你好像从来都没有机会好好聊聊。”
古秀今俯身道:“臣不敢,臣还是站着回话吧。”
辛先生道:“等过阵子吧,过阵子事情都理顺了,你也踅摸个机灵的好好教教,能替代你的时候,我就派人送你去找陛下。”
古秀今俯身道:“全凭王爷安排。”
辛先生微微一怔,他似乎还不适应别人称他为王爷。
天子在位这二十几年来,封过许多王侯,但谢家皇族的人从未有一个能得亲王位。
现在他非但是亲王,还是监国,到明年九月初九他就要继承天子位。
这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和他距离很远,似乎根本就不该发生在他身上,但他又没有任何办法抗拒,也没有办法逃避。
他知道做天子有多辛苦,他不是怕辛苦,他是更知道那份辛苦之后的运筹帷幄,辛先生有自知之明,他明白自己和天子之间的差距。
天子用了二十几年的时间,才把一个濒临倒塌的大厦扶正,把一个即将崩溃的帝国重建,辛先生害怕,是自己没办法把这重生的一切撑起来。
“跟我说说吧。”
辛先生看向古秀今:“陛下他每天大概什么时候休息,要办公务事多久,除此之外,每天还都做些其他什么?”
古秀今一五一十的将天子的日常告知辛先生,未有隐瞒。
越是听着这些,辛先生越是明白要做一个合格的皇帝有多难。
每日处理政务就占去了大部分时间,还要抽出一部分时间读书。
天子的一天,大概是相当于普通人的两三天来用。
听完之后,辛先生就重重的吐出一口气。
他看向古秀今说道:“陛下把你留给我,是因为陛下也知道,你才是最好的先生。”
古秀今连忙俯身:“臣不敢,臣……”
辛先生摇头阻止古秀今继续推辞,他语气有些沉重的说道:“若我做事哪里不对,你只管明言,不然的话,你也算辜负了陛下对你的信任和托付。”
古秀今犹豫片刻,俯身道:“臣谨记于心。”
辛先生道:“当然,你说了,我未必会听。”
古秀今一愣。
辛先生转移了话题:“这御书房里的东西尽量不要动了,按原样摆放,每日都要有人来精心打扫……我就不在这里住着了,你着人去把御园四海堂整理出来,我去御园住着。”
古秀今再次俯身:“臣现在就去交代人办。”
他刚一转身,辛先生又说了一句。
“我可能会远不如陛下,越是如此,你心中对于陛下的思念就会越重,若我真的总是让你失望,你无需隐瞒,你该说就说你的,改不改是我的事,我可以不改,但你不能不说。”
古秀今本想说几句漂亮的话,可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出去的时候,把林叶和宁未末叫进来吧,我有话和他们说。”
吩咐完这句,辛先生就在椅子上坐下来,坐的不是书桌后边的主位。
片刻后,林叶和宁未末两个人进来,然后同时朝着辛先生行礼。
“都免了吧。”
辛先生指了指座位:“坐下聊聊。”
俩人应了一声,在对面坐下来,都是正襟危坐,看着脸色都很严肃。
“你们俩在陛下面前,都没有这么严肃过。”
辛先生看向林叶:“平日里如何相处,现在也如何相处就是了。”
林叶道:“殿下,现在和以往不能相同,做臣下的,更不能乱了尊卑。”
辛先生白了他一眼:“屁话。”
他问:“京州大营距离歌陵城三百里,你每个月来参加两次大朝会,辛苦不辛苦?”
林叶道:“不辛苦,臣不会误了。”
辛先生道:“每个月来一次吧,两次太折腾了。”
林叶俯身:“遵命。”
辛先生道:“你能不能别那么刻板,能不能轻松些,你要是满意一个月来一次这么安排你就说,不满意你也可以说说。”
林叶刚要说话,辛先生叹道:“罢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你满意不满意,我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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