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大明幸有陛下,方有兴国之象,您又何必妄自菲薄。”
朱祁钰长长的叹了口气,起身缓步走出殿门,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神色复杂。
身为人君,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天子的权力有多大。
休说是一批小小的御史,就算是于谦,陈镒这样的大臣,真的铁了心要杀,谁又能拦得住他?
可是他能这么做吗,当然不能。
前唐之时,李承乾的一句“我作天子,当肆吾欲,有谏者,我杀之,杀五百人,岂不定?”的混账话,被唐太宗痛下决心,废黜太子之位。
当时,他一定没有想到,九百年后,真的有一个皇帝将他的狂言变成了现实。
嘉靖朝的大礼议,两百余位朝臣跪谏左顺门外,挡不住天子一颗执意妄为的心。
那一场叩阙,嘉靖皇帝将包括九卿在内的八十六位四品以上官员尽皆罢职,将一百三十四五品以下官员下狱,当众杖责一百八十余人,杖杀十六人。
左顺门外,哭声震天,血迹斑斑。
痛快吗?当然痛快。
后果是什么呢?
满朝上下,但凡敢于对天子的行为有所异议的,尽皆被贬,被流放,被杀。
于是,不管是初入官场的新丁,还是久历宦海的老臣,都明白了一个道理。
为国为民没有任何用处,得讨天子的欢心,才能活的自在,朝廷再无正直敢谏之臣,只留阿谀逢迎之辈。
天子喜奢靡,群臣取香觅宝,四处搜罗。
天子爱玄修,群臣修斋建醮,炼丹制药。
天子怠政务,二十余年不上朝,群臣亦不发一言,听之任之。
既然谏之无用,何如顾身家以保一官?
至于百姓民不聊生,吏贪将弱?天子都不在乎,群臣还在乎什么?
于是,每天围绕在嘉靖耳边的,全都成了天下承平,陛下圣明,四海膺伏,万民皆安。
直到海瑞的治安疏递上,一句“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振聋发聩,狠狠的撕掉了满朝的遮羞布。
嘉靖活的潇洒无比,但是朱祁钰却只想问他一句。
身为宗室,有幸得嗣大位,却只顾一己快意,置天下于不顾,对得起祖宗百战浴血,方得天下吗?
杀人从来不难,不杀人才难。
这场叩阙,朱祁钰若想闹大,扣下陈镒便是。
但是明日真的有一大批御史言官齐聚午门外,他能像嘉靖皇帝一样,杖杀谏官,以儆效尤吗?
正是因为见过嘉靖的恣意妄为,朱祁钰才更明白身为人君,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皇位固然重要,但是国家同样重要。
既然他已经重活一世,便说明大势在他。
皇位要保住,国家也要安定。
至少,百年之后,他得能堂堂正正的去见列祖列宗,告诉他们,自己没有辜负这个皇位。
这个大明天子,他当之无愧!
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朱祁钰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仿佛要将心中的烦躁之意全都扫清。
片刻之后,成敬轻声开口,道:“陛下,舒良到了。”
“宣!”
第364章 揣测上意的艰难
夜,成国公府。
胡濙乘着夜色,急匆匆的进了府门,刚进门就瞧见一个雍容端静的娇美妇人站在不远处,神色忧虑。
见他进来,妇人立刻上前,叫道:“爹,您总算过来了。”
这名妇人不是别人,正是胡濙的小女儿,成国公府如今的主母胡氏。
见女儿这般六神无主,胡濙忍不住皱眉:“这么晚了,发生什么事了?”
原本胡氏还能勉强维持的住,胡濙这么一问,她的眼泪差点就掉了下来。
“爹,您快去瞧瞧吧,夫君自打傍晚回来,就失魂落魄的,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婆母和女儿轮番去劝,就是不肯开门。”
“女儿问了跟他去当值的小厮,说是被陛下召见过之后,就一直是这样,出宫门上马车的时候,还差点摔了一跤。”
“夫君素来听您的话,女儿这也是实在是没了法子,才深夜惊扰爹爹。”
听了胡氏的描述,胡濙忍不住皱了皱眉,也不废话,直接了当的道:“带老夫过去瞧瞧。”
于是,胡濙跟着胡氏穿过厅堂,来到了书房外头。
如今天色已经很晚了,但是屋里头却没有掌灯,黑漆漆的。
门口是朱家的老夫人王氏,拄着拐杖抹着眼泪站在外头,不停的敲着门,身旁是朱仪的弟弟朱佶,同样一脸担忧。
他们的身旁,是一片丫鬟,各自提着灯笼,影影绰绰可以看见,屋里头坐着个人。
胡濙在屋外停了脚步,端正的行了个礼,问道。
“胡某见过老夫人,月娘刚刚说,小公爷自从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中,一直没有出来?”
这么一提,老夫人伤心之意又起,道。
“不错,本来这么晚了,搅扰亲家甚是无礼,但是老身确实没了法子,我家老爷去了之后,便苦了仪儿,年纪轻轻的就要担起成国公府的大梁,如今也不知怎么了,回来就关在房中,一句话也不说,这可怎生是好啊……”
胡濙点了点头,瞥了一眼聚集起来的一大群丫鬟,皱了皱眉,道。
“老夫人,小公爷想来是心情不佳,还是不要让这么多人围着了,不然还以为成国公府出了什么事。”
王氏点了点头,于是她身边的朱佶便立刻过去,遣散了周围的丫鬟仆妇,只留了几个心腹之人侍奉。
见人都散的差不多了,胡濙打了个眼色,示意胡氏将老夫人搀扶着走远,上前敲了敲门。
片刻之后,见仍旧没有反应,他后退两步,一脚便踹开了房门。
这番举动,吓了朱家老夫人一跳,不过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她就瞧见朱仪坐在案旁,眼眶有些红,呆呆的坐着。
似乎是听到了声响,他抬起头来,努力扯出一丝难看的笑容,道:“娘,岳丈,你们来了。”
声音沙哑,一瞬间让朱家老夫人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胡濙拧着眉头,大步走进房中,并不赘言,直接了当的就问:“陛下对你说什么了?”
朱仪愣愣的,却没有回答胡濙的话,而是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道。
“娘,孩儿不孝,成国公府的门楣,要毁在孩儿的手里了……”
经过了一番折腾,总算是安抚下了神情激动的老夫人,让朱佶将老夫人扶下去休息,胡濙拽着朱仪,在他的对面坐下,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
“哭丧着脸做什么,你爹在的时候,教过你多少次,每逢大事有静气,如今怎么这般经不住事,难不成,陛下削了你父亲的爵位?”
要真的是削了爵位,那反倒是好事。
胡濙这些年在朝堂也不是白呆的,真到了那等地步,放手一搏,联合成国公府的故旧勋戚闹上一场,还不知道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呢。
朱仪这个时候,也渐渐从颓唐的情绪当中走了出来,摇了摇头,道。
“没有,陛下给了我两个月的假期,让我去鹞儿岭祭葬,为父亲扶灵下葬。”
胡濙显然意识到了什么,俯下身子,道。
“你今日和陛下奏对,到底都说了什么,一五一十的告诉老夫,一个字都不要漏!”
朱仪长长的叹了口气,如实的将殿中奏对的情况对胡濙说了一遍,话到最后,惨然一笑,道。
“……岳丈,并非小婿妄自菲薄,我虽自幼习武,但是兵法一道却始终不得要义,唯有骑射一道尚有几分堪用,可若要上战场打仗,凭军功复爵,希望渺茫,陛下此举,分明是要绝我成国公府门楣啊!”
相对于朱仪的悲观,胡濙却是眉头紧皱,闭着眼睛将刚刚朱仪描述的奏对在心中过了一遍,摇了摇头道。
“不应该啊,陛下如果对成国公府无意,那么搁置此事便是,为何反而要如此打压,若是如此,他当初又何必派李贤过来多此一举?”
当初丰国公李贤深夜来访,胡濙就知道,成国公府被天子盯上了。
事已至此,再想要降低存在感已经没什么用了,但是让胡濙想不通的是,天子迟迟没有后手。
之前丰国公李贤搞了一个什么捐银,给朱仪讨了个护驾将军的职位。
胡濙本以为他会再接再厉,再出什么招数,帮成国公府拿回爵位,结果没有,在那之后,这位丰国公反而绝口不提这件事了,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等到最后,胡濙都有些耐不住性子,寻了个机会,旁敲侧击得了些口风。
他便觉得,天子是在等一个投名状。
于是,冒着被弹劾的风险,胡濙将朱仪母家的表妹安排进了选秀的名单。
事情开始还挺顺利的,宫里太后也很满意,就差最后一步,盖上皇后凤印,就可以行册封礼了。
结果竟卡在了这最后一步。
实话说,王氏能不能进宫,胡濙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天子到底怎么想的。
从朱仪的描述来看,天子的态度十分坚决,拒绝了和王家的婚事。
甚至明明白白的说,可以为王氏和她的意中人赐婚,这就等于算是彻底把这条路给堵死了。
但是,如果不是选秀的话,那天子到底想要什么呢?
朱仪看着胡濙皱眉思索,半晌方道。
“小婿今日出宫之后,也在想这件事情,或许,陛下一开始是有心要收服成国公府的,但是,送了表妹入宫,朝野流言四起,陛下为了声名,或许不得不放弃了吧……”
这是目前,朱仪能够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了。
但是胡濙听完,却轻哼了一声,摇了摇头,道。
“选秀之事,或许是老夫出错了,但是你还不够了解陛下,他绝非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人,这么做,背后必有深意,你再将你们奏对时,陛下的一举一动说与我听。”
第365章 捅不破的窗户纸
成国公府。
朱仪见岳父如此坚持,虽然觉得他老人家有些固执,但是还是依言又说了一遍。
“……小婿临出殿时,陛下说,岳丈历仕五朝,早年间的经历和小婿相似,让小婿有时间,和岳丈谈一谈,随后……”
“停!”
胡濙终于发现了蹊跷之处,皱着眉头,似乎是在问朱仪,也似乎是在问自己。
“老夫和你的经历,能有什么相似之处?”
朱仪一愣,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是啊,他一个成国公府的小公爷,和纯正文臣出身的胡濙,能有什么相似之处?
迟疑了片刻,朱仪开口问道。
“岳丈您是长辈,按理来说,小婿不该打探您的旧事,但是陛下既有此言,小婿斗胆问一句,您早年间是否真的……”
胡濙的早年经历,朱仪是知道一些的。
但是,仅限于明面上的经历,更深层次的,朱仪毕竟是小辈,也没有过多问过。
但是单就他所知道的,自己这位岳丈的仕途之路,也显得十分怪异。
他老人家是建文二年的进士出身,当时被授为兵科给事中。
太宗皇帝靖难之后,升任户科都给事中,然后……在这个位置上,胡濙整整待了十七年!
再然后,他突然从七品的户科都给事中,被超擢为三品礼部侍郎。
这是第一个奇怪的地方,正七品到正三品,中间差了八个台阶,如此超擢之事,翻遍整个大明朝也就这独一份。
但是这还不算完,没过几年,仁宗继位后,他老人家又被塞进东宫,任三品太子宾客兼掌国子监事。
要知道,宣宗皇帝早早的就被立为太孙,他自有自己的一帮班底,但是胡濙却偏偏被硬塞了进去。
还有国子监,历来都是清流中的清流,在士林当中的含金量,仅次于翰林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