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可崔洞仔细一想,就知崔璩这是过份担忧了。
“叔公是担心元结蒙蔽天子?放心吧,此事根本就不可能有假。”
“为何不能?”
“黄金、奇珍异宝,我都是亲眼所见,也看到了发疟疾的船只,他们还带回来了一些俘虏,打扮怪异,言语奇特,与过往所见蛮夷皆不同。谁都布不出这样一场大戏,那许多东西,编也编不出。”
崔璩听了点了点头,道:“是老夫多虑了,去吧。”
***
仅在两个月后,江南东道海政衙门便收到了诸多世家大族的募款,再一次开启了轰轰烈烈的远航准备。
国库的巨大负担被转移到了公卿世胄头上。
这是朝臣们完全没能想到的。经过变法,天子与公卿世胄本已成了水火不容的关系,可这次公卿世胄们却是鼎力贯彻了天子的意志。
当然有人能想明白其中的关节,暗忖只要利益所致,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但不得不承认,终究还是这些公卿世胄消息灵通、眼光长远。
渐渐地,在远洋发掘了大量金矿之事开始瞒不住了,一些细节随着时间被一点点披露出来。
时间很快到了三年之后。
正兴十一年,庚戌狗年。
崔洞再次动身前往华亭县,这次,他感觉自己受到了怠慢与敷衍。
在海政衙门喝了第三壶茶之后,他终于愤然拍案,怒叱起来。
“让管事的人出来见我!”
又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一双官靴迈过门槛,有个青袍官员不紧不慢地过来。
崔洞转过头,在见到来人的那一刻,脸上的不悦之色僵住了。
“砚方?”
“江南东道海政司主簿袁志远,劳崔郎君久等了。”
崔洞听说过这个书僮之事,知道他在前些年考中了进士。当然,这些年朝廷不断增加中榜的名额,进士在崔洞眼里已是愈发不堪了。
相应的,门荫官员在朝中的比例也一直在降低。
“我看你们是在故意回避我。”
崔洞并不与袁志远多寒暄,公事公办地道:“你可知三年来崔家往这里送了多少钱,结果呢?船队派出了两批,为何至今没有一人归来?!”
“崔郎君息怒,远航本非一朝一夕之事。”
袁志远尽力维持着不卑不亢的神态,可开口时还是不自觉地微微耸肩,出卖了他心中的紧张。
他重新请崔洞坐下,道:“海上风浪大,并不是说只要有船队平安返航,其它所有船队都能顺利。”
“那难道崔家出的钱全打水漂了吗?!”
“当然不会,我们打算再派一支船队出海。”
说着,袁志远拿出一份卷宗,道:“船坊如今有了新的造船技术,将以铁制甲板代替旧有的木料,使大船更抗风浪,只是,还需要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
“再投?”崔洞愤而打断了袁志远,道:“别再说了,我不会听的!”
“郎君,我不会害崔家的。”
袁志远又开始给崔洞计算一旦有一支船队归来,崔家将获得丰厚的回报,完全可以覆盖此前的投入。
同样的内容每次变着花样地说,崔洞很不耐烦,而且他也不信任袁志远。
可当崔洞想说出那句“崔家不干了”,却无法下定决心。
崔家已为远航付出太多了。
一开始崔璩也没想到此事的投入如此巨大,随着一次次往里填人力物力,崔家已经变卖了大量的田产,许多族中子弟为此闹着要分家。
而三年前出海的船队很可能不会回来了,若不再派一批船队出航,当年的投入有可能就白费了。
“郎君,想想那些金矿。”
末了,崔洞冷哼了一声,道:“此事你还做不了主,带我去见元结。”
两个月后,崔家卖了锦屏别业,钱财送到元结手中,元结盛赞了崔璩的魄力。
安抚了崔家,元结招过袁志远,夸他此事做得不错。
袁志远却有些惶恐,道:“使君,消息只怕是压不住了。”
元结微微一叹,道:“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
袁志远应喏,退了出去。
有个消息,他其实早就知道,但却没有告诉崔洞,因此心中稍有些内疚。
很快,他压下了这份愧疚,想到了当年阿姐的死,不认为自己有理由提醒崔洞。
“两清了。”袁志远喃喃道。
就在锦屏别业卖出之后十天,一个对崔家如同平地惊雷的消息传到了寿安县。
得知消息时,崔璩正在教训族中带头闹分家的子弟,一开始没听清。
“什么?”
“说当年船队归航之事是假的……”
“呵。”崔璩道,“这等谣言,老夫听得多了。”
“有知情人说漏了嘴,当年并没有船回来。那些船员都是找人演的,黄金宝石都是从别处搬的,就连那俘虏也是昆仑奴扮的。”
“恐怕这知情人才是假的。”崔璩道:“我能信他?此事朝廷不承认,旁人如何说都没用。”
“阿郎看这个。”
被递上来的是一封报纸,乃是东都的《新思报》,这报纸虽是民间办的,但一向实事求是,所报之事从来都是经过仔细考证,就连崔璩也颇为信它。
报纸以很大的版面讲了关于远航船队归来的疑点,是报社的主编姚汝能亲自执笔。
姚汝能不知如何找到了一份很早以前的公文,乃是颜真卿关于远航一事的对奏,其中提到天子执意远洋的目的在于名为“玉米”与“土豆”的高产粮食,而远航船队归来之后,世人还未见到这两物。
看到这里,崔璩依旧不信,认为有可能是天子搞错了。
他接着往下看,姚汝能这些年一直在寻找远洋归来的船工,然而,关于远洋的各种传闻虽然一直层出不穷,但姚汝能从未见过真正的去过新大陆的船工。
写这样一篇文章,姚汝能不会有任何好处,但妨碍天子的远洋大计,却有可能落得重罪。崔璩看罢,心中已信了八成,脸色渐渐衰败下来。
“玩了一辈子的鹰,最后被鹰啄了眼啊。”
“叔公。”崔洞见崔璩如此颓废,不由安慰道:“这么大的事,朝廷不可能骗我们。依我看,姚汝能必是信奉‘天圆地方’,不相信天是圆的,才胡编乱造。”
“你还不了解当今天子的性情吗?他要做的事,无论如何都必须做成,前两批船队不能回来,朝廷不堪重负,群臣反对,他不甘就此放弃,因此设了个局坑我等,至于那些海外奇闻,他能写出《西游记》,有什么是编不出的?”
崔璩说到后来,喉头一甜,竟是喷出一口血来。
“叔公!”
崔洞连忙上前去扶,却被喷了满脸的血,再一看崔璩,已是面如金纸、气若游丝了。
没过几天,崔璩撒手人寰。
从此,博陵崔氏在寿安县这一支也渐渐开始散了,族人都闹着分家,还有不少人把在海政司的股权贱卖了出去。
作为替崔家奔走此事的人,崔洞在其后很长一段时间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叔伯兄弟与他反目成仇,本该相扶相持的族人们骂他、恨他。
为了平息众怒,他变卖了他所有的私产,宅院、田舍、收藏,待到连书籍字画都卖了,他向友人举债,补偿了族人们在远航之事上的投入。
他拿到手的只有那越来越不值钱的海政衙门的券书。
“读书读傻了,人家说‘天地是圆的’你也信。”
当把最后一笔钱交出去,有族人把券书丢在崔洞脸上,讥讽了他一句。
崔洞没说什么,俯身拾起那落在地上的券书,想了想,张开手掌。
“嗒。”
券书又落在地上。
他再拾起、放手,如此数次之后,他才小心拍掉券书上的尘土,转身离开。
崔洞再一次去了华亭县。
他闯进海政衙门,只见袁志远正在与别人大谈着远洋的收获,他遂上前,一把拎住袁志远的衣领。
“崔郎?第三批船队已经出海了……”
“该死。”
崔洞骂了一句,一拳便打在袁志远脸上,将他打翻在地。
“崔家救你养你,放你去搏前途,你不思报答便算了,却反过来害我!”
“船队会回来的。”
袁志远也不还手,抱着崔洞的腿,以背部承受着击打,嘴里喊道:“这次连林济也去了,他一定会回来的。”
“蠢材。”崔洞还在骂。
但他知道林济是谁,林济当年与袁志远一起过了童试,一起在寿安县学读书,是正兴七年的状元。
因都是寿安县人,崔家对这个状元十分关注,还派人调查过,知道林济有济民社的背景,是当年天子在偃师县就开始培养的人,可谓天子嫡系。
“林济年纪轻轻中了状元,万人瞩目,风光无限,若非有十足的把握,他怎会去远航?”
袁志远说着,想到船队出航时,甲板上那个坚定的背影,渐渐红了眼眶。
作为平生挚友,他曾经极力劝说林济不要登船,可当时林济决心已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我要去,我信陛下所言的一切,在天地的尽头还有一方广阔天地,当今世人不信,我便要为陛下证明给世人看!”
崔洞摇头,喃喃道:“我赔进去的一切,不是他一条性命能补偿。”
“那就让他带回满船的黄金,让你知道所有付出都是值得的。”
“呵。”
崔洞冷笑了一声,心想,否则自己还能怎么办?
他放开袁志远,转身走了出去。
从这天起,崔洞变了。
他定居在了华亭县,不再写诗、不再清谈,改掉了很多世家公子的习惯,他钻研地圆说、读当今天子的言论,改变了以往的态度,开始信奉这一切。
渐渐地,他竟是成了当今天子最虔诚的拥趸,坚信并宣扬着远航一定会成功。
他过去的朋友对他十分失望,认为那个高冠博带、文采风流的崔洞已经消失了,成了一个盲目而庸俗的人,相聚之后,每每摇着头评价一句。
“他疯了。”
如此,又过了数年,崔洞已成了一个离群索居的怪人。
而这些年间,那些前往西洋贸易的近程船队也带来了不小的收获,世上已少有人再谈论那些远洋的船队。
***
正兴十六年,元结返回长安述职,薛白在宣政殿召见了他并屏退左右。
两人已许多年未见了,薛白看着元结两鬓的白发,叹道:“次山兄也老了啊。”
“臣身虽老,心不老。”
“朕欠你一个宰相之位。”
元结道:“没能为陛下办好远航之事,臣无颜回朝。”
“你还信朕吗?”
从他们的对话看得出正兴八年船队归来之事确实是他们伪造的假像。
这些年,谎言渐渐被拆穿,薛白并不放在心上,因他知道早晚必然能有结果的。
最难受的人反而是元结,每每要徘徊在相信与怀疑之间。
“信。”元结道,“陛下放心,这些年海运贸易渐兴,朝廷在海政上的投入很快就能收回来。”
薛白笑了笑,道:“你我所求的不是这点利益,而是大功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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