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吃亿点
谈渊已经老了。他当年抛弃自己的母亲,另去寻觅温柔乡时,必定是意气风发的。
但如今,他只是个缠绵病榻的老人。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床边的青年,大笑着,连说三声好。
天不负他谈渊,殁了一个儿子,却又为他送来一个。
而且小儿子和他年轻的时候更像。傲气、狠厉、唯我独尊。
青年对于回光返照的父亲无动于衷,他只是在对方颠三倒四地讲了一番疯话之后,说他们根本不像。
他们是不一样的人。
但谈渊仿佛突然恢复清醒,他像听见了一个笑话,冷笑着,目光森然。
他说你错了,我们就是一样的人。
坐上这个位置,没有谈渊,也不会有谈放。
他们都是幽冥堂的堂主,他们要做的只有两件事——盛幽冥、灭天尽。
那时谈放还在想,他怎么可能对流雪刀剑相向。
谈渊看穿他心有执念,给了他一把铜钥,让他自己去看看,天尽谷和幽冥堂是如何走到今天的。
谈渊死后不久,谈放就用钥匙,开启了那扇早就为他准备好的门。
在门后经历了怎样的痛楚,遭受了何种心理折磨,这些都无人知晓。
但当他走出那扇门后,他已经彻底放弃了楚随烟的身份,从此以后,他只能是幽冥堂的堂主谈放。
别说他不会顾念旧情,就算他心软,他也明白,楚流雪绝不会放过幽冥堂,也不会放过他。
家破人亡的仇恨,又怎能是在桃花山的几度花开能消弭的呢。
现在他终于懂得小时候嚷着出山,为何流雪会对他说那样绝情的话。
他想,或许楚流雪在上山前就在心中做了约定。只要谈渊的儿子不回到魔域,不接幽冥堂的堂主之位,那么她就一直若无其事下去,守着她救下的、没有血缘的、没有伤害过窦家的弟弟楚随烟。
她这么努力地自欺欺人,却终究功亏一篑。
谈放接任了幽冥堂,而她回到了天尽谷。
如此,唯有不死不休。
“我知道师父此番应下我的邀请,前来魔域的心思,”谈放站起身,仰头,那天际的月渐渐被一片不知何处飘来的云遮住,“师父必然是想劝我们姐弟不要争个你死我活,所以你在这里等流雪,又等我。
但是师父,对不起啊。我很怕说这四个字,却也不得不说。
物是人非。
我已经是幽冥堂的堂主了。”
因为背对着的缘故,陶眠看不见四弟子当时的表情。但不管过了再多年,他都能记起他说起这句话时的语气。
那是仿佛受了诅咒般、走向自己宿命的决然。
第49章 却道人心易变
“故事应该有个圆满的大结局。”
陶眠手中托着一盏酒碟,倚靠着身后的树,遥遥望向天边归去的大雁。
他上一句话刚刚说出口,顿了顿,又接着说一句。
“故事本该有个圆满的大结局。”
楚流雪放弃为父报仇,谈放也不再执着于将自家的势力扩大,天尽谷和幽冥堂手牵手把酒言欢,一切都是那么完满。
然后三弟子流雪和四弟子随烟回到桃花山,师徒团圆。
陶眠滔滔不绝讲了足足半日,他们三人如何重逢、如何团聚,两个弟子长长久久地陪在他身边,痛哭流涕跪在他面前,诉说自己曾经离山是多么幼稚的行为,直到他们当中的某一人走向寿命的尽头。
他侃侃谈了半晌,然后对面的女子才犹豫着打断他。
“仙人……是不是该吃药了?”
“……”
陶眠的肩膀耸落,垂眸盯着酒碟中的清酒,一片花瓣飘落,旋涡点点。
山风拂衣而过,两人有瞬间的静默。
“你说,人为何要互相残害呢。”
仙人语气茫然,他诚实地说他不懂。
两个弟子原本是那样亲密的人,彼此视为依靠。但他们下了山之后,仿佛把对方看作此生唯一的敌人,不把对方搞垮誓不罢休。
女子歪头想了想,竖起食指。
“你的三弟子的做法我能理解,假如某个势力杀了我父母,害我家族破灭,那我不管这个势力的继承人曾经与我多么亲近,我也要挥刀向前,因为忘记就等于背叛。
至于你的四弟子么,有点复杂的。我有一个朋友,和他很像。从小无依无靠,只有家族里的嫡子待他算好的,给他好吃的好穿的,还经常为他出头。后来呢,他野心大了,想当家主。当他发现这个好心的嫡子是他最大的绊脚石时,他毫不犹豫,施计把他杀了。”
仙人的脸色变幻。
“你说的这个朋友……该不会就是你自己吧?”
女子笑得娇甜,嘴边有两个对称的梨涡。
“哎,要真的是我,那就好了。”
她甩着手中的柔软花枝,下颌垫在石桌上,眼睛上挑,遥遥地凝望天空。
“人心易变。就算当初郑重其事地许下承诺又如何?你的那位四弟子下山到如今已经有十余年了吧。别说十余年,就算是一两年、一两个月、一两天,人也是说变就变,和天边的云一样。”
仙人记忆中的人永远是随烟,却不知随烟已经化作轻烟飘散,留下的只有谈放。
陶眠静静倾听着女子的话,手中的酒盏分毫未动,仿佛一座玉雕像。
他想,人真的这么容易改变么?
那场宴会并没有缓和两个敌对势力的关系,天尽谷和幽冥堂之间反而更紧张了。
在那之后发生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是幽冥堂议事,十八堂的分堂主有十堂前来会面,堂主谈放也在席间。天尽谷不知从哪里得知了他们议事的秘地,派了大量精锐偷袭。当日现场之血腥混乱,是每个幸存下来的人士都会连做一个月噩梦的程度。
十个分堂主折了三个,谈放也受了重伤。
谈堂主养了半个月的病。他是一堂之主,即便是病中也不能安稳地卧床休息。他强撑着病体去探望另外几个受伤的分堂主,还有逝者的家人。有个分堂主年纪轻,成婚不久。新娘子穿着嫁衣迎接他,面容恬静、语气平缓,似乎已经接受了丈夫故去的事实。
只是她嫁衣从始至终都没有脱下来,在雪白的灵堂中一抹突兀的红,看着刺目。
谈放轻声问身边的分堂主是怎么回事,分堂主迟疑着说了实话。
他说那新娘子早就疯了。
她当作自己没出嫁,丈夫没有死,只是花轿还没抬到她家门口,所以她才始终见不到他。
谈放的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那分堂主算是谈放的亲信,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他见堂主的面色有所改,思虑许久,还是决定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谏言。
他说堂主,我们这些当部下的都知道你和楚谷主是同门,或许过去顾念着点同门情谊。
但咱幽冥和天尽就是死敌世仇。堂内的兄弟们,哪个跟天尽谷没有血仇?我的爷爷是被天尽的人杀的,我发小的青梅被天尽的人糟践后跳河了,当年我师父不幸被天尽俘虏,抢回尸体时……那都不叫尸体了,根本是一滩肉。
现在的分堂主大多是堂主继位后,破除万难立起来的。堂主于咱有恩,咱也不愿让堂主为难。但天尽一日不灭,那些亡魂就不得安息,我们这些活人也愧对先人。
曾经有年纪特别特别小的少年入堂,那小孩问我天尽和幽冥到底谁先动手打了对方,才结下恩怨。我本来想直接把他赶出去,但我又决定先给他讲讲道理,再把他赶出去。
这就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到底第一桩仇恨是天尽先讨嫌,还是幽冥不讲武德,这件事蒙在过去的尘埃中,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重要不是结下恩怨,而是积下恩怨。血债如山似海,沉甸甸地压在他们肩头。敢逃吗?先人的魂灵可就立在他们的退路之上。
分堂主长篇大套说了一通,有什么掏心窝的实话都往外讲,最后把脖子一伸。
好了,我废话完了。现在堂主杀我吧,死而无憾。
谈放负手静立,良久才道:“忠言逆耳,杀你作甚。留着一条命为幽冥堂效力吧。”
……
养病的半个月,除了立马补上分堂主,以及处理一些膳后事宜之外,谈放唯一想的事情就是,楚流雪真的要下狠手,不给他留活路。
以往那些送向天尽谷的暗杀,都成了小打小闹。谈放嘴上说得硬,为了安抚堂内的帮众,他要有个强势的姿态。
但动真格的时候,他却又无法完全狠下心来。不然曾经尚未起势的楚流雪,早就死在了某次暗杀中,悄无声息。
而现在,伤口传来的隐痛和部下们悲痛愤怒的神情,还有那日分堂主的一番志诚之言,无不在提醒他,楚流雪已经决定不再顾及一丝一毫的姐弟之情。
原来流雪真的恨他。
她未能报复给他的父亲,那就父债子偿。
窗外有两只画眉鸟飞来,在窗台上啄来啄去。谈放没有喂食给它们,其中一只就飞走了,剩下的那只孤伶伶的,对着空的天地吱吱叫了几声,婉转哀戚。
谈放本想去触碰那只鸟,却一阵气血上涌,喉咙腥甜,逼得他咳嗽不止。
围在床榻旁边的部下和分堂主紧张地上前,一声声宗主地唤他。谈放说不出话,挥了下手,叫他们不要慌乱。
等他缓过气来,那鸟早就飞得不知踪影了。
谈放留下了几个亲信,彻夜长谈,堂主寝居的烛火燃了一夜。
因为这次袭击发生在他们堂内密会期间,外人对此几乎毫不知情。
临近天亮时,谈放最后叮嘱一句,把消息封死,不要让旁人知晓他受伤之事。
尤其……是桃花山。
天尽谷先发制人,幽冥堂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这期间发生的大小冲突自是不谈,过了不到一年半,发生了第二件大事。
天尽谷的左使被分尸锁魂,切了一片心,装在锦盒里,被送到楚流雪的面前。
据传楚谷主从部下手中接过锦盒的手都在抖,差点打翻那小小的盒子。
许多年后,一个常年贴身伺候谷主的老仆回忆,那日谷主挥退所有人,只留她陪自己回房。
她做完日常的工作,为谷主备好干净衣物、沏茶、燃香……之后无声地退出房间。
房门关严的那一刻,她听见屋内传来凄厉的嚎哭。
老仆那时还是未嫁的少女,她是被谷主从十几个侍女中唯一选中的。她不如其他的女孩机敏灵活,她只会木讷地做好谷主安排给她的事。
但她对谷主一片忠心。听见房中那么悲怆的哭声,她在门外用手捂住嘴,也是止不住地流泪。
她知道左使对于谷主的意义。在谷主还未成为谷主、处境艰难的时刻,是左使带着她一步步站稳脚跟,是兄长和老师一般的人。
他对谷主有求必应。谷主心里有一座山,她说山花开了,念叨着要去看,左使还应了她。
这样好的人啊,怎么离去得如此匆忙。
连声道别都来不及。
楚流雪失去左使,无异于失去一条臂膀。但更令人担心的是,她的心灵也遭遇了重创。
前几年在她的掌控下,天尽谷已经快要追上幽冥堂。然而这次意外发生后,足足两三年的时间,楚流雪都未能振作精神。
谷内的元老们恨铁不成钢,暗中筹谋着拥立新主。眼看着威胁到了现谷主的性命,那位贴身伺候的丫鬟焦急万分。她四处打听,终于从一位姓苏的人口中得知谷主师父的住处,并求人捎个信。
陶眠的确是用最短的时间赶到天尽谷,但等他在丫鬟的引路下去寻三弟子时,早已人去楼空。
楚流雪不在谷中。她已启程,去完成最后一件疯狂的事。
第50章 魇祷
“我的三弟子擅用的是毒。”
陶眠伸手,原本打算烦劳女子帮他再把酒斟满。
结果对方误以为仙人要请她尝尝,嘴巴凑过去就要喝。
“……”
仙人的手臂在半空兜了个圈,默默从女子的面前绕过,收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