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而只要他不承认,事实便有可能是裴冕虽身为奸党门下却心向东宫,回纥人去灭口之事乃旁人栽赃陷害。
或许,索斗鸡会找到借口,以查案之名牵连亲近东宫的臣子。但落在世人眼中,依旧是圣人有偏见,纵容奸相迫害可怜的太子。
这才是他不愿依李泌之计行事的根本原因。
“儿臣,无话可说。”
“好。”
李隆基心知这个儿子仗着今夜是中秋,欺他不会当众发作,简直是挟众逼迫君王。
他却不动声色,淡淡笑着,抚掌向诸臣,朗声道:“良辰美景,朕与诸卿共度中秋,开宴!”
“圣人制,共度中秋,开宴!”
宴上群臣连忙整齐地行礼,敬酒。
唯有李亨没得到吩咐,退下去也不敢,只好垂着双手站在那,低低埋着头,十分尴尬……
***
殿内,稍偏些的位置,薛白就坐在贾昌、王准附近。
他还未有官身,也只配与这些狎臣在一起。
“薛榜首看好了,马上就到我们表演斗鸡了。”贾昌趁旁人不留意,与薛白低声交谈。
“今夜第一个表演竟是斗鸡?”
“当然。”王准傲然一笑,颇鄙视薛白。
他是王鉷之子,被称为长安第一恶少,除了因父亲的权势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任卫尉少卿,经常出入宫中陪圣人斗鸡,乃是神鸡童第二。
王准气焰比右相之子都嚣张,对薛白这种有机会当狎臣却还想科举入仕的行为不能理解。认为薛打牌变成薛榜首,蠢得不可救药了。
贾昌、王准战意腾起,看向安禄山所在的方向。
“看我们赢了那杂胡。”
“哦?”薛白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毫不犹豫跟着他们的称呼,说了一句废话,“杂胡也会斗鸡?”
“他会个屁。”
王准啐了一句,方才觉得薛白是个有种的,勉强够格与他说话。
“尻,杂胡为哄圣人,什么都玩。”
“开宴!”
随着这一句,两人当即去安排,给圣人助兴。
薛白目光看去,贾昌、王准共挑了三只瘦小矫健的斗鸡;安禄山也捧着大肚下了场,招呼三名隆鼻碧眼的胡儿抱来了神骏非凡的西域雄鸡。
李隆基哈哈大笑,当着诸臣的面,要与妃嫔们押宝。
“朕押一个玉精碗赌西域雄鸡赢。”
天子带头赌博,也只有杨玉环敢率先与天子对赌,笑盈盈地押了个扬州水心镜。
诸王、重臣这才纷纷押宝,多是跟着圣人下注。薛白胆大,虽只是一介白身竟也敢凑趣,添了一千贯押贾昌、王准赢。
中秋宴不像上元宴,规模小些,官员少些,也更放得开。
须臾,殿中斗鸡交战,众人边饮边看。前两场一胜一负,待斗鸡到第三场,双方都被激起好胜利,纷纷助威……若说不成体统,圣人却最爱这种热闹。
厮杀数十回合,只见西域雄鸡挥舞翅膀,不断飞扑,劲风阵阵;长安斗鸡左右闪避,快速腾挪。终于,西域雄鸡疲态渐露,长安斗鸡突然奋翅猛扑,用力啄下,鸡血飞溅间胜负已定。
“好!”
鸡坊小儿们欢声雷动。
安禄山苦了脸,不停拍着自己的大腿,懊恼道:“胡儿没用,害圣人输了个玉精碗,胡儿给圣人跳个胡旋舞。”
这场斗鸡精彩,李隆基对输赢不以为忤,反觉得安禄山一来,宴上的气氛都比平时欢快。
“哈哈哈,胡儿来跳舞,朕亲自为你打羯鼓!”
……
李隆基从小就擅长打鼓。
在随父被幽禁的那段岁月,他就是与兄弟姐妹们靠着乐器消遣度日。为了学鼓,打断的鼓槌摆满了四个竖柜,比乐圣李龟年还要勤奋。
他鼓技之高超,在梦境中都能用鼓声谱曲;还可头顶鲜花,打完一曲而鲜花不落。
“咚!”
鼓声起。
安禄山开始跳舞了。
他恐怕有三百余斤,往夸张了说是“腹垂过膝”,平时换衣服都要有小厮抵起他的肚子,但当圣人的鼓点声一响,他竟是真的转起来了……
“尻。”
王准才走回薛白身边,转头一看安禄山的舞技,不由直了眼,低声骂了一句。
一时间,殿中不知多少人在惊呼。
若非亲眼所见,谁又能想到那肥肉竟能飞起来。
旋转肚子完全就像一个陀螺。
此时此刻,李隆基的鼓点仿佛成了神仙的鞭子,抽动着这陀螺。
羯鼓催花已是奇迹,今夜的鼓点加上这舞蹈,却是在奇迹之上犹给人一种点石成金之感。
安禄山可谓是李隆基在音律上的知己。
“咚咚咚咚……”
鼓点越来越急,安禄山舞得越来越快,叫好声越来越响,气氛越来越高。
李隆基的额头上出了汗,眼神却越来越兴奋。
他已是完美的君王,他还多才多艺,普天之下所有人都该在这鼓点之中对他心生崇拜。
“咚咚咚咚……”
终于,安禄山摔在地上,如同一团肥肉砸下。
“晕了晕了,胡儿晕了。”
“哈哈哈哈。”
鼓声歇,李隆基十分尽兴,仰天大笑,听着殿中众人的齐声赞颂。
他摊开双臂,任内侍们解下羯鼓,替他擦汗,之后坐回御案,道:“胡儿,还晕着吗?”
安禄山被搀扶起来,跌跌撞撞走到御案前,却是一不小心又摔倒在地,十分滑稽,逗得众人不由大笑。
唯有薛白见此一幕,平静地抿了一口桂花露,觉得口味有点酸。
掉凳嘛,不是多高明的喜剧技巧。
“哈哈,伱这胡儿。”李隆基却是不小心将口中的酒都喷了出来,指着安禄山笑道:“你这胡儿,拜了又拜,一天要拜几回?”
安禄山满地打滚,作婴儿姿态,顺势道:“拜几回都不嫌多,胡儿拜见圣人。”
说话间,转头一看,见杨贵妃坐在圣人身边正在掩嘴而笑,他再次磕了个头,又道:“胡儿拜见贵妃。”
“如何不拜太子?”
内侍当中不知是谁开口说了一句,宴上欢快的气氛一滞。
自从开宴,李亨就一直垂手站在御案边,如同在侍酒,此时就站在安禄山面前。
不少人心想,圣人身边竟有内侍敢公然替太子出头?
李林甫收回目光,低头饮酒。
安禄山毫不犹豫,高声应道:“胡儿不知太子是何人,胡儿心里只有圣人与贵妃!”
他一句都没有提王忠嗣,却以行动表明了他与王忠嗣的区别。
一个是圣人的义子,受圣人抚养之恩,得莫大信任,身挂四镇帅印,却是屡次忤逆圣人,每每与太子眉来眼去。甚至,帮忙太子收买回纥人为死士。
另一个只是个卑贱的胡儿,得了圣人的恩惠,拼了命地想要报答。根本就不在乎太子继位以后自己的前途,大不了就随圣人一起升天。
有时,构陷旁人不需要多说,尤其是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一个对比,足以影响圣人的心意。
一瞬间,李亨脸色难堪。
身为一国储君,被这般羞辱,若不重惩安禄山,损的是大唐的国威……
然而,李隆基已开怀朗笑。
“你这无礼胡儿!起来,还晕着不成?胡旋舞跳得不错,朕该如何赏你?”
“圣人,胡儿真是转晕了。”
安禄山不肯起来,犹在地上撒娇,一抬头瞥见杨贵妃,忽道:“贵妃是神仙,胡儿自幼是孤儿,想认贵妃为娘。”
“……”
殿中俱静。
众人目光向御案的方向看去,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因安禄山已四十四岁,生得又胖又丑;杨贵妃不过二十多岁,看起来比他女儿都小。
李亨还未从上一刻的惊讶中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安禄山,又吃一惊。
他真的受够这头肥猪,以及纵容这头肥猪的昏君了。
祖宗留下的社稷基业,被搞得乌烟瘴气!
他转头看向张汀。
却见张汀向他微微摇头,示意他耐心等候。
“尻。”
王准手中酒杯差点掉落,低声骂道:“杂胡不要脸。”
薛白已站起身来。
他并不是因为吃惊。整个勤政务本楼,只有他对此事最不感到意外。
远远的,他与杨玉瑶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
与此同时,李隆基已指着安禄山笑骂了一句。
“不知礼数,失大臣体统。”
安禄山惶恐,连忙俯下身,扭动着肥圆的后腚。
李隆基看似在骂人,却并未生气。
张九龄倒是很有大臣体统,还不是被流放了。李林甫身为一国宰执,字认不全,毫无气度,又有何大臣体统?
明君不需要体面的大臣,只需要千依百顺,千方百计逗他开心的奴仆。
于是,骂过安禄山,李隆基乐呵呵地转过头。
“贵妃以为如何啊?”
杨玉环原本还在发愣,被这君臣二人的反应逗得笑了出来,正要点头答应。
忽然。
“岂有这般容易的?”
说话的女子声音动听,带着莞尔的笑意,却是杨玉瑶。
“安使君想当贵妃的义子,那便是要当我们兄妹几人的外甥,岂有不问过我们的?”
安禄山眼看好事将成,没想到横生枝节,回过头,却是露出了一脸讨好的笑容,唤道:“三姨认下胡儿这个外甥可好。”
“可别,我还盼着花容月貌地年轻下去。”杨玉瑶道:“若有你这般一个外甥,岂不显得我老了?”
众人不由好笑,原来杨三姨是怕显得老了才出面。
安禄山眼珠一转,嘿嘿笑道:“没关系,胡儿认贵妃作娘,也可与三姨结为姐弟,这在胡俗里是以子继弟,大大的吉利哩。”
“姐弟?”
杨玉瑶灵机一动,道:“巧了,我正打算认个弟弟,且是个年轻俊俏的,方与我相衬,你这胡儿便罢了。”
安禄山以无辜的眼神看向李隆基,道:“三姨认弟,贵妃认子,都不耽误,正是中秋佳节的两桩佳话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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