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吃亿点
现在他和元鹤的交流,就仅限于一个小小的窗口。陶眠把窗子推开,将饭菜一放,声情并茂地来一句——
“七筒,你在里面要好好的。”
再将窗子关上。
仙鹤有些担心七筒的情况,经常在门口徘徊,想进又不敢进。黑蛇还是能吃能睡的样子。已是深冬,它虽然不像寻常的蛇类需要长久冬眠,但明显比平时更不爱挪窝。
白术和地丁两个小童跟着陶眠这个庸医学了点简单的医术,最起码会认些药草。陶眠总觉得这两个小孩起着药草的名字,怎么也该会认一点,总之是拐弯抹角地劝学。
元鹤也不算完全闭门不出,只是和陶眠交流少了许多,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陶眠本来不打算打扰他,但到了第三晚,他在房中静坐片刻,还是决定去看看元鹤的死活。
元鹤刚洗漱完毕,就见一大团黑影从窄窗鬼鬼祟祟地挤进来。
“……”
事实证明,陶眠不仅会翻墙,他还很会翻窗。
他轻盈地落在地上,只有他自己,黑蛇白鹤都在各自的屋中睡觉。
双脚踏在地面,他和七筒面面相觑。
“呃,”陶眠先打破平静,“为师来看看你还活着没。”
“……”
元鹤有些哭笑不得,他主动请陶眠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
陶眠叫他不要忙活,说这玩意儿白天附庸一下风雅就行,半夜喝容易睡不着。
他们师徒之间本就没有许多繁文缛节,陶眠可以自信地说他跟每个弟子都处得像好哥们。元鹤在陶眠面前也很放松,他们语气随意,但聊的是关系到苍生天下的大事。
元鹤除了腿疾,其余的都不用陶眠操心。
他本就早慧,有自己的主见,就算是复仇也是步步筹谋,不会被情绪牵引着走。
陶眠跟随他下山,现在看来,除了能多陪伴他一段时间,旁的也没有做什么。
甚至自己吃胖了几斤,日子过得相当滋润。
“太子是皇后的第三个孩子,在他之前的两个哥哥,已经被害死了。陈皇后的死因也是疑点重重……天家的事,谁都说不好。”
元鹤缓缓说着宫闱之事,他能理解太子的处境,也知道他来找自己,算是孤注一掷了。
“他应允我许多,只要能辅佐他坐上帝位,不但我们元家能够沉冤昭雪,哪怕是我想重新入朝为官,他也会想办法。
但我……对这些纷争已经厌倦。”
元鹤无心再回朝做官。天子的冷血无情,他如今看得比谁都要分明。从元家,到夏家,没有一个能逃得过。
“可这天下需要一位明君。”
衙斋卧听萧萧竹,尽是民间疾苦声。
“元家祖训如此。我的祖父元日鞠躬尽瘁,辅佐天子,也因为他是明君。他在位,天下承平,百姓们能过好日子。
就算他害死了我们全家,也不能抹杀他的功业,他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可是他老了,我怕他老眼昏花,最后看走了眼,废太子,立四皇子。
四皇子性格狠厉,且尚武。我在边关征战多年,我知道频繁的战乱给黎民百姓带来多么大的伤害。比起四皇子,太子更有帝王之相。
我决定辅佐太子。”
元鹤最后说出了他思索三日后做出来的抉择,一双眼沉静地望向陶眠。
陶眠与他隔空对视,良久,点了点头。
“七筒,就照你心中所想去做吧。”
仙人明白徒弟的意思,等到太子即位,他就会彻底退出纷争。
但这需要时间,七筒自己心里也不清楚,他还能坚持几年。
“虽然我更希望你能轻松快乐地活着,但你要去圆年少之志。你选择去圆志,就是选择了痛苦和孤独。当然,轻松快乐带来的,也可能是空虚。
若是这能让你的一生了无遗憾,那就遵循你心中所想,去做吧。”
陶眠决定放徒弟自己去闯。
元鹤有些动容,更多的是愧疚。
“师父帮我良多,我却无法在师父跟前尽心侍奉,实在有愧……”
陶眠摇摇头。
“你师父还年轻着呢。你跟我走在街上,谁瞧着显老还不一定。再说了,我如今手脚都麻利,要你侍奉什么呢?七筒,没必要和师父说那些客套话。”
“是,徒儿失言了。”
“今夜之后,我就要带着黑蛇白鹤回到桃花山了。这天子脚下,不是我们长留之地。我还是适合在那个山旮旯呆着,自由自在,谁都管不了。”
“陶眠师父……”
“朝堂上的事,你比我更明白。为师管不了太多,反倒要给你添乱。你若是心中思念,就寄一封信来。当然,师父说帮不上忙,也不是叫你遇到难事就自己忍耐。若是真的有求于我,也不必客气。”
陶眠把他能叮嘱的,都嘱咐一番,生怕落了哪句。
“师父把本领教给你了,遗尘诀如今你用起来出神入化,单凭这一招,你就所向披靡……看不惯谁就请他喝茶。”
元鹤本来伤感着,听见陶眠这一句,却又不禁笑出来。
陶眠见他展颜,也放下心来。
“我走之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那两个小童不愿跟我回山,留在这里,也算给你做个伴儿。还有红苕,她是个好姑娘,一心一意待你,要正视人家的心意。多的我也不说了。元鹤,你自小就聪慧,我对你,从来都是不需要浪费太多心力的。”
这是陶眠最后的嘱托。
元鹤听到后面一怔,不知师父为何突然提起他年幼时。
但他还没来得及问陶眠,第二天清晨,仙人就悄无声息地离开,连带着他不多的行李,还有一条灵蛇、一只仙鹤。
他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仿佛从未来过。
元鹤站在陶眠平日居住的屋子门口,神色恍惚。
这回是真的留他一人了。
第382章 斯人已逝
后来的事,陶眠就不能每一件都详尽地知晓了。
他和白鹤黑蛇一起回到桃花山。许久未归,山中景色依旧。这里要比京城暖和些许,只有一层薄薄的雪衣覆盖在山坡,等过几日天暖就融化了。
陶眠又回到了往日的生活。打扫院子,侍弄花草。道观外的那株梅花开了,零零散散的红珠点缀在枯瘦的枝条上。
陶眠偶尔巡山归来,就会去看看它。
他守着这株梅花,其实是在守着春信。
仙人过去是不喜欢数着日子过的,时间对他而言意义不大。但自从收了元鹤为徒后,他每一天都要掐着手指算。
自从元鹤被他从黄泉借命生还,转眼间,已是第九个年头。
这九年间,京城的信雪片似的寄往桃花山。元鹤寄信很频繁,想念桃花山,也怕师父惦念自己。
朝堂上的事,陶眠很少听他讲。但这里偶尔会有从京城来的行商,他们会谈论皇城的事,陶眠从只言片语中,大抵能拼凑出前因后果来。
元鹤决定助太子夺得帝位后,就开始谋划。
四皇子那边也在加紧行动。
丽妃向皇帝进谗言,说太子包藏祸心,要逼宫。太子一向与他们不和。等到太子即位,宫中绝无他们母子立足之地。
皇帝年事已高,把丽妃视为贴心贴己的人,无法分辨谗言忠语,只把太子视作自己的敌人。
丽妃和四皇子还多次给太子下毒。有一回中毒太深,宫中的太医都没了办法,元鹤寄信给陶眠,陶眠得知此事后,就从小神医那里请来一副药方,让传信鸟送到皇城。
这是元鹤唯一拜托过陶眠的事。
陶眠不觉得元鹤走得一帆风顺,只是他不愿让自己这做师父的搅进纷杂世事。
陷得太深,就拔不出脚来了。
陶眠时常想起元鹤。吃饭、劳作、喝茶、甚至在给徒弟们扫墓的时候,还会提起他。
“我收了第七个弟子,之前应该带他来见见你们的,但心里总觉得不是好时机。那时他牵挂太多,我知道桃花山留不住他。
可因缘际会,他不仅成了我的弟子,我还亲自前往皇城,帮助他一段时间……也没帮什么大忙,就是心里放不下。
说起来,他和二丫你还有一点交际。他是陆远的后人。陆远是你收养的,他是陆远的后代……那你岂不是他的祖先?结果他拜入我门下,你们成同门了,这么算来七筒这师父拜得不亏,辈分涨得太快了……”
陶眠掰着手指头算陆远笛和元鹤的关系,越说越离谱。
一阵料峭的风吹过,他沉默稍许,幽幽叹气。
“七筒之前暗中行动,白鱼先生表面上与宫廷之争无关。如今他却打出了旗号,站在四皇子那边。我猜他和太子又商量出什么危险的办法,需要他以身涉险。
他肯打出这张牌,就说明,争斗已经接近尾声。我想七筒很快就要结束了。但是,他离开桃花山已有九年,算起来也就能有一年可活。我在信中说上京见他一面,七筒却不叫我去,他总是说快了,快了。
逢年过节我会想起远在皇城的他,想起埋在泉下的你们。要是我们几人能一起过个年就好了,可叹我的生命如此长久,也等不到这样的机会……
春天什么时候降临呢?来年的山花必定生长得很盛。”
陶眠站在坟茔前,絮絮叨叨说了良久,才提着竹筐下山。
桃花山永远是静谧宜然的风景,此厢静美,京城却闹翻了天。
白鱼假意投敌,成为四皇子的幕僚,并诱使他发动兵变。
而此时本该身在千里之外的太子却带领着兵马,天神般出现在皇城,在御前成功镇压兵变。
四皇子在兵败后逃窜,被太子亲手斩于马下。他提着四弟的头回到宫中,丽妃见状惊厥不起,不出半个时辰服毒自尽。
太子跪在殿前,向皇帝汇报战果。手足相残的戏码赤裸裸地摆在年迈的天子面前,血腥气阵阵涌入宫闱。
皇帝在此次兵变中一病不起。
陶眠从一个行商口中听说了这些事,他的脚边是变成白鹅的仙鹤。这仙鹤适应能力极强,很快就和村中的原住鹅打了个五五开。
在一片嘈杂的鹅叫声中,陶眠沉默不语。
“这次太子能够成功镇压四皇子发起的兵变,还多亏了那位料事如神的白鱼先生,”眼前这行商对元鹤盲目崇拜,“太子登基之后,为元家平反。你猜怎么着,原来这白鱼先生,就是当年元家的公子元鹤!”
陶眠听到了元鹤的名字。
元鹤……这个名字本该以更荣耀的方式响彻天下,正如他出生之时,一声清越鹤鸣,划破苍穹。
他吃了百般苦,甚至在黄泉走了一遭,如今终于让元家再度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元鹤也算遂了毕生心愿。
“我的徒弟,该回来了……”
陶眠缓缓地说了一句,引得对面的行商好奇。
“你的徒弟?谁?话说你是何人……”
“我么?我就来这里吃一碗素面,无须知晓我的姓名。”
陶眠把钱放在桌上,便悄然离去了。
山下的村子变得很快,旧人故去,新人来临,村民一拨又一拨,生生死死,如今认识桃花仙人的几乎没有了。
陶眠有意隐去了自己的行踪。桃花山的仙人成了一个传说,那桃花道观也是时隐时现,偶有上山采药的村民窥见一角,待到走近时,又什么都看不到了。
陶眠就用这样的方式,慢慢地斩断尘缘。
只是村中活得长的三两位老人,坐在大柳树下乘凉时,会给孩童们讲述关于陶眠和他的弟子们的故事。
老人们讲得神乎其神,有许多臆想和猜测。小孩子分辨不出这里面的真假,只会张大嘴巴发出哇哇的惊叹声。
陶眠有时候还会坐在房顶偷听,听到他能呼风唤雨颠倒天地时,他不由得失笑。
新帝登基,太上皇在殿中静养,所有事都推给了他的儿子。
那时他已经病得很重了,卧床不起,而且经常犯糊涂,连年轻的天子都认不出。
元鹤在他临终之际,见过他一面。
他走到老皇帝的病榻前,准备完成最后的复仇。
当年唯我独尊的天子已经老了。他连呼吸声都是极轻的,仿佛怕打搅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