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兵部题整饬军屯的奏疏,朕已明发各衙门,诸般事项,需要各处配合的,其中也已写明,各衙门对其中措施,可有异议之处?”
这就是让在场的大臣进一步表态了。
于是,牵涉到的衙门,率先便是吏部和礼部,大冢宰王文和大宗伯胡濙二人同时上前,道。
“回陛下,吏部已经着手准备自翰林院及春闱中试举子中铨选官员,只待朝廷下令,必定保证一概官员能够及时赴任。”
翰林院萧镃没有说话,但是也默默上前,跪倒在地。
接着,内阁王翱,俞士悦紧随其后,道。
“陛下,整饬军屯事关重大,需朝廷上下齐心协力,臣等必定尽心竭力,配合兵部肃清边军纲纪,再造边镇!”
随着一波波的大臣出列,以于谦为首,跪倒在丹墀中间的大臣越来越多。
于是,整饬军屯一时之间,似乎成了众望所归之事。
任礼站在原地,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不得不说,今天的情况,打从一开始,就有些出乎任侯爷的预料。
要知道,按照之前几次廷议的经验,天子都会先将廷议的内容读一遍,然后挨个问各衙门的态度,整个过程相对来说是比较平和自由的。
也只有如此,才能让众臣都充分发表意见,也才是廷议的本意。
但是这一次,天子先是拿罗通的案子给群臣一个震撼,紧接着,便是于谦率众请奏。
如此大的声势,如果不是知道整饬军屯是天子在背后推动,只怕都会以为是要逼宫了。
不过,这也说明了,天子早有准备。
一上来便是如此气势汹汹,如果任礼再迟疑片刻,只怕这件事情就会被压倒性的优势直接通过了。
“陛下,臣以为不妥!”
在众目睽睽当中,任侯爷大步向前,在丹墀中间站定,在一众跪倒在地的大臣当中,显得格外显眼。
场面霎时安静下来,奉天门前唯剩风声呼啸,群臣的目光一瞬间全部集中在了任礼的身上。
旋即,天子玉音降下,声音淡漠。
“哦?任侯觉得,何处不妥?”
任礼侧了侧身子,瞥了一眼站在自己侧后方的众勋戚,拱手抱拳,跪倒在地,道。
“陛下,兵部此奏,一曰清丈军屯,二曰整肃纲纪,三曰严惩不法,看似于国有利,实则不然。”
“军屯多年积弊,牵扯繁多,边军多年流转,军屯民田早已难分,兵部欲行清丈,严刑惩治,一则耗费大量人力,徒劳无功,二则引动严刑峻法,引动边军不安,军心不稳,三则臣闻近日边境屡遭劫掠,虏贼虎视眈眈,此时妄动边军,恐生大祸。”
在一众大臣当中,任侯爷声音铿锵有力,大义凛然,道。
“陛下,土木一役后,边军损失惨重,至今尚未恢复,天下百姓臣民,无不期待朝廷休养生息,战息止戈,边军上下,亦勤加巡守,日夜不敢懈怠,今天下稍安,军心方定,兵部便欲大肆整饬,动荡边军,实有不妥。”
“且前番兵部尚书于谦举荐私人,揽权自重,今日廷议,群臣尚未开口,便挟都察院,刑部,户部等众多衙门逼谏陛下,实乃图谋不轨,有结党之嫌,陛下不可不察,故臣请陛下,驳回兵部此奏,以安朝廷上下之心!”
这番话说的颇有几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悲壮,一时之间,在场众臣有些恍惚,仿佛此刻,任侯爷不是一个武将勋贵,而是一个为国为民的谏臣清流。
在场忽然安静了下来,御座之上,天子的面色平静,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其他的大臣,包括于谦在内,却也没有立刻起身反驳。
而任侯爷说完之后,眼神不由自主的往身后瞟着,似乎也在等着什么。
终于,在片刻的安静之后,武臣列中再次发出了声音。
“陛下,臣昌平侯杨洪,有本启奏!”
第632章 背水一战
杨洪已经许久没有上朝了。
大约是从太上皇致祭宣府之后,这位百战老将,回到京师当中,便病了。
后来慢慢传出于谦在边境暗查军屯的消息,朝野上下,又冒出各种流言。
有的说杨洪是心虚不敢上朝,有的说杨洪是怕了于谦,在府中等死,也有的说,杨洪是积蓄力量,等着反戈一击。
对于这些谣言,杨洪一概不理,甚至到了后来,连过府拜访的客人都不见了,都交给了自家的儿子打理。
至于朝会,更是次次告假,来的次数屈指可数。
如今,杨俊流放,杨能出京,兵部整饬军屯的奏疏明晃晃的上了廷议,这位昌平侯,终于是要按捺不住了吗?
按例,朝会之上,公侯位居文武班首,次驸马,次伯,自一品而下各照品级、文东武西、依次序立。
但是,由于爵位的特殊性质,非社稷军功不授,所以,基本上,文官这边的第一班就是七卿大臣,而武臣这边的第一班则是勋贵大臣。。
京城四大公府,英国公年纪尚幼,成国公爵位虚悬,定国公前年崩逝,子幼尚未袭爵,所以真正立于朝班的,就只有一个丰国公李贤。
因此,在李贤早已经出列的前提下,杨洪这个昌平侯,本就列于第一班中,声音方起,便汇聚了无数人的目光。
杨洪的气色看着不大好, 或许是因为真的缠绵病榻多时, 又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流言纷纷, 心力交瘁。
总之,这位百战老将,此刻看起来身躯有些佝偻, 全无镇守宣府时的威风赫赫,亦无回京受封时的意气风发。
随着声音落下, 杨洪在所有人的注视下, 举步移列, 一步步从朝班中,来到丹墀中央。
风卷云动, 旌旗猎猎,黄天之下,高居九重的天子玉音垂问, 波澜不惊。
“昌平侯杨洪, 何事启奏?”
“臣, 劾宁远侯任礼, 贪渎无状,冒功败战, 擅失军田,结党营私,欺瞒朝廷, 暗杀大臣,胆大妄为, 罔负天恩,罪在当诛!”
杨洪拜倒在地, 声音苍老,但却仿若金铁交鸣。
丹墀之上, 杨洪手捧奏疏,高举过顶,原本略显弯曲的脊背,陡然挺直。
仅仅是这一个简单的动作,注视着他的所有人,心头便不约而同的生出一阵寒意。
猛虎下山,必择人而噬!
内侍走下御阶, 从杨洪的手中接过奏本,奉至御前,然而,天子却并未打开, 只是平静问道。
“昌平侯,今日廷议乃兵部整饬军屯疏,你要弹劾宁远侯任礼,可是因为,他刚刚反对此疏?”
不得不说,天子的反应,再次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杨洪会在这次廷议上有所动作,这是在场的多数大臣都能够猜到的事。
这次整饬军屯,种种迹象表明,昌平侯府早已经陷入了风暴的中心。
无论是要竭力反抗,还是认罪求得宽恩,杨家都势必不能毫无表示。
所以,朝臣们对于杨洪出面并不意外。
甚至于,对于杨洪刚刚说出的那番话,虽然信息量很大,但是,朝臣们在稍稍有了准备的情况下,尽管接受起来仍然艰难,可也毕竟在意料之中。
心思转得快的,立刻就明白过来,杨洪想要拿任礼当挡箭牌,换得自己的一家平安。
这本不是什么很难想到的事情,朝野上下对此早有猜测,只不过没有人敢确定,杨家到底会拉谁出来而已。
现在,自然是确定了。
宁远侯任礼,有战功,有资历,有权势,够份量,若是能够扳倒他的话,杨家说不定真的能够逃过一劫。
但是,天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听这口气,是对杨洪弹劾任礼有所不满?
众臣心中心思纷纷,但是,杨洪却并无任何慌乱之色,迎着在场所有人的目光,轻轻颔首,声音淡然。
“回陛下,是!”
声音落下,哪怕是在朝会之上,有纠仪御史在,在场众臣还是忍不住掀起一阵低低的议论之声。
杨洪,竟然就这么承认了?
然而,接下来才是更奇怪的事情。
众所周知,任侯爷在如今的武臣当中,无论是权势军功,还是地位威望,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不仅有侯爵之位,而且还执掌中军都督府,更兼和各家勋贵交好。
上次这位任侯爷和英国公府一起敲响登闻鼓之事,朝臣们至今还历历在目。
所以正常情况下,如今这种状况,早该有其他勋贵出面,为任侯爷张目。
但是,怪就怪在这一点!
从刚刚任侯爷出面大义凛然的反对整饬军屯,到如今他被杨洪如此弹劾,勋贵武臣这边,迟迟都没有任何的反应。
场中再次沉寂了片刻,天子似乎也有些诧异,没有想到杨洪会这么干脆利落的承认,将手轻轻的按在手边的奏本上,天子方问道。
“所以,昌平侯的意思是,你弹劾宁远侯,是因一己之私,攻讦朝臣?”
这般口气无悲无喜,让人听不出是何意味。
面对天子垂问,杨洪这次却摇了摇头,道。
“回陛下,因一己之私攻讦朝臣者非臣也,乃宁远侯任礼也!”
说着话,这位老将似乎下了什么决心,轻轻的抬起头,浑浊的双眼眸光闪动,道。
“陛下,臣自知有罪,常镇宣府多年,曾犯侵占军田,私垦民田,挪用军士等罪,此次兵部整饬军屯,臣早已将数年来所行之事写明自陈,只待今日呈于御前,甘受责罚。”
“然臣更知,朝中于军屯一事牵扯比臣更深者,大有人在,欲因己之私阻挠朝廷大政者,更非罕有,故臣今日冒死上奏,既为自罪,亦为朝廷诛贼!”
“臣之罪过,甘愿受朝廷处置,但,宁远侯任礼罪行累累,确凿无疑,今日廷议整饬军屯疏,任礼早有预谋,非出于公心,实乃为掩盖罪行。”
“故臣请陛下,准臣当廷对质,将此贼之罪公之于众,以安朝局民心!”
说着话,杨洪的手中赫然多了一本新的奏疏,高高举过头顶,上写着几个字。
《臣昌平侯杨洪奏宣府历年军屯积弊自陈疏》!
随着内侍再次走下御阶,将这份奏本呈上御前,在场众臣望着跪倒在地的杨洪,心中不约而同的浮起一个同样的想法。
这位昌平侯,不会是疯了吧?
第633章 杨洪的两封信
朝中既然早有流言,杨家有可能会被当成整饬军屯的祭旗者,自然也就有人会猜测,杨家会如何应对。
找替死鬼自然是一个好法子,所以,杨洪拉任礼下水,这并不算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但是,谁能来解释一下,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要知道,在所有人的预想当中,即便杨洪要弹劾任礼,也是为了让他当替死鬼,换杨家从整饬军屯当中成功脱身。
但是,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杨洪这副架势,哪是什么要用任礼换自己,分明是要和对方同归于尽,玉石俱焚。
这杨家和宁远侯府,到底哪来的深仇大恨,至于如此搭上自己也要不死不休?
不得不说,杨洪如此决绝的态度,不仅镇住了在场的众臣,就连任礼自己,都感到一头雾水。
他也没想明白,自己是哪里惹着杨洪这个老家伙了,咋的这就一上来就一副要拼命的样子……
当然,更让任礼警觉的是,到了如今,为何其他的勋臣世家,都还没有人出面说话。
不过,如今在奉天门前,丹墀之上,他一时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不断的朝一旁的焦敬等人看去。
便在这一片沉默当中,上首天子也终于将杨洪呈上的两本奏疏看完。。
旋即,离得近些的大臣,便立刻感受到,周围的气氛为之一寒……
天子,动怒了!
“准了, 昌平侯, 朕准你当廷, 和宁远侯对质!”
御音降下,带着沉重的威势。
口气虽然平淡,但是, 却掩不住扑面而来的浓浓肃杀之气。
于是,群臣起身, 各自退回文武列中。
宽大的丹墀中间, 仅剩杨洪和任礼二人相对而立。
这一次, 任礼率先开口,问道。
“杨侯方才弹劾老夫诸条大罪, 信誓旦旦,不知老夫到底何处得罪了杨侯,竟致杨侯当着众臣的面, 如此激动?”
话一开口, 便不怀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