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寻常时候,吴氏是不会多问政事的。
但是,她更了解自己的儿子,朱祁玉刚刚的表现,说明他的确在举棋不定,而且,这事情大抵应该是她问了也无妨的,不然的话,朱祁玉不会就这么直截了当的说自己因为想事情而走了神。
既这么说了,说明就是有心想要问问她的看法。
因此,吴氏倒也不妨动问一番。
果不其然,听了这句问话,朱祁玉稍一犹豫,随后,扫了一眼正在照料芸姐儿和澍哥儿的杭氏和郭氏,见没有人过分关注这里,方开口道。
“其实,也不是事情,就是有一个人,唔,一个官员!”
“母妃,你说,如果朕手底下有这么个人,朕知道他心无正意,也无实实在在的忠心,可上进钻营之心却极强,为达目的,敢于弄险,心中或有抱负,但是行事手段,却为人不齿,奉行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理念,这样的人,可用否?”
这个形容……
吴氏的眉头皱了起来,狐疑的望着朱祁玉,问道。
“这个人得罪过皇帝?”
朱祁玉的神情微微一滞,显得有些窘迫,道。
“母妃何有此问?”
见此状况,吴氏转了转手里的珠子,道。
“看来,不仅得罪过,而且得罪的不轻。”
眼瞧着朱祁玉尴尬的模样,吴氏笑了笑,道。
“你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哀家虽在深宫,可对外朝的事,也略有所闻,外朝那些大臣犯了错,你向来仁慈,即便是那些个心里头死认着南宫的人,也最多是罢免归家,至于那些言语冒犯,殿前失仪的,惹你生气的,你向来都不甚在意,更不会记在心上。”
“可是方才,你对哀家形容这个人,却似是此人毫无可取之处,既不忠心,又不循正道,哦,还手段下作,说了这么多缺点,优点却是半点没提。”
“此人若真是没有丝毫优点之人,想来也难立足朝廷,你也不会因他而苦恼,所以,他至少应该是有才干的,可是,你形容的时候却失之偏颇,这说明,你心里头对他的成见不小,哀家说的可对?”
呃……
朱祁玉苦笑一声,忍不住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掩饰自己的尴尬,搁下杯子,他方道。
“此人的确颇有才能,嗯,不是那种虚文之才,而是能办实事的官员,不过,他志在朝堂,办实事,也不过是自己的进身之阶而已。”
“志在朝堂,不是问题,这朝廷上为官的人,谁不志在朝堂呢?”
虽然明知道朱祁玉在避重就轻,但是,吴氏也不点破,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道。
“皇帝想来也不会指望,这满朝上下,都是正臣忠臣,所以朝中有希图幸进之辈,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水至清则无鱼,正臣有正臣的用法,佞臣有佞臣的用法,身为皇帝,最紧要的是能分得清楚正臣佞臣,用在该用的地方,别信错了人,也就是了。”
这话本来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是,让吴氏没有料到的是,听完了这番话之后,朱祁玉却意外的沉默了下来,神色有些复杂,片刻之后,方低声喃喃道。
“是啊,不能信错了人……”
看着儿子这个样子,吴氏终于是意识到,这事情没有她想的这么简单。
从榻上坐直了身子,她的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道。
“看来,这里头还有哀家不知道的事,皇帝这副样子,想来,此人怕不是得罪过皇帝这么简单。”
话至此处,吴氏转头对着旁边侍奉的青珠说了两句,于是,青珠便往前头走了几步,带着几个宫人,将一旁还在玩闹的两个奶娃娃抱了下去,顺便也将一头雾水的杭氏和郭氏都送了出去。
待得宫中的人散的差不多了,青珠将暖阁的门关上,让几个心腹的婢子守在外头,自己则是带着两个宫女隔得远远的站在门边看着里头,然后对着吴氏轻轻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吴氏才搁下手里的珠子,往前俯了俯身子,关切的问道。
“玉哥儿,你告诉娘,到底怎么回事?”
“母妃,儿想杀了他!”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寒意刺骨,杀意凛然。
这年节之下,暖阁当中温暖如春,可朱祁玉的口气,却让吴氏背后生出一股凉意。
她忍不住站起身来,来到朱祁玉的身前,微微屈膝半蹲在地上,伸手握住了朱祁玉的手。
这个时候,吴氏才发现,不知何时,朱祁玉的手依然紧紧握成了拳头,英俊白皙的面庞,隐隐抽动着,可见这几个字,每个字都是紧咬牙关说出来的。
平时那双素来平静的深不见底的眼睛,此刻微微泛红,似乎燃着熊熊的烈火。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看着儿子这副样子,吴氏险些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站起身来,吴氏心疼的把儿子抱进自己怀里,轻轻的拍打着他的后背,道。
“玉哥儿不怕,娘在呢……”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喧闹的人声都渐渐平息下来,朱祁玉才总算是平息下了情绪,轻轻抬起头来,从吴氏的怀里挣脱出来,躬身道。
“母妃,儿子失态了。”
口气平静一如往常。
见此状况,吴氏方松了口气,她伸手拉着朱祁玉在自己身边坐下,道。
“到底怎么了,能告诉母妃吗?”
实话说,刚刚朱祁玉的样子,也将她给吓着了。
她很清楚的能够感受到,那个时候,朱祁玉扑面而来的杀意,并不是假的。
朱祁玉坐下,沉默了许久,他也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他甚至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突然这样。
看过了百年变迁,他曾经以为,自己所有的情绪,早就已经随着时间,埋葬在了这王朝兴衰之中。
哪怕是后来,他再见于谦,再见朱祁镇,都能做到平静以对,似乎过往的这一切,都已经随风而逝,他这一辈子,就只为了大明朝而活着。
一直以来,他都这样以为,并且也在这么做。
可是,刚刚的那一刻,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就失控了。
或许是因为,窗外慧姐儿和济哥儿无忧无虑的嬉闹声,是不远处,芸姐儿和澍哥儿伊伊呀呀的打闹,是这除夕团圆日的温馨和乐,是这一刻的安宁平静。
又或许,是因为徐有贞的智计诡谋再度获得了成功,是他的巧言善辩,再次扇动了他曾经扇动过的人,是朱祁玉某一刻的绝望心绪,再度涌上心头。
再或许,仅仅是因为吴氏的那一句话……
要信对人!
可谁才是对的人,是能信之人呢?
佞臣不是,正臣……也不是!
所以刚刚那句话,他想杀人,不是杀一人,而是杀所有人。
杀了徐有贞,杀了张輗,杀了朱鉴,杀了朱祁镇,杀了所有和那件事有关的人,也杀了……于谦!
便是万世唾骂,又能如何?
沉沉的吸了一口气,朱祁玉轻声道。
“母妃,我心中有一团火,泼不息,埋不灭,我曾以为它可以随着时间而消失,但是,我觉得,我有些高估了自己……”
说着话,朱祁玉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带着一抹难明的情绪,道。
“朕,愧对列祖列宗!”
“皇帝……”
耳边温和的声音响起,朱祁玉抬起了头,于是,他看见吴氏的目光,正对着他,平和的眼眸中,透着些许的心疼,但却无比的坚定,就这么静静的望着他,吴氏认真的开口道。
“哀家知道,皇帝是个好皇帝,不是因为,你想做个好皇帝,是因为,你本来就是个好皇帝!”
“母妃……”
朱祁玉的眼神有些迷惘,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是,吴氏却比他更早一步,道。
“玉哥儿,你真的想杀了那个官员吗?”
“不要跟哀家说,他朝中有什么势力,背后有什么样的人物,乃至,有什么礼法规矩护着他。”
“舒良就在外头!”
“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比哀家清楚。”
“东厂,锦衣卫里,三五好手,趁夜摸进宅中,一刀毙命,结束之后,命动手之人寻一无人处自尽,一切干干净净,没人能查出任何痕迹。”
“你,为什么不做?”
和刚刚的温和不同,此刻的吴氏,目光锐利,直指人心。
朱祁玉在她的目光当中,都不由低下了头,有些慌乱,道。
“母妃,这……”
“别说什么不合规矩,母妃是后宫之人,见得都是阴私手段,目的只要能够达到便是。”
吴氏的语气越发激进,步步紧逼,道。
“皇帝,你不是只想杀了他吗?为何不呢?”
朱祁玉没有说话。
他也在问自己……
为什么不呢?
这个时候,吴氏叹了口气,握紧了他的手。
看着他抬起的头,两人目光相对,吴氏的语气重新变得认真而坚定。
“玉哥儿,娘知道,一直都知道,你是个好皇帝,你不是个嗜杀之人,你对得起所有人,活着的,死去的,所有人,你是娘,永远的骄傲。”
说着话,吴氏的语气停了停,眼中隐隐泛起了水光,道。
“娘知道,娘的玉哥儿很苦,你不能对芸娘说,不能对杭氏说,不能对任何人说,甚至……也不能对娘说。”
“这不是一条快意的路,但是,这是你注定要走这条路。”
“所以,答应娘,不要自苦,好吗?”
窗外,白雪未消。
月光银亮如水,照见宫城红墙外……
万家灯火,团圆喜乐!
第1034章 新年第一朝
带着对休假制度的严重不满,三天休沐被占了一半的老大人们,一如往常的在天色熹微时,站到了金水桥畔。噟
按照惯例,开年之初,基本上是没什么大事会发生的,但是,这个年,大家却过得都不怎么平静。
随着年节下,各家相互拜访,聚会宴饮,所有的消息,都传的飞快,其中最引人热议的,莫过于于谦素履简行,到十王府致歉的事了。
自从那天于谦登门致歉,结果吃了闭门羹之后,接连三日,于谦日日登门,日日都被拒之门外。
直到第三日正午,周王姗姗来迟,但是,却同样是连门都没让于谦进,只接了谢罪表,淡淡的丢下一句好自为之,便转头回府。
堂堂的兵部尚书,七卿大臣,纡尊降贵接连三日步行前往求见,心意不可谓不诚,姿态不可谓不低。
但是,面对这样的诚恳,诸王的姿态,却依旧高高在上,倨傲之极,甚至于,除了周王之外,其他诸王连面都没露。
这件事情,在短短的几天时间内,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无数人为之议论纷纷,尤其是官员当中,义愤填膺之辈甚多,不少人觉得诸王太过无礼跋扈。噟
当然,更多的焦点,还是集中在于谦的身上,只不过,这位于少保在这件事情之后,却基本是杜门不出,即便是年节下,也不怎么出门访友,至于递上拜帖的人,他更是一律推拒不见,据说就连内阁的某次辅,都吃了闭门羹。
这个年节,各种消息传的满天飞,直到今日早朝,一众官员才重新见到了于谦的身影。
和往常一样,他站在文臣的最前端,和几个重臣叙话,远远看着,面色倒是并无任何不妥,仿佛年前的那桩事,对他并没有产生任何的影响一般。
随着沉重的鼓声响起,金水桥边三声鞭响,宫门大开,群臣顺着宫门依次进了文华殿中。
“吾皇万岁万万岁!”
行礼各毕,天子高居御座,面色一如往常般波澜不惊,命群臣开始奏事。
按理来说,年后的头一次早朝,基本没什么大事,但是,这次却分外不同。噟
先是吏部尚书王文上前,递上了一本《请大计疏》,一下子坐实了最近京中的流言。
虽然说,大计不同于京察,考核的是地方官员而不是京中官吏,所以,跟能站在这文华殿中的大臣们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官场之上,讲究的事一个人脉关系。
这殿中的诸臣,哪个没有门生故旧,后辈同乡,大计一起,各种各样的关系,交情,必定纷至沓来,每个人都安生不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朝中一直都有传言,说这次大计,刑部也要参与,这可是往年历次都未曾出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