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207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郎君请看,这是沤了十日之后造的竹纸,纸质比上次又有所提升,还有这张晒得更久些。”

  “该还能有所进益。”薛白道。

  即使已是十分不错的纸质,要得他一句夸赞却很难。

  “若沤得久、晒得久有用,便往更久了试试。”

  “郎君放心,那一池竹料还沤着呢。”

  薛白道:“今日来还有一事问你,你可愿到将作监任职?”

  姜澄吃惊,连忙表了忠心,道:“我是郎君的家仆,愿为郎君效劳。”

  “你是杨家家奴,如今国舅拜相,正是要普及竹纸、大施拳脚,可在将作监为你谋个差事,只需说是否愿意。”

  “郎君,可你这生意不赚钱了吗?”

  “多少总归是有赚的,岂有志向重要?”

  薛白见姜澄不因乍得前途而忘乎所以,心中有数。

  等到他准备离开书铺,却见门外站着一个气质温润的年轻人,正是李泌。

  两人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笑了笑,薛白问道:“到书坊逛逛,还是去喝杯茶?”

  李泌虽有心一观竹纸的工艺,今日来却有秘事要谈,不便在工匠身边走动,遂道:“我请薛郎品茶,如何?”

  “却之不恭。”

  说是品茶,两人一路出了春明门,到了长安东郊的一处农户家中坐下,却根本没有茶叶。

  李泌也不在意,摸了几枚铜钱买了几个梨,就借着农户家中的陶釜煮梨水喝。

  他不急着说话,从容不迫地做完了这些琐事,方才问道:“可是老凉、姜亥杀了裴冕?”

  “嗯。”

  李泌道:“皇甫惟明问罪时,我们保下这批老卒,原是作为证人,揭露王鉷盘剥军属一事,未曾想,致于如此地步。”

  “先生认为当如何解决?”

  “薛郎欲如何解决?”

  薛白道:“我的想法,你肯定不认同。”

  “废储必招致国本动荡。”

  李泌没有任何焦虑之态,拿蒲扇轻扇着炉火,云淡风轻道:“殿下做错了许多事,好在时日还长,人力所不能解决的,岁月可以,你以为呢?”

  薛白明白他的意思。

  李隆基看起来寿命还长,很多事不必着急。李亨、李林甫的争斗其实是着相了,完全可以淡定一点。

  说来,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世朝堂,若人人能如李泌这般平缓淡泊些,就能解决很多问题。

  “看来,我比你更理解李亨的所做所为。”薛白道,“肉眼可见,他一定活不过圣人,若依着你这‘时日还长’的办法,岂能有翻身的一日?”

  “此言,过于恶毒了。”

  “好在只是言语上的恶毒?”

  李泌挥动蒲扇,扫掉这些机锋,颇诚恳地说了些心里话,道:“我自视甚高,以辅国为平生志向。如今襄助殿下,非为让殿下重用我,凡事依我的办法而为,而是看如何作为对江山有益。薛郎以为,大唐换谁为储君能够更好?”

  薛白道:“让你一步,我暂时不与你争这些。”

  “多谢。”李泌道:“今日来,殿下希望我能劝你与东宫言归于好。”

  “先生也想当媒婆,劝我娶和政县主。”

  “上善若水,你既不愿,压迫你只会适得其反。”李泌道:“你曾献军器于陇右,想必不希望看到西北换将,局势动荡?”

  “嗯。”

  “那我来便是与你说,朝中这些争端真该缓一缓了。”说到这里,李泌指了指还在烧的陶釜,道:“水快干了,再烧,就要裂了。”

  薛白问道:“我没有军情战报的来源,不知石堡城一战如何?”

  “正缓缓图之。”

  李泌熄了炉火,道:“王将军稳扎稳打,不忍士卒伤亡惨重,因此,虽有利器,攻城进展并不快,好在战果有。吐蕃为援石堡城,遣大军深入河陇屯区夺麦。陇右节度副使、都知关西兵马使、河源军使哥舒翰领兵应对,不久前,哥舒翰命王难得、杨景晖等人诱敌,设下埋伏,杀得五千吐蕃精锐骑兵匹马无回。此战,哥舒翰威震吐蕃,火速遣部将高秀岩、张守瑜返攻石堡城……”

  当今大唐确实是名将如云。

  薛白问道:“如此,还未攻下石堡城?”

  “还在等消息传回。”李泌道:“当此时节,本不宜因朝中一些捕风捉影之事,而坏了边镇大事。”

  薛白问道:“先生可有想过?如今朝中这些捕风捉影之事,正是为了等王忠嗣大胜归来,给他一个‘奖赏’。”

  他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但李泌又何尝没有这种忧虑?方才那番话里的意思,已透露出了一点关键信息。

  陇右节度副使哥舒翰,已经能够接替王忠嗣的陇右节度使了。

  “我想过与否不重要,眼下可否请薛郎莫要节外生枝。”李泌道,“将老凉、姜亥,以及裴冕留下之物安置妥当?”

  “好。”

  颇为干脆的一句回答,李泌稍微松了一口气,算是达成了今日的第一个共识。

  李亨对此事很忧虑,但他这般简简单单就谈好了,他认为越简单的办法,错得越少。

  有条不紊地把陶釜中的梨汤盛出来,分与薛白,李泌又问道:“听闻你前几日去了右相府,可是有喜讯了?若成亲,务必邀我。”

  “没有,哥奴本打算炮制罪证构陷王忠嗣,我劝住了。”薛白饮了一口梨汤,比茶好喝,继续道:“这般说虽然像是在与你吹牛,但此事是真的。”

  “答允了右相哪些条件?”

  “简单,不与他争太多权,只争一点点。”

  李泌笑问道:“裴冕案,右相打算如何交代?”

  “我不知道。”薛白脸皮厚,没显出半点不妥之色,“哥奴自有打算吧。”

  李泌点了点头,道:“国舅拜相了也好,能多做实事,于社稷有利。”

  薛白道:“我也是这般想的。”

  这场谈话虽没有如李亨所愿完全拉拢薛白,但李泌至少说服了薛白让杨党不再对东宫过于逼迫,以免西北动荡。

  李泌唯有一点想不通,觉得太过顺利了。

  他很快就明白了这是为何。

  ***

  是日傍晚,李泌回到宅中,竟发现太子来访,不由十分讶异。

  “殿下如何能来此处?”

  李亨脸色很忧虑,开口满是苦涩之意,道:“因圣人命我查裴冕一案,特来向先生问计。”

  他详细说了今日在兴庆宫的诸事。

  李泌有一瞬间的失神,脑中迅速思考。

  他以最快的速度,考虑过了牵扯此事的每一个人的立场。

  杨党要的最简单,在朝堂上立足而已,因此薛白很快就答应了今日的请求,可见是愿意保王忠嗣;右相府则是出了一条毒计,想逼太子自罪、或罪于王忠嗣。

  “殿下,圣人已经确定是殿下所为了。”李泌郑重道:“右相此举,几乎是挑明了说,人是东宫派人杀的,且圣人信了。”

  “但不是。”李亨道:“那杀手不是我派的,是薛白……”

  “回纥人是东宫臣属;老凉、姜亥亦出自东宫门下。殿下已无法向圣人自证,事到如今,心知肚明,只看殿下如何表态、圣人如何处置。”

  “何意?”

  “殿下要我直说?”

  “你说。”

  “好,圣人要的不是查案,而是一个理由,一个罢免王将军或处置殿下的理由。”

  “哈?”李亨大笑,怒道:“我就知道,我说是胡儿杀的,他不信;索斗鸡说是薛白杀的,他还是不信。为什么?因为他心里早有答案,一说是我杀的,连证据都不要了,连脸都不要了!装都不装了!”

  李泌默然。

  事实很残酷,但确实如此。

  臣子们各怀心思地炮制证据,到最后发现,天子就是不想听别的结果,等了一个多月,只等最后罪名落到东宫头上。

  局面很糟糕,但李泌开口,却是道:“殿下,眼下并非最坏的情况。”

  “先生有何高见?”李亨大喜。

  “右相若对付王将军,则圣人必除王将军。但右相对付殿下,圣人却不会废了殿下……”

  听到这里,李亨已经预感到他说的话自己不会爱听了。

  果然。

  “殿下只须与圣人坦诚即可破局。”

  “坦诚?先生可想过我会如何?”

  “泌愿以性命担保,必不至于废储。”

  李亨僵住了。

  他明白李泌的意思,他坦诚受罚,圣人的猜忌便可大幅减小,削弱东宫的手段则不至于太激烈。

  打个比方,可能圣人原本要王忠嗣交出四镇兵权,如此一来说不定还能保留一个河东节度使之职以维持平稳。

  代价是什么呢?

  是将太子之罪公之于众,让一国诸君失去威严,甚至从此就被软禁。

  李亨知道那昏君是如何想的,想活得长长久久,能活到儿子都死了,直接传位给皇孙更好。

  只怕连李泌也是这般想的,所以才能说出“并非最坏的情况”这种话来,听得他心里发凉。

  那是失望的感觉。

  “先生……不能助我查出真相吗?”

  “殿下分明看得清。”

  李亨摇了摇头,转身便走。

  他不可能去认这个罪,甚至那些人本就不是他杀的。但他也明白,指证任何人是凶手,圣人都不会相信。

  好在,他也有办法破局。

  ***

  是夜,张汀忽听得呼喊,赶到院中一看,只见李亨竟是端起一盆井水浇在自己身上。

  “殿下?!”

  眼下已过了中秋,最是容易风寒入体之际。

  李静忠亦是吓得不轻,匆忙去抢来一张小毯给李亨披上,哭道:“殿下为何如此?!殿下的身体可是国本啊!”

  “人不救我……我自救。”李亨牙关打颤,抱着毯子,喃喃道:“我不会中他们的圈套,我不查不认……他们奈我何……我是储君,还能无故废了我不成?”

  张汀当即明白过来,连忙吩咐道:“快,请御医,殿下病了!”

  “是是,殿下病了……”

  ***

  十数日间,薛白似乎与朝中诸事无涉,却多了一个习惯。

  他偶尔会去找李泌聊聊道法,实则是打听西北战报。

  但李泌似乎也失去了消息来源,对攻石堡城的进展并不清楚,只是日渐忧虑。

  一转眼就到了十月,西北终于有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传回长安,很快,满城皆知。

  “高仙芝横穿险峻,奇袭小勃律国,一战灭国,俘虏小勃律王,及其王后,也就是吐蕃公主。拂菻、大食诸胡七十二国皆震慑降附!”

  小勃律一介弹丸小国,倚仗着地域偏远,山川险峻,敢叛大唐而归吐蕃,隔断西域二十余国与大唐的联络。

  遂有大唐将士千里奔袭,神兵天降,虽远必诛,大展国威。

  可想而知,圣人是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