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205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莫打扰阿爷与薛白说话。”

  “好吧。”李十一娘道:“十七是个没用的,会不会有麻烦?”

  李岫皱了皱眉,把周围的婢女都驱散了,低声道:“你不必太急,阿爷有可能改变主意,不结亲了。”

  “为何?”

  “怎么说你就怎么做,所有事你都要知道吗?”李岫终于没忍住叱了这妹妹一句。

  他已有一些猜到李林甫的心思,知可能要被薛白说动了。

  杨銛若一心推行竹纸、拉拢王忠嗣,不与右相府作对,其实是可以接受的条件,因为那两桩事,都是取死之道。

  推行竹纸虽能得到寒门支持,却必然得罪门阀世族,再加上拉拢本就受到圣人万般猜忌的王忠嗣。

  简单来说,杨党想避开右相的锋芒,走了一条险道,慢慢累积了声望,指望的是遥远的将来……得等到寒门子弟受益了,至少得有十数年之功。

  但走不到就得死在路上。

  一定是薛白给杨銛出的如此冒险的主意,这是一个喜欢赌命的年轻人。

  李岫猜测李林甫心里已经对嫁女之事退缩了,以免给李家招惹麻烦。

  嫁女虽不成,但双方却能达成默契,合力对付东宫,只是方式变了,任杨銛去拉拢王忠嗣吧。

  西北四镇的军粮、将册、战报都是从右相府过的,右相府更懂如何拉拢西北四镇将领。

  到时杨党即使能办成此事,也会发现,费了无数心血,得到的也只有一个空无兵权的王忠嗣……

第151章 妙法

  金筐宝钿杯里斟满了美酒,流光溢彩。

  李林甫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壁上的团花纹,神色略显凝重。

  他正在与人划分朝堂上的势力范围,制定两个派系之间相处的规矩。

  不论是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无规矩不成方圆,总不能让百官终日互相攻讦、打打杀杀。

  “榷盐法只能在河东试行,不得让本相看到有盐官在它地祸害百姓。”

  “以五年为期如何?”

  薛白没有太痛快地答应,沉吟道:“五年内,我等必不插手河东以外的税目,天下庶务依旧出于右相府。”

  他放下手中的金杯,觉得相府的桂花露还蛮好喝的,不会太甜,口感清香。

  李林甫再提出了一个条件,道:“裴宽当让出户部尚书一职。”

  “右相这就说笑了,河东盐税全仰裴公,我等岂能答应?”薛白虽知裴宽早晚保不住,却不可能在这种场合轻易放弃他,不情不愿地问道:“让出御史大夫之职如何?”

  王鉷、安禄山如今正争抢此职,干脆将这块肉抛了,给两条狼去抢。

  李林甫看穿薛白的心思,眼中显出轻蔑之色,冷冷道:“户部尚书必须让出来。”

  “何必急在一时?裴公虽在任,户部实则掌握在王鉷手里。”薛白不紧不慢说着,似想起了什么,反问道:“既然已能掌户部,王鉷就非得任侍郎、尚书不成?”

  李林甫沉默了一会儿,竟真作罢了。

  双方达成共识,之后,谈及杨党普及竹纸一事,薛白争取到了一些将作监的官位,竟然还把李岫推上了将作少监一职。

  另要了几个川蜀的地方小官,以便采购竹料。

  一旦竹纸工艺成熟,白藤纸首先价格大跌,连带着一些书籍墨宝的折价,自有数不清的麻烦。李林甫认为若自己来办还好,杨党远无右相府之势,把控不住,定会遭其反噬,可冷眼旁观。

  最后,是双方合作的重点。

  “放心,裴冕案查不出结果,圣人不会怪罪右相。”薛白道:“右相才因我而受了挫折,正是委屈之时。”

  “本相还得谢你不成?”

  李林甫不需提醒,知道怎么做。

  圣人既然嫌他做得不好,提拔了杨銛,那他正好可耍一点小脾气,“杨銛那么厉害,你让杨銛去查啊。”

  说心里话,他确有点恼火,查了东宫多年,案子办了许多桩,查查查,查出来了又不肯废太子。纯属把他当狗养,要他一天到晚冲着李亨狂吠,其实紧紧拽着狗绳,不让狗真咬上去,现在还多养了一条狗。

  话说回来,李林甫亦好奇薛白要如何拉拢太子义兄,这绝非易事。他眼中精芒一闪,决定试探一二。

  “若本相猜得不错,你打算让杨銛接手此案,借机恫吓王忠嗣?”

  薛白摇了摇头。

  若说拉拢王忠嗣好比夺人之妻室,李林甫这手段就太简单粗暴了些,“王忠嗣,伱若不识好歹,这大罪就落到你头上了?”

  “我们不查。”薛白道:“右相只需说查不到线索,请圣人将此案交给……东宫来查。”

  “由东宫查?”

  李林甫本想端起金杯,闻言动作一滞。

  他愣了愣,时人称他为索斗鸡、肉腰刀,相比于眼前这少年的阴险,此时此刻,他竟有种自愧弗如之感。

  那道看向薛白的目光逐渐复杂了起来,除了惊异与忌惮之外,还有默契,以及一点点幽怨……这原本该是为右相府出谋划策的女婿。

  薛白这条奸计很毒,因为只要他们双方联手,就能决定东宫能查到什么、不能查到什么,甚至能决定圣人是怎么看待东宫查出的结果。

  到时,离间太子与其义兄,已从不可能变成可能。

  “本相明白。”李林甫终于端起酒杯。

  “好。”薛白道:“那就说定了。”

  两个金杯隔空互敬了一下,达成了默契。

  但有一点他们都没有提到,离间了李亨与王忠嗣之后,李林甫也可以拉拢王忠嗣。

  薛白是故意的,多这一丝的可能性,他就能让王忠嗣多一点活命的机会……

  正事谈妥,李林甫示意让婢女们进来侍酒,再次学起圣人的爽朗大笑。

  “当时你与你阿爷一道过来送聘,因一些小事耽误了,这桩婚事可继续谈了。”

  嫁女之事,他其实已有些犹豫,不喜欢薛白剑走偏锋的风格。但犹豫不代表放弃,可以预见今日之后李亨必要全力拉拢薛白,这绝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

  “此一时,彼一时。”薛白道:“右相不必旧事重提为妥。”

  “广平王曾打算将和政县主嫁与你。”李林甫脸上虽有笑意,习惯性地还是语带威压,“依本相看,你尽快与十七娘成婚为妥。”

  ***

  “继续上菜。”

  李岫转头看向宴厅,招过婢女们安排。

  “我来。”李十一娘抢上前去,从一个托盘上捧起银壶,笑意盈盈道:“阿兄也知,与我喝酒才有趣。”

  这一点,李岫是承认的。

  酒宴上有个长相漂亮、打扮鲜艳,说话荤素不忌,还玩得开的女子,气氛总能很好,李十一娘正是这般人物。

  “可薛白不会喝酒。”

  “那更好,浅浅一饮便可有深深的交情。”

  李十一娘兴致上来,捧着那酒壶便小跑起来,拦都拦不住。

  一阵香风飘过,她身上的熏香乃是特制的,名为“合春香”,其实略微有些催情之效。

  李岫见此情形也是无奈。

  下一刻,却有一道身影匆匆从他身旁掠过,转头看去,原来是一袭道袍的李腾空,看起来虽还飘飘若仙,却分明已有些焦急了。

  “哈。”

  李腾空其实不是焦急,就是觉得薛白这正经人到府中来作客,十一娘若像平时那般逗他,总之是不太好。

  脚步匆匆跑过长廊,进了宴厅,隔着屏风已能听到里面的对话声,隐隐有些争吵。

  果然,只听李林甫含怒不发的语气,她便知薛白是不愿娶她的。

  “怎么?右相府的女儿你还看不上了!”

  “若一定要实话实说,我很喜欢十七娘,我看不上的是右相与这右相府。”

  “……”

  扬起的袍襟落下,李腾空停下脚步,因跑得太急差点摔倒,连忙扶住屏风,被吓呆在那。

  虽然薛白总给她写诗词,但那毕竟委婉,今日却如此直率、大胆……她忽然觉得心跳得太快了。

  前方,薛白还没回过身来,李十一娘捧着酒壶正在侧边的桌案落坐。李腾空心生退意,不知此时该上前还是逃跑。

  忽然。

  “咚,咚。”

  走廊上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远远地,有通传声传来。

  “右相,胡儿来了……”

  李腾空心想,既有外客来,十一娘也做不出太过份之事,当即逃了出去。

  薛白回头,恰见一道素雅的俏影,飘然之中又带着些许惊慌。

  他起身,走到厅门处,李腾空正带着两个婢女迅速穿过小径,躲回后院。

  而另一个方向,那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响。

  “咚,咚。”

  终于,一道肥胖的身影转过粉壁,安禄山双手抱着肚子,正在跑动。

  他跑得其实也不快,但营造出了一种地动山摇的架势,显得十分热情。

  “小舅舅!”

  安禄山也看到了站在宴厅外的薛白,笑呵呵地打起招呼,道:“舅舅怎亲自来迎胡儿?胡儿受不起,受不起。”

  薛白皱了皱眉,脑子里在想这胡儿为何会过来?

  看今日右相府的安排,李林甫该是没有邀安禄山。那或许有一种可能,安禄山得到消息,猜到他要劝李林甫放过裴宽、王忠嗣,赶来阻止。因为从立场来看,安禄山比李林甫更忌惮这两人。

  但这胡儿知道他想保王忠嗣吗?此事他今天才说的。

  薛白看向那张喜笑颜开的大肥脸,竟是只看到满脸的憨意。

  ***

  “原本圣人要招胡儿去兴庆宫述职,却有事耽误了。”安禄山一坐下就大笑着说起来,“一打听,原来是舅舅献了竹纸,真是造福万民的大好事。”

  难为他这一番话说得不露半点抱怨之意,也不用旁人回答,自顾自地就能往下说起来。

  “胡儿真是太敬佩舅舅了,今日还给舅舅送去了礼物,才知道舅舅原来到右相府上来赴宴了。这才连忙赶来讨杯酒喝,嘿嘿。”

  “哦。”李林甫道:“胡儿还去过薛宅了?”

  “不仅去过薛宅,往好几处都送了礼。”安禄山道:“舅舅住的宅院可太小了,胡儿不常在长安,打算与圣人说,把道政坊的宅院,让给舅舅……”

  “不可。”薛白打断了安禄山的滔滔不绝,道:“安大府是边镇大将,我不过一介白身,岂敢让朝廷命臣让宅。”

  “舅舅你不用客气。”

  “我不是安大府的舅舅,不必再以此称呼。”

  面对这般冷淡的态度,安禄山竟还是眉开眼笑,捧着大肚子道:“说着好玩嘛,舅舅何必这般认真?等舅舅再与右相府结亲,大家都是一家人。”

  薛白忽然明了过来,确定这胡儿果然是来坏事的。

  他知这胡儿往后必会是个大威胁,抿了一杯桂花露,避过其目光。

  眼下他实力微弱,远不是这两镇节度使的对手。且安禄山不像李林甫有所顾忌,手底下又多的是精兵悍将。

  面对这样的笑面虎,不宜让对方察觉到他具有的威胁。

  正想着这些,薛白忽闻到一阵香气,有绵软之物贴到臂上,转头一看,原是李十一娘端着酒杯凑了过来。

  “说得好,都是一家人。我可盼着薛郎作了妹夫,好一道玩耍呢。”

  李十一娘抿嘴而笑,将自己杯子里的酒往他杯子里倒,又笑道:“喝些小果露岂能尽兴?来,薛郎尝尝我的,共饮一杯。”

  “好好好,共饮。”安禄山也是大笑,带动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