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1006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毕竟,这种持续巨大投入而看不到结果的事,对于百姓也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在这样的气氛下,却有一个非常隐秘的消息在重臣们之间悄然流传开来。

  三月初三,被派往江南东道的御史中丞皇甫冉回到了长安。

  皇甫冉亦是天子心腹,春闱五子之一,与元结也是至交好友。

  他归朝之后上奏支持元结的建议,并坚定地认为远洋必然会有极丰厚的回报,用的是“一本万利”的字眼,可在奏折中却丝毫不提及理由。

  此事本就议论纷纷,皇甫冉的奏折虽再次引起轩然大波,甚至有御史弹劾他为了逢迎圣意,不顾百姓负担,称之为佞臣。

  为此,崔祐甫私下见了皇甫冉一面。

  “你也是久在官场之人了,岂能犯这种错?以你与元结的私交,不问缘由地支持他,有失公允,何况你还是御史台的主官。”

  “自有缘由。”皇甫冉道,“但暂时却不便透露。”

  崔祐甫问道:“有何缘由连宰相都不能知晓?”

  “陛下自然会告知右相。”

  闻言,崔祐甫一挑眉,感到此事的不同寻常。

  若有隐情是李泌知晓的,不该瞒着他才对,除非,是特别重要的大事。

  “茂政,你我相识相知这么多年,我的人品你信不过吗?”

  “绝非信不过崔兄,只是……”

  皇甫冉显得十分为难。

  他以前曾在洛阳龙门一带求学,受过崔家的恩惠,彼此确实有交情且互相信任。

  思来想去,他还是开了口。

  “其实,不提此事并非为了保密,而是我们还未探查清楚。”

  “何意?”崔祐甫愈发好奇了。

  皇甫冉道:“我这次归京,给皇甫淑妃献了一个礼物,是一串以碧绿色宝石制成的首饰。皇甫淑妃认为太贵重而不收,可它并不贵重。”

  “为何?”

  “崔兄若到右藏库,一看便知。”

  崔祐甫依旧不解皇甫冉藏藏掖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遂在数日后,想办法亲自去了右藏库。

  他以往也来过,这次来却发现后方有一个仓库被锁上了。毕竟是宰相,他找来度支使将那厚重的门打开,不由愣了愣。

  里面的景象,既富贵,却又俭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堆积成山的金矿石,上面还带着泥土,像是从地里挖出来的破石头般被随意丢在那。

  转头,是一块块巨大的绿宝石,想必皇甫冉说的首饰便是从上面敲了几块下来制成的。

  目光扫过,红色的玛瑙,白色的象牙,比人高的珊瑚,十余张完整的犀牛皮……铺满一地的银块与铜石成了这里最不值钱的东西。

  崔祐甫看着它们,呆立了很久,离开后第一时间去找到李泌。

  李泌听了他急促的脚步声,抬起头来,道:“看来你已知晓了。”

  “怎么回事?陛下说的海外宝地,找到了。”

  “海上从来不缺宝地,重要的是值不值得费力去找。”

  “莫卖关子。”崔祐甫道,“这是有船队回来了?为何不昭告天下?”

  李泌目露沉思,没有马上回答。

  崔祐甫大步上前,往他桌案上看去,只见上面摆着一张大地图。

  那地图很破,上面的图案与字迹十分杂乱,墨水的颜色深浅不一,该是在数月到数年间一点点画的。

  “这便是船队画的地图?”

  “不错。”

  崔祐甫眯了眯眼,先从大唐往西看,手指一点,道:“这是大食。”

  他当然知道大食,还知大食如今也正处在强盛之际。

  因朝廷已经平反了高仙芝的冤案,而高仙芝对当年怛罗斯之战的败迹一直耿耿于怀,收集了大量的情报递回长安。

  “疆域倒真是广。”

  崔祐甫的目光继续往西,又看到了一个像“巴格达”一样被以大字标注出来的城池,名为“君士坦丁堡”,他略微有些讶异,但并未有过多的关注。

  再往西,地图上简单勾勒出了两片巨大的土地,上面除了“新大陆”之外什么都没写。

  终于,崔祐甫皱起了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圆的。”

  李泌吐出两个字,拿起桌上的地图,将它首尾卷在一起,于是,一道道线条重合了起来。

  他喃喃道:“我们所在的这一方天地是圆的,我的‘天圆地方’是错的。”

  这个理念他们并不是第一次听闻,薛白早已试图把它灌输给一些人。

  但以前李泌、崔祐甫等人对此是不以为然的,认为只是天子的异想天开。

  直到这次,归来的船队证实了它。

  李泌的声音很低沉,因为他现在有种万物崩塌了的感觉,他过去所信奉的一切都有可能是错的。

  “不可能。”崔祐甫道,“地怎么可能是圆的?”

  他低下头,脚下的土地是如此的平整。

  李泌拿出一个鞠球,道:“对于一只蚂蚁而言,这个鞠球也还算平。试想,鞠球若更大,大到一望无际,大到周长数万里、数十万里又如何?”

  崔祐甫亦是极聪明之人,自然就能明白,但他很快发现了不对。

  “若如此,在下面的人如何不会掉下去?”

  “我们总觉得东西是往‘下面’掉的。”

  “难道不是吗?”

  李泌随手从桌上拿起一个苹果,一松手,苹果“啪”地掉在了地砖上。

  他问道:“你看,他是向下掉了吗?”

  崔祐甫道:“不错,向下掉了。”

  “掉在哪?”

  “掉在地上。”

  “是啊,它往地上掉了。”

  李泌又拿出两块磁石,把一块放在手掌之下,另一手拿着另一块,从上方一点点的接近。

  一声轻响,手掌上的磁石被瞬间吸到了上方。

  崔祐甫愣了片刻,明白过来。缓缓伸出手,拿起那颗鞠球,道:“你是说,这颗球吸住了一切。”

  “陛下说,这叫‘重力’。”李泌道,“我一直以为他是随口说着玩的。若是真的,那就……”

  对他而言,这些若是真的,那就太可怕了。

  崔祐甫一时也无法消化这样的颠覆认知,摇了摇头,把思绪拉了回来。

  “朝廷不公布船队回来了的消息,便是因此?”

  “这是一部分原因。”李泌缓缓点点头,道:“朝廷还没准备好向世人告知此事,但还有别的原因。”

  崔祐甫想了想,问道:“是担心民间为求财而擅自远洋,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船队去时,有船只一百六十艘、一万五千余人,归来时却只有不到三十艘船、一千余人。除了海上的风浪大,容易迷失方向,食物与饮水不足,还有当地土著的敌意,以及瘟疫。因此,大量的船工都是死于疟疾,远洋风险巨大,便是朝廷要再次组织船队前往,也得做更充足的准备,不宜让民间知晓。故而,此事尚不急着公诸于世。”

  ***

  转眼又到了夏天,朝中依旧有官员反对造船远洋之事,认为国库已负担不起,但有些变化已在悄然发生着。

  洛阳,寿安县。

  崔家的锦屏别业比以往萧条了一些,但崔家作为最先支持天子变法的世族,终究是得以保全。

  这日,崔洞被家主崔璩唤到了面前。

  “你与皇甫冉交情依旧不错吧?”

  “是。”

  之前皇甫冉去往江南巡视,崔洞还去送了行,作了一首诗,名为《送皇甫冉往白田》,诗曰“江边尽日雉鸣飞,君向白田何日归。”

  崔璩沉吟着,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又道:“那你可知,不久前皇甫冉又上了一封折子,建议允许商旅参与造船远洋一事?”

  “不知。”崔洞应道,他对这些不感兴趣。

  崔璩便拿出一封报纸,丢给了崔洞,道:“自己看吧。”

  “天地是圆的?!这不可能……”

  崔洞先是看了头版,当即摇头要批驳这种颠覆他认识的理念。

  然而崔璩根本不在乎天地是圆是方,道:“看后面一版。”

  崔洞翻过报纸,见后面的版面上说的是江南东道海政衙门向商旅募集一千万贯,也可以是等价的人力与商品,甚至经验技能,而船队所带来的财富将依投入的比例“分红”。

  “这是?”

  “你怎么看?”

  崔洞道:“这等傻事,竟有人愿意做?”

  “我们做。”

  “叔公?”崔洞讶然,大为不解。

  崔璩不像是在开玩笑,眼神深沉,缓缓道:“我得到一个机密消息,此事确实是一本万利,因此,我要你去找一趟皇甫冉,探问清楚……”

  他虽没说消息是何处得来的,但底蕴这般深厚的世家大族,自然在朝中有各种各样的故旧,本是耳目最为灵通的一批人。

  一个月后,崔洞就在皇甫冉的安排下,前往江南东道。

  舟车劳顿到了华亭县,他意外地发现前来的世家大族、巨贾豪门并不在少数。有些名门虽然不是派子弟出来,却也派了家中管着经商的人来。

  崔洞与这些人交谈,得知他们都与朝廷重臣有所瓜葛,无怪乎能得到这样机密的消息。

  ……

  在华亭县待了七日,崔洞赶回寿安,向崔璩回报了他的所见所闻。

  “确实是发现了金矿,就在船队登岸没多久。但他们也受到了当地人的袭击,再加上疟疾,死伤惨重。”

  末了,崔洞道:“崔家以礼仪传家,不必参与这等逐利之事,风险太大了,走一趟船不知要死多少人。”

  但崔璩的回答却很干脆。

  “死些人算什么?要想做大事,死人,这是最基本的付出,我们最不怕的就是死些人。”

  “可是崔家……”

  “没甚可是的,既然轻易便能找到金矿,值得冒些风险。”崔璩喟叹道:“自新法施行以来,族中田亩与佃户锐减,这般下去,家族难免衰弱,须有魄力放手一搏,才能延续祖辈留下来的福荫。”

  “是。”

  崔洞虽依旧认为崔家不宜放下脸面操持商旅贱业,但知自己拦不住此事,遂不再多说。

  “你再去找皇甫冉一趟。”崔璩亲手拿出一个匣子来,道:“直接把钱带去吧。”

  他做事颇有魄力,当年说支持薛白就放弃利益表态支持,如今这么大的事,一旦决定了也是立即拿出钱来。

  崔洞接过,正要告退,转身走了好几步。

  “慢着。”

  崔璩忽然唤住他,又问了一句话。

  “真的有船队回来了?”

  崔洞虽反对此事,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讶道:“叔公为何这么问?”

  崔璩将他的惊讶尽收眼底,缓缓道:“事不预则不立,欲成事,必先考虑好一切可能。比如,万一此事是个骗局。”

  若没有数十年的人生经验,做不到如此谨慎。比如崔洞就毫无这种防骗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