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125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回去再说。”薛白拍了拍杜五郎。

  他没有去虢国夫人府,而是与他们一起转回国子监。

  在号舍落坐之后,他沉吟着,问道:“你们想听真话?”

  “想。”

  薛白遂不再瞒着他这四个朋党,实话实说。

  “这桩案子之所以结不了,因为增收的租庸调、折色、脚钱,漕渠运来的钱财,最后都落入了圣人的库藏里,有人要追问,就得治罪。李林甫得到圣人的充分支持,至死不会结案……”

  几个年轻人都听得愕然。

  杜甫揪着胡子,目露失望;皇甫冉眼神闪动,看向薛白若有所思;杜五郎则是没有听太懂,还有些茫然。

  元结下意识警惕地看了看窗外,问道:“何意?”

  薛白道:“圣人不会承认做错了,我们若不想惹麻烦,此事便到此为止了。”

  “这便是你入宫收到的圣谕?”元结问道。

  “是。”

  “若我不肯到此为止又如何?”

  薛白道:“那你就是在说圣人错了?”

  元结一愣,明白了薛白的言下之意,陷入了沉思。

  号舍中的气氛有些奇怪起来,透着凝重,还有些不安。

  杜甫不自觉地揪掉了几根胡子,手指摩挲着,抬眼看青天……也许是在想,如果是李白遇到这样的情境会如何。

  “我说。”元结终于再次开口,缓缓道:“这件事,圣人就是错了。”

  这种话有些不合时宜,薛白听了却毫无反应,问道:“你们呢?”

  “这件事,圣人就是错了。”

  杜甫这般重复了一句之后,皇甫冉、杜五郎亦然。

  像是交了投名状。

  “你们真不肯到此为止?”薛白再次问道,“血状我们已经交给广平王,现在罢手,也可以问心无愧。”

  “我老师乃宰相张曲江公。”皇甫冉道:“他任相则拘束天子、治理万民,提醒圣人错在何处、该如何改。若对这种剥削万民而奉呈一人之行径视若无睹,入仕何为?”

  “好。”

  薛白没有说今日举起那封血状就差点要了他的命,只是神色郑重了些,道:“那我们就继续追究下去,但要讲策略。”

  “你有办法?”

  “一步一步来,要圣人承认自己的错很难,但可以先让圣人认识到哥奴的错。斗倒哥奴,方能使大兴冤狱之事停下来。”

  元结微微沉吟反问道:“从朝廷税赋下手查?”

  “不错。但我们位卑言轻,贸然出面无用。正好如今广平王接了血状,可借东宫名义来查……”

  薛白说了大概的计划,末了,道:“此非一朝一夕之事,欲申正义先谋身。诸兄还请先全力覆试,达则兼济天下。”

  “好!”

  “耐住性子,我们已做成第一步了。”

  ……

  春日,地上长出了新的杂草。

  五人走出太学馆,杜五郎回头看了看自己这四个朋友,心想分明只有他一人认得郝昌元,但不知他们为何愿意为了一个不认识的人谋划这些,连圣谕都敢违抗。

  ***

  “对了,你阿娘想为你相见御史大夫裴宽的孙女吗?”

  “唉,裴家太显赫了,我觉得裴小娘子不会是我的良配。我喜欢那种,嗯,不知道如何说。”

  “去见见他吧。”

  薛白随口说着,心想一旦李林甫罢相,裴宽就是最有力的宰相人选。

  李俶既接了那封血状,正是怂恿裴宽出头,继而引发东宫、右相府拼命的时机。

  这就是他方才说的借东宫名义查。

  让那两块巨石再碰撞得狠些,他这棵杂草才能茁壮成长……

第98章 请帖

  官员们在丹凤门散去,皆认为春闱闹剧已平息,却少有人注意到太子如何了。

  因整桩事看起来与太子毫无关系。

  但梨园的丝竹声停歇之后,有宦官小心翼翼地出言提醒了一句。

  “圣人,太子已在宫中跪了整夜了。”

  李隆基昨夜在牌桌上连战连捷,兴致正高,笑呵呵地用了早膳,闻言,脸色却当即冷了下来。

  高力士连忙上前,一脚将这小宦官踹到一边,叱道:“平素就多嘴,旁人还当你收了好处。”

  “奴婢知罪。”

  “朕乏了。”

  李隆基还是好相处的,很少怪罪身边人,神色淡淡吩咐人安排舆乘去歇息。

  “圣人,那太子如何安排?”

  “朕能安排吗?朕安排得了吗?”

  “老奴多嘴。”

  兴致一减,李隆基感到一阵疲倦,不由叹息了一声。

  回想少年时,他天姿神纵,拥立父亲政变,又在父亲让位为太上皇之后政变,独揽大权。位登九五,缔造了这大唐盛世,统御群臣,人说“七十而从心所欲”,他早就做到从心所欲了。

  唯独一件事不顺他的心——老。

  只因他老了,群臣非要一个储君。

  储君是什么?表面恭顺实则暗地里却一直在觊觎属于他的一切。迫不及待地盼他去死,等他死后来这禁苑里追逐美人……

  李林甫昨夜真正触怒他的一句话其实是“储君也是君”,让他怒得恨不能废太子。

  可惜,会很麻烦。

  当时的杀气就是这般来的,君王胸怀囊括四海,只在无能为力时才想暴怒杀人,针对的是太子。

  因此,薛白一划清界限,便有再多的小心思都不重要了。

  李隆基早把这些人看透了。文臣、弄臣、狎臣,哪怕坏透到骨子里又能如何?还不是得变着花样哄着君王高兴,绞尽脑汁把好吃的好玩的奉上来。

  唯一的威胁,只有儿子。

  “唉。”

  叹息声落入宫娥耳里,她们还以为圣人在可怜那跪了一整夜的太子。

  ***

  “殿下,起来吧。”

  鱼朝恩小心翼翼地绕到李亨身后,扶起了这位太子。

  “圣人玩了一夜骨牌,已经睡下了。”

  “父皇不见我?”

  “奴婢不敢说……”

  李亨低着头,轻轻握了握鱼朝恩的手,偷偷给了一个诚挚的眼神,轻声道:“还请内官救我。”

  “圣人说,安排不了殿下,是高将军作主请殿下回去的。”

  “李俶、薛白皆年少冲动,绝非我在指使。”李亨大急,低声道:“我必须向父皇解释。”

  “可奴婢如何能帮殿下?”

  “能否让我见见阿翁?”

  鱼朝恩好生为难,末了,还是跺了跺脚,转身去请高力士,只说太子不肯走。

  高力士已服侍李隆基睡下,摇了摇头,终于还是亲自来见。

  “阿翁。”李亨涕泪俱下,“请阿翁救我。”

  “殿下勿虑,更不该见老奴。回去好生待着,莫再‘杞人忧天’方为自救。”

  “真不是我指使的!”李亨道:“我既未授意李俶为诸生出头,更未授意薛白当众拿出血状啊。”

  李亨非常清楚,薛白这一举动,已让圣人对东宫的观感败坏尽了。

  圣人安抚了诸生,禁足了皇孙,骂了李林甫、薛白,唯独对他不闻不问,为何?

  因为圣人越是雷霆之怒越是不动声色!

  “父皇见了右相,见了薛白,唯独不见我吗?至少也该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解释,殿下想解释什么?”

  “阿翁,你听我说……”

  “殿下想说,不如与王忠嗣去说、与广平王去说。”高力士终究是心软,“圣人要石堡城,殿下却让王忠嗣保存实力;圣人要安抚诸生,殿下却让广平王抢先一步。殿下既如此有能耐,何必与老奴说?”

  “连阿翁也不信我吗?”

  “老奴信不信无妨,圣人听不听也无妨,重要的是殿下自己的心。”

  “又是哥奴在进谗言,薛白那血状也是……”

  “殿下若肯安分,能让旁人拿到把柄吗?!”高力士见这位太子还在嘴硬,敲打道:“圣人说了‘不必听解释,既废不了他,解释有何用’?”

  李亨脑子“嗡”的一声,如被惊雷砸中,吓得愣在那里,背脊全是冷汗。

  ***

  大颗的汗水从薛白的背上沁出,顺着他有力的腰肢往下流淌。

  杜妗死死握着榻边的木栏杆,以免得头被撞上去。

  借着暮鼓声的遮掩,她叫出了声。

  “要死了!”

  随着这一声疾呼,仿佛散架的床榻终于渐渐停了下来。

  夕阳透过窗纸,将小阁楼内染成一片金色。

  喘息声停下,杜妗抚开沾在脸上湿漉漉的头发,目光又有不同。

  “我们方才死在一起了才好。”

  “不用总这么不安。”薛白轻抚着她满是汗水的细软腰肢,“不会死的。”

  “往后你会抛掉我吗?”杜妗忽然问道,显得柔软了许多。

  薛白看向她的眼睛。

  他想到与她初见时说的,东宫若再舍弃身边人对人心很不利,这是他们的共识,也是共同的底线。

  此后,两人走到现在这一步,既有欲望与利益使然,亦有出生入死的情义。

  薛白虽不是道德君子,却也有自己的原则,否则昨日就不会冒险拿出血状了。与东宫那种一点风险不愿意担就弃子的做法倒没什么好比的。

  他忽然在思考,若自己是太子会如何做?

  想来,终究没办法做到李亨的隐忍。只能尽力做得比李瑛好点罢了,既然都披甲提兵进宫了,都不懂有何好犹豫的,无非一死而已。

  这般说来,权术一道他其实修为还是低的。当然,权术修得太高也未必好。

  彼此间不必多说,杜妗已看懂了他,温柔地贴上前,道:“嗯,本想让伱多休息休息。”

  “睡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