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126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其实春闱之事,我觉得你不必为旁人冒险。”

  “我倒觉得摸清了一点圣人的脾气,还蛮好相处的,只要不与东宫走得太近就好。这方面还是哥奴有手段,出手就想把我与东宫绑在一起。”

  “这点李亨也知晓,经此一事,他势必要故作大方,与你亲近,绑你下水,让世人以为你与他一党。”

  薛白沉吟道:“不怕,他若来绑我,我便把他的人绑过来。”

  杜妗听了不太高兴,压在薛白身上抵死了他,道:“我早是你的人了……”

  ***

  入夜,李静忠捧着一套新衣走过长廊。

  “殿下,婚袍制好了,试试否?”

  李亨正在窗边看月,头也不回地道:“眼下这时节,婚事宜从简,这衣袍太奢侈,换。”

  当今圣人极奢侈,宫中为杨贵妃裁衣者就有七百人。

  而他身为太子,连大婚时也不愿穿华衣,这是何等的节俭。

  李静忠小声提醒道:“只怕张良娣不满。”

  这句话,说的是张良娣,隐隐指的却是圣人。

  李亨有意无意地道:“她当然不满,但婚事已定下,她还能不嫁我这个夫婿吗?”

  “是,天下岂还有旁人配得上张良娣?”李静忠赔笑道。

  储位亦是一样道理,圣人换别的儿子就能心安吗?

  寿王?

  总之,李静忠这般安慰了几句之后,太子的心情稍稍好些了。

  “宾客名单给我。”

  “殿下这是?”

  “当此时节,少邀些人来吧。”

  “可殿下好不容易才有的这接近众臣的机会……”

  李静忠好生懊恼,心想若这般,还不如别让广平王去抢那声望。更可恨的则是薛白,当众掏出那要命的东西来。

  宾客名单早已审了数十遍,仔细考量过的,皆是于东宫往后有大用且可以邀请的。

  不想,李亨接过以后,毫不犹豫勾掉了御史大夫裴宽、给事中房琯、右领军大将军来瑱、左金吾卫大将军薛徽等人。

  李静忠凑上前看去,见只剩下宗室以及贾昌、李龟年、公孙大娘这些艺人。

  看得他心疼不已,心头更恨,忍不住道:“殿下,裴冕出了个主意,使人扮作索斗鸡的人,除了薛白……”

  话音未了,李亨直接将手里的笔摔在李静忠头上。

  “眼下是何时候?为泄怒而杀人,于大事何益?你还敢给我惹麻烦!”

  “老奴知罪。”

  李静忠吓得一个激灵,忙又换了一支新的笔。

  李亨执笔,在宾客名单最后方,缓缓写下了几个新的名字。

  ***

  薛白执笔,缓缓写下了一列字。

  “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清晨的阳光铺在颜宅大堂的桌凳上,宣纸上的字迹看着也算端正。

  颜真卿看了一眼,却是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叹息。

  “字写不好,道理亦记不住。”

  “老师今日是先教学生道理,还是先教字?”薛白规规矩矩问道。

  一句话,倒是将颜真卿气得笑了一下。

  他放下手中的书卷,在堂中坐下,道:“说说吧,前夜如何?”

  “圣人先是问我,受何人利用揭开漕渠案,我答与哥奴有私怨。之后打骨牌,我赢了贵妃与虢国夫人一千贯,全被圣人赢了回去,结果倒输三百贯,包括我上次赢的八百贯也填进去。我说我没钱了,圣人赐了我许多贡品,其中有一座价值连城的钿铜镜,让我摆在丰味楼,我觉得圣人很大方……”

  颜真卿听得脸色愁苦,比担忧薛白时要愁得多。

  圣人的大方是出了名的,凡是心情好时,对身边人一向赏赐无数。

  只是这种大方,于家国社稷到底有何益处?

  既提到了钱财之事,颜真卿叹道:“你那两税法,房公近日仔细琢磨,认为如今恐怕不是实施的时机……”

  可想而知,以圣人现在的心境,根本不可能进行税法变革。而且,只要这位毫无约束的天子不肯节俭,任何税法都只会成为剥掠万民的工具。

  房琯提这事,目的在于拉拢薛白,意思是“太子、广平王以后要实施的,到时会重用你”。

  薛白却也有目的,沉吟道:“老师或可回复房公,圣人似对哥奴有所不满,因近年要花钱的地方多,若有重臣能理财就好了,比如裴公、房公。”

  颜真卿叹息着摇了摇头。

  薛白自知一点心思被老师看破了,却还从容不迫,继续道:“开源之外,还有节流。听说圣人想扩建华清宫,我虽不懂建造,却觉得哥奴预算的造价太高了。”

  颜真卿神色一动,初次发现有个弄臣在圣人旁边打探消息竟这般有用。

  他却叱骂道:“还不悔改!在老夫面前挑唆是非。”

  “学生接下来一定老实本分,安心读书。”

  颜真卿看这态度是好的,方点了点头。

  他其实不算东宫一系,但与房琯相熟,即使看穿了薛白煽风点火让东宫反击右相府的心思,这样的情报还是会去说一声。

  “再提醒你一次,休得再借随侍圣人之机干涉国事。”

  “是,学生与圣人说了,以后要入仕报效国家,不能再入宫打骨牌了。”

  “还算懂事。且问你,为何将血状递给广平王?”

  “当众拿出来,虽不能让圣人与宰相认错还会惹麻烦,但造大了声势,多少能让他们往后有些忌惮。这些年大家都怕担风险,噤口不言,广平王是圣人最喜爱的皇孙,我是圣人的牌友,若我们都不敢一起担风险,岂非全天下都是立仗马?”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颜真卿本是想敲打薛白,让他别针对东宫,初时根本不信薛白这番借口。然而,细细思量了一遍,最后还是信了五分。

  若非如此有这五分实意,他岂会收他为徒?

  颜真卿起身,到堂外招人吩咐道:“到书房将老夫案上的卷轴拿来。”

  ……

  过了一会,却是韦芸带着颜嫣亲自送卷轴过来。

  “小小年纪,往后少掺和国事,好好读书练字,看看。”

  薛白双手接过卷轴,打开一看,却是一篇《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的文章。

  他一看上面是龙飞凤舞的漂亮行书,不由问道:“老师,学生能习行书了吗?”

  “不能。”颜真卿负手嗤笑,“不用功,再练三十年楷书吧。”

  颜嫣偷偷笑了一下,弯了眼眸,满是幸灾乐祸之意。

  薛白往卷轴上看去,先是看到叙事的序文,讲了颜真卿向张旭求学的故事,之后是笔法十二意的详解。

  “予罢秩醴泉,特诣东洛,访金吾长史张公旭,请师笔法……”

  他仔细看完,颜真卿便问道:“懂了吗?”

  “学生还不太懂。”

  “写个永字。”

  “是。”

  “你根本未看懂,让你‘俯仰有仪’‘纵横有象’,意在自然如崔瑗,形象如蔡邕,再写。”

  “……”

  当薛白又连着写了几个字,颜真卿依旧不满意,不耐烦地背过身去,韦芸忙安排早膳。

  颜嫣走到桌边看了两眼,轻声提醒道:“写竖之时须发力,不必克制,纵笔直下,阿兄可体会‘纵’字之意?”

  她说的便浅显了许多,薛白得了指点,再写已有了些许进益。

  这点进益在颜真卿眼里简直是毫末,颜嫣则耐心得多,点点头道:“阿兄是有天赋的,领会了笔法,却还需要练。”

  说罢,她转头看去,见她阿爷阿娘正在说话,遂向薛白小小声地问道:“听说你是赌博世家,你阿爷欠债跑了,你则夜夜打骨牌,是真的吗?”

  “嗯?谁这般说的?”

  “你阿娘说的。”

  薛白无言以对,转头看了一眼,只见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是好奇与探究,还有些许狡黠取笑之意。

  莫名地,他在这小姑娘前面像是不太会说话了。

  “那阿兄可以告诉我,你与炼师的事吗?”

  “为何问这个?”

  “炼师为我治病,我想多了解她。”

  薛白竟又不知所言。

  颜嫣似看穿了他与李腾空果然有些纠葛,却又不点破,向颜真卿问道:“阿爷造诣过高,我的造诣教阿兄刚好吧?可以让阿兄每天写一份字稿,我来点评吧?”

  “随他写不写,书法文章是他自己的事。”

  薛白道:“老师放心,一定写了送来。”

  颜嫣得意,手指支着下巴想了想,道:“那阿兄明日便写些东西来,僻如那《青玉案》的词。”

  “好。”

  韦芸目光看去,见薛白执礼告退,微微疑惑,向颜真卿道:“你说这弟子厚颜、狡猾,妾身看他怎愈发拘谨了?”

  “恶人自有恶人磨。”

  ***

  薛白拿着书卷返回家中,一路上回想春闱之事,相比东宫、右相府,他增加了名望、拓宽了人脉,其实收获是最大的。

  “敢问可是薛白薛郎君?”

  正要进门时,听得这一句细声细气的问。薛白转过头,见是个小厮模样的年轻人。

  “是我。”

  “薛郎君有礼,小人特来奉上请帖……”

  那是两片相合的竹片,用红线系在一起,看着颇为朴素。

  打开一看,里面是封彩笺单帖,上书“孟夏初二,东宫喜宴,薄具菲酌,申末相候。”

  却是李亨的婚宴请帖。

第99章 接洽

  寒食节。

  今日禁烟火,只吃冷食,国子监无课业,杜家打算出城祭扫,前阵子已邀了薛白。

  薛白其实不太想去,因杜家姐妹没去,而卢丰娘一直要他相看卢家的女儿。

  “难道我就想去吗?”

  杜五郎早早就到了薛家,坐在书房里打着哈欠道:“阿娘都筹备许久了,只能去。我还问了他们三个,说覆试在即,今日得去曲江文会,我们下午若得空可过去寻他们。”

  “去就去吧,待我先去老师家一趟。”

  “咦,这是谁写的字?”杜五郎忽探头看了一眼,有些惊讶。“你写的?水平竟比我也不差,这是何文章?倒有趣。”

  “走吧。”

  薛白懒得与杜五郎说,收拾了字帖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