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你是如何从掖庭出来的?”
“阿爷小声些。”杜媗低声道,“是太子求了皇后,偷偷把二娘放出来的。”
“殿下真是好孩子。”
提到李祚,杜有邻不免难过。
在他看来,李祚是杜妗的干儿子,那也算是他的干外孙,杜家本与太子有如此亲密的关系,眼下搬走往后就疏远了,岂不可惜?
他正唏嘘着,没想到,却被杜妗顶了一句。
“祚儿是好孩子还用阿爷说吗?”
“你……”
杜有邻气恼于儿女越来越不尊重他,可转念一想,杜妗还能有脾气顶撞他,也算好事。
一家人出了长安,当天便行了二十余里,到了少陵原。
也就到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了。
“这就到了?不是说避祸吗?”
卢丰娘站在杜家老宅前看着门梁上的蜘蛛网,不由诧异万分。
这里离长安不到一天的路程,为到此隐居而辞了宰相之位,实在有些可惜。
所谓“城南韦杜”,京兆杜家的祖籍就是在这长安城南。
杜有邻感到有些困惑,四下一瞧,道:“老夫怎么觉得,老宅近了不少,带着家当慢慢赶路,以往须得两三天啊。”
“阿爷路上还说呢,朝廷新修的直道平坦好走,那自然是快了。”杜媗道:“若纵马而驰,小半天就能到。”
卢丰娘还是有些害怕,向杜五郎道:“那陛下若是想降罪杜家,岂不还是太近了?”
“阿娘,若真被降罪,你能逃到哪去?避祸嘛,重要的是摆出与世无争的态度。再说了,阿姐时不时还得回长安呢。”
“还回长安做甚?”
这问题不好回答,杜五郎一愣。
杜媗捋了一缕头发,道:“采买些物件。”
她说罢,不由转头看了杜妗一眼,只见她还在想着事情出神,也不知在担忧什么。
搬回了杜家老宅,众人都很不习惯。
全瑞很快找到杜有邻说了一堆琐事。
“阿郎,老宅的奴隶都放了贱籍,只剩下些上了年纪不愿走的,宅院里还好安排,田要再雇人种,得比往年多出两成,如今有点力气的都愿租官府的公田……”
“别和我说这些。”杜有邻只听两句就不耐烦了,挥手道:“与娘子说去。”
他自低头摆弄着那张坐榻,总觉得远没长安那把椅子舒服。
那把椅子是御赐的,用细麻布包裹着棉花当作坐垫,靠背也是垫着,且还是以贴合他背脊的弧度订制的。
就这么一个物件,薛白却说棉花产业、织布产业有大进展才能造,而从造出来到批量制作,送入千家万户,没有二十年光景都未必做得成。赐给杜有邻,为的是让他时时想到棉花,时时考虑百姓是否受寒。
杜有邻极珍惜它,每次坐下都是轻落轻起,这次搬家不带来,实在是怕磕坏了它。
“家里看不到棉花,我也无官一身轻,不必管百姓暖寒喽。”
他叹息自语着,卢丰娘已跑了过来,一路聒噪不停。
“阿郎!”
“往日不觉得,原来这就是朝廷的新政。雇佃户还得多给两成,这可是活生生的钱啊,连妾身都心疼,难怪那些人要闹哩……”
“嘘,什么话你都敢说。”杜有邻叱道,“什么活生生的钱,钱不过是死物,少了这两成,你便缺钱用吗?农户们多了这两成,却能少卖一个孩子。”
他能力如何不说,这些年待在中枢,觉悟还是很高的,反正他也不管家里的帐,转头又去摆弄他的床板。
“床也硬梆梆的,连床棉褥都没有,还是得种棉啊。”
卢丰娘一跺脚,气道:“那就把你杜家的田全改为种棉花,让你软个够!”
不习惯的事还有很多,比如次日睡醒,杜有邻负手在院子里逛了一圈,却不见报纸送来。
在长安,他订了足有十三份报纸,从国事到民间杂谈,从诗刊到故事会,应有尽有。
“阿郎在找什么?”
“少陵原恐怕是订不到报纸了啊。”杜有邻不无悲伤地叹道。
“有的!”全瑞应道,“集上就有驿馆和报舍,除了一些小报,都有的。只是要比长安晚一天,因此小人昨日没订,让它明日送来。”
“晚一天还如何称作‘新闻’?”杜有邻依旧不太高兴,“所谓新闻,重要的是得新。”
“那要不……阿郎回长安看?”
全瑞当了一辈子杜家的奴才,眼看放籍之风日盛,虽没起别的心思,但似乎也有了一些自己的性格。
杜有邻遂不悦道:“还不是五郎这个败家子!”
***
与杜家旁人都不同的是,杜五郎回到老宅后颇为开心。
没了应酬,不被打搅,他感到十分自由,每天带着儿女们打量大大的花园,打算布置出一种世外高人的格调。
一直以来,他对花草树木、鱼虫鸟兽都很感兴趣,近来就在研究果树嫁接之事。
旁人懒得听,可他却会与女儿分享这方面的经验。
“阿苽知道吗?把柿树接到枣树上,柿子能长得更好,其中原因,陛下说是因为不同品种之间的‘基因’能够优劣互补,我觉得他在胡说,但我想试试看。”
“阿爷,我知道了,我们可以把麦糖接到果树上,然后长很多很多的麦糖!”
“不是这样的。”杜五郎想解释一下,却不知该怎么说,最后只好无奈地笑了笑,把几个麦糖种到地里。
之后,杜菁就带着她弟弟,每天拿着个小铲子到处挖,不仅没有种出东西来,还将花园中的藤蔓铲掉了许多。
杜五郎也不骂她,说杜菁不喜欢藤蔓,我们就改种竹子吧。
可当他抱了一把竹苗来,转头却不知女儿跑到何处去了……
杜菁蹑手蹑脚地摸到了杜妗的屋外,探头往里瞧去,只见杜妗正坐在桌前,执笔对着纸发呆。
“姑姑,你真好学啊。”
杜妗抬头,见是杜菁走了进来,眼中柔和了一些,神情却还是淡淡的,道:“算是吧。”
杜菁走到桌边,想看看她写的什么,却被她直接拿了本书把稿纸盖住了。
“姑姑在写什么啊?”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
这般一说,杜菁反而更加好奇了,平时里便留意起她的事来。
以往杜妗太忙,杜菁其实不太了解这个二姑姑,只知所有人都怕她。
“阿婆,二姑每天都在做什么啊?”
“她在学习道法,好当个道士。”
卢丰娘随口敷衍着孙女,转头与杜有邻议论起杜妗,却是担心不已。
“看她每天出神,怕不是在计划着什么大事吧?”
“能有什么大事?”
杜有邻漫不经心地答着,他近来准备写一些著作。
以他宰相的名望,著作传世很容易,可写得若不好,反而会贻笑大方,被耻笑千年,因此他十分慎重,结果提起笔来,倒不知该写些什么了。
“你说,老夫写陛下诗词的集注,还是写天宝至正兴年间的风波为好?”
“写集注吧,不容易招祸。”卢丰娘道:“二娘也是有大本事的人,万一对陛下心怀恨意,正在联络旧部呢?”
“你莫杞人忧天了,若再敢这般,那可没好下场。”
杜有邻说着,心中不由蒙上了担忧。
毕竟以杜妗以前的权势,多少还是有一些忠心耿耿的旧部的。
卢丰娘叹道:“我算是明白了,杜家是没有出皇后的命,每次要往这件事上搏一搏,都要一落千丈。”
“异想天开,若非是她有这等不切实际之想,老夫的相位……唉,罢了,睡吧。”
次日,他开始准备写薛白的词句集注,对这件事他很有把握,觉得自己算是当今最熟悉天子的文人,一定能比旁人更能做好这件事。
可等到笔墨铺开,许久,笔尖凝出一滴墨水,“嗒”地落在纸上了,杜有邻还是一个字都没写。
以哪首诗词开篇呢?
院子里蝉鸣鸟叫,杜菁不知何时已跑了进来。
“阿翁,你执笔一筹莫展的样子,和二姑好像啊。”
“我不是一筹莫展,是在思忖。”杜有邻揽过孙女,笑道:“这个成语是你阿爷教你的?”
“阿爷可不说成语,是大姑教我的。”
“你阿爷是个不学无术的。”杜有邻道:“这‘不学无术’也是个成语,你阿爷从小就不读书。”
“阿爷也读书呢。”
提到儿子,杜有邻嗤之以鼻,道:“他能读什么书。”
“阿爷读《君国利病书》啊。”
“哼,那算什么书,不务正业。”杜有邻道:“这‘不务正业’也是个成语。”
“我还知道一个!”杜菁高举起手,道:“不速之客。”
“对对,这也是个成语。”
杜有邻点头不已,展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问道:“也是大姑教阿苽的吗?”
“不是,是方才有人来找二姑,我听到他们说的……对了,还有一个成语,是‘不请自来’。”
杜有邻表情一僵,才反应过来,道:“可我没听说有人拜访啊。”
杜菁年纪虽小,却很聪明,知道自己说漏了嘴,遂不再多说,吐了吐舌头跑掉了。
杜有邻连忙起身,大步往杜妗所在的院落赶去,到了一看,里面并没有人。
他立即就想到卢丰娘所说的杜妗有可能闹出事由来,不禁大为着急,忙不迭地到处去找,出了后院小门,见门外栓着几匹骏马,再一抬头,前方正是一片竹林,他遂往那竹林赶去。
走了不多时,听到了说话声,走近,是三个男子正坐在林地里说话。
“你们是何人?!”杜有邻喝问道。
不料,对方听得问话,竟不理会,反而起身往竹林更深处跑去,像是不愿与杜有邻碰面。
“休走!”
杜有邻连忙去追。
他年轻时也不是文弱书生,可如今毕竟老了,显然不可能追得上对方。
不仅追不上,他脚下一扭,“哎哟”一声,还滚落在小坡下,卡在几棵竹子间。
“你没事吧?”
过了一小会,那三个汉子折了回来,站在上方问道。
杜有邻似乎摔晕过去,毫无声息。
“杜公?”
“杜公?”
“下去看看吧。”
遂有一人凑近了去扶,杜有邻却是忽然醒来,一把捉住对方的衣襟。
“好贼子!休走!”
杜有邻一声喝,定睛看去,眼前这人他倒是认得,乃是禁军将领张小敬。
一看杜姈又与这等掌握重要兵权之人联络,杜有邻顿感恐惧,双目圆瞪,头皮发麻。
“张小敬,你可不能谋逆啊。”
“杜公说什么?凭白污我清白可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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