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1003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他是故意的,因为与其让旁人捏着把柄,不如掌握主动。你看,后来公卿贵胄们都反过来为他辩经,于是,他的第一个目的达到了。”

  “但还不够,杨氏、杜二娘的存在也威胁着他的皇位。过去,她们二人是他最亲密的帮手,一个以贵妃身份不停提携他,一个暗中辅佐他。可到了如今,只要她们还在,便提醒着世人他是以裙带上位,夺权的手段肮脏不堪,他必须要将她们抹去,可又不愿留下薄情的名声。”

  “最好的办法,借刀杀人,一箭双雕。于是,有了这次的和政郡主一案,陛下不仅把他最大的污点抹掉了,还借机杀戮了剩下的公卿贵胄。”

  “末了,连和政郡主也被他赐死,宫闱旧事从此埋在尘埃之中。如今的陛下已没有任何弱点,他是薛白也好,李倩也罢,只凭他的心意,皇位稳固,唯我独尊。”

  说到这里,李泌竟是淡淡笑了一下,有些唏嘘,却也有些释怀。

  “听起来或许很残酷,可这是每一个政变夺权者的宿命。高处不胜寒,站在权力的巅峰,所有人都会盯着他,任何一个弱点都是致命的……”

  ***

  宫殿内,薛白也有些唏嘘。

  “有时我也会想,若不这么做,有没有别的办法,比如,以仁德感化世人。”

  “可我心里清楚,只要我还有弱点,便始终会有人觉得我好欺负,从而反对我。即使我创下再大的功绩,也不改他们吃软怕硬的秉性,或许有朝一日,有万吨巨轮驶在大唐的海域,万里坦途直接连通大食,我文成武就,却依旧难保有人会一刀捅在我心口上,然后骂我一句‘你根本不是李唐皇嗣,你这个篡位的贱隶’。”

  “从我坐在这个位置上的那一刻,我便明白,阶级的对立、利益的冲突、观念的隔阂,绝不能被化解,有些人我不杀他们,他们早晚也能杀我。洛阳城那场杀戮避免不了,哪怕避得了一时,只要阶级还在,待王朝分崩离析之时,他们也必挨这一刀。”

  “丈人不会明白这一点,若不送走他,他会很危险……”

  说到这里,薛白无奈地笑了笑。

  颜嫣握住他的手,道:“我知道,我也主张别让阿爷参与此事,又看杜二娘有排挤阿爷的心意,所以让达奚盈盈问你的意见。”

  她之所以知道,是李祚说的。

  李祚常到鹿园跑马射箭,这些颜嫣都知道,对颜真卿、杜妗对待李祚的态度也都看在眼里。

  纵容杜妗把她阿爷从相位上赶走,是她与薛白一起商量的,因她太了解颜真卿了。若不送走,他或许会死在洛阳的那场政变中。

  她以有些安慰的口吻,又道:“我知道的,你不是孤家寡人。”

  “也许吧,若没有你们,我离孤家寡人已不远了。”

  颜嫣道:“那你便告诉杜妗,你把杨玉环送走了?”

  “她若知道,她的手下全都已被我控制,只怕更伤心。”

  “不会的,她若知你不怪她,不知会多欢喜。”

  “再让她吃吃教训。”

  于薛白而言,杨玉环反而是最简单的,假死一次不成,那就假死两次。

  此事关键不在演得真不真、朝臣们信或不信,而在于宗卿们为了杨玉环之死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那就无法再否认此事了。

  若再说杨玉环没事,那大家岂非是白死了?

  至于杜妗的性子,薛白若不加以遏制,往后难保不会成为下一个武则天。

  “若问我本意,我绝不想如此对待妗娘。可我在世时无妨,若哪天……”

  “呸,不许说。”颜嫣嗔了薛白一下。

  薛白也就不说了。

  殿内唯一的椅子被颜嫣坐了,他干脆盘腿在地上坐下来,显得颇为轻松。

  “无论如何,往后安稳了吧?”

  “嗯……我想想,若我是一个看你不顺眼的宗卿贵胄,该如何笼络旁人来攻击你。”

  颜嫣支着下巴想了想,竟是踢了踢薛白,道:“当今天子薄情寡义,不值得效忠。”

  ***

  “五郎既知陛下的为人,还不走吗?”

  李泌一抒胸臆,转头看向杜五郎,道:“你是最不在乎官途的人,最能一走了知。”

  杜五郎道:“你呢?你为何不走?”

  “田园将芜胡不归?”李泌喃喃道,“我出山之时,本说三个月就会归去,如今却成了笼中鸟啊。”

  “为何?”

  “我请皇后劝说陛下宽仁,皇后却以太子托付于我,此举若深究,有扶持太子之意。今日陛下又遇刺,不论真假,我洗不清罪名。陛下大可杀我,取大唐而代之,可他留下我,是交换亦是恩义,我若辜负陛下,往后若再有变数,则无人可说服他维系李氏宗庙。”

  “那我让运娘入宫见皇后,岂不是……”

  “不错,五郎你或已涉及到权位之争,尽快去吧。”

  杜五郎心中骇然,有心想走。

  可心里抱有对薛白的义气与信任,犹道:“不会吧?”

  “会与不会的,五郎留下有何用呢?”

  这句话不好听,却很客观,杜五郎也无法反驳,只好道:“那你留下何用?”

  “维护李唐社稷。”

  杜五郎怕李泌死了,道:“陛下若下了决心,你也改变不了。”

  “是否改朝换代,对陛下而言并不重要了,他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君王。”

  李泌说着,眼中浮过一抹忧色,又道:“我现在担心的是太子。”

  于他而言,薛白在位一日,李唐宗社就有一日的危险,只有他悉心培养李祚,等到往后薛白驾崩或退位了,才能真正放心下来。

  这绝不是三个月就能做完的事。

  要想归隐山林,也许要三十年,且是小心翼翼的三十年……

  ***

  “说来,李月菟真以为我想为祚儿铺路吗?”颜嫣忽向薛白问道。

  “是。”薛白道,“我今日过去,她便想以此离间你我。”

  颜嫣不由笑了起来。

  “如此看来,李泌还不知道他被我们算计了?”

  “可见他虽然聪明,终究是不如我们两个加在一起聪明。”

  “所谓神仙人物,往后怕是只能当天子臣、太子师了。”

  此事倒也简单,薛白希望李泌这个天才一心一意为他当宰相,颜嫣则想给李祚找一个好老师,于是要求李泌留下。

  可留下李泌的人容易,让其一心一意地效忠却难。

  薛白一直知道李月菟想杀他,但她都被押入掖庭宫了,自然动不了手。

  他是故意答应让玉真公主去掖庭的,无非是为了找个理由打压李泌。

  这件事做得再粗糙都没关系,只要能拿捏住李泌就行。

  毕竟李泌早知李月菟要刺杀却没阻止,心中有愧。

  等营造出了要颠覆李唐的气氛,薛白却忽然施恩,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李泌也就不得不依了。

  至于留下人之后把李祚教得对李氏有归属感,薛白倒无所谓。

  若在意,当年也不会让颜真卿来教了。

  为了这点事掀起天下大乱不值当。

  其实,薛白真的想过要改朝换代,觉得何必让自己的子孙祭拜别人的祖宗。

  可他每次到了宗庙,看到那一个个牌位,唐高祖皇帝、唐太宗皇帝……他心里总是生不出排斥之感。

  有时抬头看着那飘扬的旗帜上那个“唐”字,他也会滞愣很久,问自己真的要改掉它吗?

  后来,他对自己说了一句话。

  ——我比李氏子孙更有资格继承大唐。

  也就是这句话后,他看开了很多。

  “对了,和政郡主对你一直有情意呢。”颜嫣忽然说道,又踢了踢薛白,“她对你是因爱生恨吧?”

  “那又如何?”

  “你就没想过金屋藏娇,反正藏一个也是藏,两个也是藏,多刺激啊。”

  “我既然让玉环假死,妗娘失权,便是我在乎社稷安稳,国泰民安,以前不懂事便罢了,岂还会碰她?”

  颜嫣本就是说笑的,想了想,却又道:“也是,万一她与你真是兄妹呢。”

  这次,薛白没有急着否定,而是漫不经心地道:“不重要了。”

  他是真的不再在乎自己叫什么名字了。

  名字终究只是个称呼,而他既已是帝王,没人会再叫他的名字了……

第631章 风雪故人来

  大唐开国至今近一百五十年,几乎还没有一个天子是以平安顺利的方式继承皇位,每一次权力更迭都伴随着血雨腥风的政变与清洗。

  如今这位皇帝更是将此传统发扬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

  不仅打破了姓氏血脉的限制,还跨越了贵贱的天堑。

  朝臣们痛定思痛,决心培养太子李祚,并确保他安稳继位,这成了当今朝堂上第一要紧之事,如此一来,长久以来形成的党争氛围反而平息了。

  毕竟太子还小而圣人年富力强,数十年间都起不了波澜。

  正兴七年是丙午马年,大唐的年号没变,国号也还在。

  天下无事、四海安宁。

  春耕一结束,待国事稍闲,宰相杜有邻便递了辞呈,被天子拒绝了三次,他还是决心告老,遂加集贤院学士致仕。

  是日,升平坊杜宅,前来相送的人有很多,时不时能听到一声“功成身退”的赞誉。

  杜有邻却以身体不适为由,待在书房中愀然不乐。

  多宝搁上,他的紫袍叠得整整齐齐与玉带摆在一起,想必是不会再穿了。

  “吱呀”一声响,门被推开了,杜五郎走了进来。

  杜有邻连忙低下头,捧起书卷装作在云淡风轻地看书。

  任门外熙熙攘攘,他自心如止水,求学不倦。

  “阿爷,客都送走了,我们也收拾东西,明日启程吧。”

  “嗯。”杜有邻闷声应了,可终究是心里不甘,没忍住抱怨道:“我看,圣心没你说的那般难测,朝堂安稳,能有甚杀身之祸?当此大唐中兴之际,不能一心为民,却惜身避祸,可耻。”

  “阿爷是宰相还没当够吧?你又不擅左右逢源,官瘾却好大,忘了以往可总说要谨慎。”

  杜五郎说着,抬头去看书房上挂的“谨言慎行”、“如履薄冰”几字,目光落处,却是愣了愣。

  不知何时,杜有邻已将挂幅换成了“正己率属”、“风志澄清”字样,颇有宰相气派。

  “一时说一时的话。”杜有邻道,“当年李林甫当政,我奉行的是谨慎,如今君贤臣明,我当以身作则……”

  “在衙门里天天说不厌,回家还要说。想想二姐,走吧。”

  提起杜妗之事,杜有邻无奈一叹,再不舍得也只好离开。

  他往日总觉得二女儿性格强势,自己管教不了,可她被关在掖庭这么久,他终于也是担心了起来,这天夜里不由辗转难眠。

  卢丰娘从来都不是体贴入微的性格,听得他翻身的动静,倒是懂得安慰了他一句。

  “放心吧,我看着陛下长大,他不是绝情的人。”

  “我看你这妇人是糊涂了,陛下到我们家时才多大年纪。”

  杜有邻念叨着,忽意识到一晃眼十几年都过去了。

  天不亮,杜家就准备出发了。

  行李都已送上马车,杜有邻不情不愿地裹着披风出了院子,正见杜媗带了一人进来。

  那人穿的是一身襕袍,身材清瘦颀长,转头间显出一张清冷的脸,竟是杜妗。

  “二娘?”

  杜有邻愣了愣,上前仔细打量了杜妗两眼,发现她并不像想像中那么憔悴,状态还算不错,只是有些不太高兴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