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朱祁镇抬起了头,目光越过深沉的黑暗,不知落向何方,开口道。
“皇帝那边也开始争取勋贵了,丰国公李贤,还有靖安伯范广,这段日子也在京城当中四处活动,武兴和他背后的定国公府一系,已经有不少,都被争取过去了。”
闻听此言,其木格的眼中也露出一丝担忧之色,问道。
“那陛下您怎么打算?”
勋贵阵营,一直都算是朱祁镇的基本盘,虽然说,明确表露站在他这边的人很少,但是,通过英国公府和成国公府,朱祁镇勉强能够让这些勋贵帮忙办一些事。
毕竟,勋贵和文臣不一样,他们里面有不少,此前都和朱祁镇有君臣之谊,而且,勋贵世家绵长,对于他们来说,虽然明哲保身很重要,但是长远利益也很重要。
这也是朱祁镇把东宫当做底线的原因所在,勋贵们现如今多数两不相帮,最大的原因就是,朱见深还有着储君之位,待得朱祁钰死后,大位仍然会回归到朱祁镇这一脉。
所以,如果这个时候明确的站队,帮着皇帝对付朱祁镇,那么万一朱见深登基,他们必定会受到报复,所以,中立是最好的。
但是,这种局面不可能太长久的,随着时间的推移,皇帝对于朝堂的控制力会越来越强,即便是他想要鼓励朱祁镇造反,然后一举除之,也不可能始终放任着勋贵这边不管的。
只不过,事有轻重缓急,站在皇帝的角度,肯定是要先把文臣的基本盘拿稳了,再谈勋贵的事情。
那么如今,便是时候了!
文臣那边,从翰林院到内阁,六部,科道,乃至是地方官场,都经过了不同程度上的整顿,如今的朝堂上,已经没有人再能阻拦皇帝的锋芒,这一点,从去年一连串的大案,便可看出。
若是换了之前,这种牵连众多的案件,肯定会被文臣们联合压下,但是如今,他们已经没有了这种力量。
正因于此,皇帝腾出手来,便开始将精力放在勋贵这边了,当然,这不是最近才开始的。
朝局之事,复杂无比,并不是简单的先后顺序,事实上,对文臣和勋贵的拉拢和整顿,一直以来都是同时进行的,只不过是进度推进的快慢而已。
如今看来,朱仪趁开海的机会拉拢勋贵这件事,已经引起了皇帝的警惕,所以,才有了现在的局面。
现在的状况,和当初也不一样了,瓦剌之战刚刚结束的时候,朝中情势不明,而且,勋贵当中不少人还念着朱祁镇的恩典,再加上那个时候,皇帝重用文臣,甚至将京营也交给了于谦来掌管,所以,他们对皇帝既有戒心,也有审视。
但是如今,一系列的事情,让朱祁镇的权威几乎跌倒了谷底,说白了,现在圣旨不出南宫的局面,不是皇帝强行压制的,而是朝野上下默契形成的共识,随着时间的推移,就算是有恩情,也会慢慢被消磨殆尽。
再加上,范广回京,代表勋贵重新掌控了京营,一直代表文臣压制勋贵的于谦被贬出京,之前整顿军府的一系列事情,天子又刻意的让军府主持,将大多数的文臣排除在外,这种种变化,都已经让勋贵和皇帝之间,建立了基本的信任,所以……
“没什么办法,如今朕困居南宫,对外间鞭长莫及,张輗也在漳州未归,京城诸事,只能靠朱仪来办,他虽然忠心,可毕竟年轻,威望不够,这个时候,皇帝出手,我们也只能是各凭手段了!”
朱祁镇叹了口气,无奈的同时,心头再度涌起一阵无名的愤怒,若非是他这个好弟弟占了自己的皇位,他又何必为了区区几个勋贵谋算?
见此状况,其木格的神色也有些复杂,犹豫了片刻,她开口道。
“陛下,其木格有句话,不知应不应该说……”
朱祁镇转过头,看着轻咬下唇的其木格,微微有些奇怪,这么久了,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其木格这么说话,皱了皱眉,他拉着其木格的手让她坐下,道。
“如今的南宫中,除了皇后和你,朕可信的人不多,你有什么话就说便是,说错了,朕也不会怪你的!”
其木格见状,这才开口道。
“陛下,妾身觉得,外间之事,也不能只靠成国公一人!”
这话一出,朱祁镇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道。
“你什么意思?”
见此状况,其木格站起身来,连忙道。
“陛下,妾身并非是觉得成国公有什么不好,只是觉得独臂难支,陛下要谋大事,总该多些可以直接用的人手才是,便拿此次之事来说,张都督出京之后,陛下有事便只能让成国公出马,如陛下所说,成国公毕竟年轻,有些事情力所不及。”
“何况,张都督都能被派出京去,万一有一日,成国公也被皇上寻了由头打发出京,陛下岂非没了可用之人?”
话音落下,朱祁镇眉头紧皱,却没有否认。
沉思了片刻,他缓缓点头,道。
“你说得对,这一点上是朕疏忽了,不过,该怎么做,朕还是要好好再想一想,毕竟这并非小事,如今局面,还要靠朱仪和张輗维持,若要笼络其他的人,也需考虑他们的想法……”
“陛下圣明。”
其木格躬身行礼,神色中闪动着莫名的光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1183章 杜宁
开海的消息在京城如火如荼的疯传,所有人都被这桩大事牵动着心弦,正因于此,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被所有人关注。
就在这样的氛围当中,杜宁回京了……
“陛下,工部陈尚书求见!”
乾清宫中,冬意未散,炉火仍燃,怀恩轻手轻脚的上前禀报道。
朱祁钰从奏疏当中抬起头来,叹了口气,倒是没有拒绝,虽然说,陈循那日在朝堂上,没有袒护杜宁,但是,毕竟是自己最得意的门生,而且,未来有希望能够扛起清流的大旗的,想必,陈循仍旧是心有不甘吧……
“臣工部尚书陈循,叩见陛下!”
和年前相比,这些日子下来,陈循显得苍老了几分,步伐都有些蹒跚,由此可见,杜宁的这件事情,对他的打击不小。
命人赐座之后,朱祁钰看着眼前的老人,问道。
“陈尚书此来,是为了杜宁?”
面对皇帝的直接,陈循显然有些意外,不过,也只是微微一愣,他便点了点头,道。
“陛下明鉴,杜宁这些年,也算是臣的门生,如今他做下了这样的事,臣着实是感到痛心疾首,故而,臣斗胆,想请陛下恩准,让臣见一见他,臣想亲口问问,他为何要做出如此悖逆之事!”
陈循说这话时,神色颇为悲凉复杂,看的朱祁钰也不由叹了口气。
杜宁的案子,其实基本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疑问了,虽然还没有对他进行提审,证供还没有拿到,但是从贾修平那里,已经拿到了他们历年往来的书信和账目,从朱鉴提审贾修平和他的幕僚得到的证词来看,杜宁的确是知情并且纵容此事的。
审到此处,虽然还不能算是铁证如山,但是,想要逃脱罪责,也基本都没有可能了。
只不过……
“说起此事,锦衣卫倒是刚刚呈上了杜宁一案的奏疏,数日之前,锦衣卫奉旨查抄杜宁的府邸,但是,贾修平供词中所说的,他历年向杜宁行贿的大笔银两,却并没有搜到。”
朱祁钰看了一眼旁边的怀恩,于是,后者立刻会意,到旁边的案上翻找了一阵,拿出了一份奏疏递了过来。
“除此之外,杜宁府中的字画古玩等器物也不多,除了老家有几百亩良田之外,并没有什么太过值钱的东西,锦衣卫后来再三核查过,杜宁这段时间身边并没有亲近之人离开,也没有什么财产被转移出去。”
“所以,朕也刚好想问问杜宁,这么一大笔财帛,都被他藏在了何处,陈尚书想去见杜宁的话,不妨替朕问问,若他能够真心悔过,朕尚可宽宥一二,可若是仍旧负隅顽抗,那朕也只能秉公处置了。”
陈循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因此,朱祁钰到底还是答应了他的提议,不过,答应了之后,他转头还是吩咐道。
“杜宁如今被关押在诏狱当中,没有旨意,不得擅入,稍后朕写一份手诏,让怀恩陪陈尚书一同去吧。”
“遵旨……”
怀恩低头领旨,陈循也随之退下,应该说,对于这样的结果,陈循还是有预料的。
杜宁毕竟是他的门生,虽然说,没有证据证明,杜宁纵容贾修平的行为和他有关,但是,这种时候理应避嫌。
陈循在这个时候要求见他,其实是不合适的,所以,天子派怀恩一同前去,便是为了杜绝可能会引起的议论。
不过,对于陈循自己来说,他倒是并不在意这些,不为别的,这桩事情,确确实实和他并没有关系,就算是要查,他也并不惧怕。
到了现在,他唯一不解的是,杜宁到底是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他距离七卿的位置,就是一步之遥了,但这桩事一出,便是万丈深渊……
细细的小雨夹杂着雪粒落下,触碰到大地便会一起化为流水,让道路变得泥泞不堪。
天色阴沉,一顶轿子缓缓落下,陈循走出轿子,既没有撑伞,也没有披蓑衣,站在这座声名赫赫的锦衣卫衙门前,陈循抬头看着上面似乎浸染着血色的北镇抚司几个大字,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复杂之极。
黑洞洞的大门前,怀恩笼着袖子早已经等候多时,眼瞧着陈循过来,快步上前拱手一礼,随后,便在一个锦衣卫官员的指引下,跟着入了诏狱。
作为专司大案要案的诏狱,里头关押的犯人,通常非富即贵,基本上都是官员,尤其是去年一年,诏狱里头走走留留,不知道送走了多少朝中大臣,如今走在其中,仍然能够感受到其中隐隐弥漫的绝望和血腥气。
片刻之后,领路的狱卒在一个平平无奇的牢房前停下,随后转身道。
“几位大人,此处就是关押犯官杜宁之处,小的就在不远处候着,若有需要,喊一声便是了。”
说罢,狱卒便恭敬的退了下去,远远的候在一旁,保持着一个能够看到此处,但是却听不到声音的距离,不过,陪同前来的锦衣卫指挥同知毕旺,却留了下来。
天空中隐有雷鸣闪过,透过小小的窗户,照亮了昏暗的牢房,隔着沉重的牢门,陈循终于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得意门生,杜宁!
此刻的他,早已经不复当初的意气风发,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杜宁这个刚刚年过五十的人,头发已经变得有些花白。
他穿着一身囚服,头上一根破旧的簪子勉强将头发束起,几缕散乱的头发散落下来,原本日日精心打理的短髯此刻杂乱不已,显示着主人的狼狈。
牢房当中脏乱的很,时不时有老鼠吱吱的叫声响起,靠墙的地方有一方草铺,上头放着一床薄薄的被子,这便是牢房中的全部了。
杜宁原本靠在墙边,低头假寐着,听到外间的响动,这才抬起头来,看到陈循的时候,他的脸色有一瞬间的惊讶,但是很快,就低下了头。
见此状况,一旁的毕旺开口道。
“杜大人,陛下有旨,命陈尚书和怀大监前来问话。”
闻听此言,杜宁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随后,他双肩塌了塌,用手撑地站起身来,锁链声哗啦啦响起,在寂静的牢房当中显得格外刺耳。
拖着沉重的锁链,杜宁从暗处走到牢门前,双膝跪地,道。
“罪臣,接旨……”
小小的窗户透过的光,只能打在半间牢房中,直到此刻,陈循和怀恩才真正看清了杜宁,面容消瘦,神色黯淡,整个人散发着一股灰暗的气质,除此之外,他的手上脸上还有好几处淤青,脏兮兮的囚服上,也晕染着早已经干涸的血迹。
见此状况,陈循顿时沉了脸色,转头看着一旁的毕旺,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陛下只是命锦衣卫将杜宁看押,并未让锦衣卫主审,缘何动用私刑?”
福建窝案,是由刑部主审的,只不过,因为案情特殊,牵连甚大,为了避免内外私相授受,所以,让锦衣卫介入,负责看押一应的犯人,但是,锦衣卫并没有审讯之权,自然,更不能私自动刑。
可是,看杜宁的样子,却明显是已经受过了刑罚,看到心爱的学生被如此对待,陈循如何能够不怒。
不过,面对这般质问,毕旺却没有丝毫的慌张,拱了拱手,道。
“陈尚书慎言,锦衣卫一向奉公守法,杜大人这样身份的人,若无圣旨,锦衣卫岂敢擅自用刑?”
“只不过,杜大人毕竟是犯人,被囚车一路押送回来,从陕西到京城,这一路风霜,加之又是冬季,有些磕碰,冻伤之类的状况是常事,陈尚书若是不信,大可以奏明陛下,让大夫进来验伤便是。”
“又或者,陈尚书可以直接问问杜大人,锦衣卫到底有没有动用私刑?”
说这话时,毕旺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活脱脱一副小人嘴脸。
见此状况,牢房内的杜宁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但是,他还是开口道。
“陈尚书,下官这些伤,的确和锦衣卫无关……”
陈循冷冷的看着毕旺,深吸了一口气,总算是强压下了心中的怒火。
杜宁身上的伤,明显不止是什么冻伤或者磕碰,而是实实在在的受了私刑,当然,这种私刑并不严重,就算是让大夫来验伤,只怕也验不出什么,这也是毕旺有恃无恐的原因。
进了诏狱,总是免不了要受罪的,在官场这么多年,陈循多多少少,也是知道一些的,即便是上头的人没有刑讯的命令,底下的狱卒们,也多多少少会故意用些手段,对这些犯官折磨一下。
除了心里有骑在这些原本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头上的快感之外,更重要的是,有了伤,才好勒索钱财。
诏狱内是没有大夫的,这种级别的牢狱,凡是有锦衣卫之外的人员出入,都要先请圣旨,非常麻烦。
不过,因为诏狱内时有刑讯,所以为了保证犯人不被折磨死,基本的伤药是准备有的!
犯官进了诏狱,自然就要看狱卒们的脸色,像是这些明显是挨打后的淤青,被刻意丢在寒冬里形成的冻伤,都需要伤药才能缓解,所以,不少狱卒会故意折磨这些犯人,然后高价卖给他们伤药,以此牟利。
如果说给的钱足够多的话,他们甚至可以出去药铺专门抓药回来,所以,大多数的官员进了诏狱,哪怕是没有刑讯,也免不了这么一遭下马威,有钱的见势不妙乖乖孝敬,可以少受些折磨,可是没钱的,或者是不愿屈服的,就只能熬着。
反正这些狱卒们下手有轻重,死不了人……
这般状况陈循知道,但是,却未亲眼见过,正因如此,他刚刚才会如此生气,可是冷静下来,他也明白,若要验伤,必然要惊动天子,但杜宁本就是戴罪之身,为了这样的区区小事,闹到皇帝面前,未免太过小题大做了。
而且,还会让锦衣卫记恨上他和杜宁,待他离开之后,杜宁在牢房当中,只会受到更大的折磨,一念至此,他也只得将所有的怒火压下,不再理会这些锦衣卫。
转回头,看着眼前状况凄惨的杜宁,陈循不由重重的叹了口气,神色复杂,道。
“宗谧,我不明白,你到底为何会走到这一步?到了现在,我也不愿相信,你竟然做出了此等悖逆之事,到底状况如何,我想,你得给我个解释!”
对于这个学生,陈循曾经寄予厚望,觉得他可以成为未来清流的接班人,也是未来朝中的柱石。
此前在翰林院,陈循将杜宁带在身边数年,悉心教导,他很清楚杜宁的心性人品,正因如此,他才更加不愿相信,自己的得意门生,竟是如此的卑劣之人。
闻听此言,杜宁的脸色有些愧疚,低头道。
“是学生辜负了您的教诲,如今落得如此下场,皆是咎由自取,愧对老师……”
虽然已经预料到了是这样的结果,但是,陈循仍旧有些失望,道。
“我需要一个解释,合理的解释……”
说着话,陈循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眼中又闪过一丝希冀,道。
“你不必担心,若是有什么苦衷,可以直接说出来,我必会面呈陛下,如若其中真的有什么隐情,就算竭尽全力,我也会为你正名!”
“宗谧,来之前我去向陛下请旨,陛下说,锦衣卫奉命查抄了你的府邸,但是,历年以来贾修平向你行贿的那些金银,却都消失不见,你告诉我,它们……都去了哪?”
似乎是感受到老师的殷切之心,杜宁的脸色有些挣扎,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道。
“老师,没有什么隐情,这些钱财,一部分被我送回老家,买了良田宅院,另一部分,被我用在日常的宴饮唱和,都挥霍完了,所以锦衣卫,自然什么也搜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