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230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李嘉祐,赵郡李氏,家中行十一,最喜诗歌、乐曲,哈哈哈。”

  这李嘉祐二十六、七岁模样,性格热情,看起来像是个纨绔子弟,不管不顾地便请董庭兰再吹胡笳,要与高适共唱一曲。

  但他说着喜欢《燕歌行》,却又不唱,反而要唱自己所作的绮靡婉丽诗文。

  “十五小家女,双鬟人不如。蛾眉暂一见,可直千金條……”

  高适好生尴尬,勉为其难地与董庭兰陪着李嘉祐吃了酒。是夜,却是住到李家的客院,原来董庭兰近来是在李府当门客。

  “让你见笑了。”回了屋中,董庭兰收拾着乐器,“李十一郎有些不拘小节,你莫介意。我也是太过潦倒,招待不足。”

  高适与他的重逢只有欣喜,道:“今日见董先生,忽有感而发,有一诗相赠。”

  “好,洗耳恭听。”

  高适稍作思量,开口吟了起来。

  “六翮飘飖私自怜,一离京洛十余年。”

  “丈夫贫贱应未足,今日相逢无酒钱。”

  这诗写的既是董庭兰,也是他自己的境遇,两人皆是感叹。但须臾反而豪爽地大笑起来,珍惜这“相逢无酒钱”的友谊。

  之后细聊起近况,高适问道:“董先生原本不是在房公门下吗?”

  “房公外贬了。”董庭兰叹道,“我居长安大不易,遂也打算游历四方,故说要去宋中见你。你又是为何入长安。”

  高适脸色严肃起来,应道:“子美写信来,劝我科举入仕,信上说了春闱五子在年初肃科场风气一事,董先生可有耳闻?”

  董庭兰道:“何止有所耳闻啊,房公的外贬也与此事有关。你可知这一年来,长安有一人物声名鹊起?”

  “自是知晓,子美写信正是劝我来长安寻薛郎。”

  董庭兰点了点头,更详细地说起了这些事……

  他是当今颇有名气的琴师,但与李龟年这种宫廷乐师不同的是,他大器晚成,少年时甚至做了乞丐,到了五十岁才开始成名,寄居在房琯府中当门客,为宾客表演。

  春闱之事,他其实赞赏春闱五子敢为天下士人争公道的行为,房琯亦是鼓励广平王出头。至于后续的一些事,他一个琴师亦不知细节,只知房琯因此事被贬。

  因此,董庭兰对薛白并无恶感,认为是名重天下的房琯不惜官位而保住了这些年轻人,这也是大多数人的看法。

  “故而,依老夫所见,薛白并无左右科场之能。只是颇幸运,先有房公庇佑,后得杨国舅青眼。”

  “原来如此。”

  高适却见杜甫信上对薛白颇为推崇,猜想董庭兰毕竟是乐师,应道:“我既来了长安,还是去结识一番。”

  “也好。”董庭兰道:“李十一郎亦要参加天宝七载的春闱,近日也有意要拜会薛郎,让他带你同去如何?”

  “哈哈哈,猜想高三十五便是为春闱而来,我也确是要拜会薛郎。”

  次日,李嘉祐一听说高适想要见薛白,不由大笑,道:“春闱五子之中,皇甫冉与我便是至交好友。寻个时日你我便往他府中走一趟,如何?”

  “如此,多谢十一郎了。”

  “埃,不必客气。”

  李嘉祐洒脱不羁,随意摆了摆手。他是千金之子,虽礼遇高适这样有名气的诗人,却不会太过在意。反而看向董庭兰。

  “董先生可知,薛郎近来在排戏曲,将呈至御前共赏,一道去如何?也许薛郎欣赏你的琴技,为你也争个供奉宫中的机会。”

  “不必,不必。”董庭兰连忙婉拒,苦笑道:“年轻人求的是声色犬马,老夫这张老脸皮丑得厉害,如何能得他举荐?”

  “想必薛郎不是如此浮躁之人。”

  “是我老了,没有这种进取之心喽。”董庭兰显然不信,摆了摆手。

  高适对待此事却很认真,劝道:“董先生一道去吧?我虽居于梁宋,亦闻薛郎之词作,该不是只顾美色之人。”

  毕竟是多年未见的好友开口,董庭兰这才勉为其难地应下。

  宣阳坊薛宅中一片清歌曼舞。

  薛白不住这里,是难得才过来一趟,这日正在听念奴给他讲解音律。

  “十二律从低到高,依次有黄钟、大吕、太簇、夹钟……”

  面对着这样一个绝色美女讲解,薛白却是越听越迷茫,末了,待李腾空过来,称李月菟到了,他便起身。

  “好了,今日便学这些,待我慢慢消化。”

  “喏。”念奴还想继续教他,笑道:“奴家下次可是要考薛郎的。”

  薛白其实学得很辛苦,愈发明白何为音律需天赋,但本就是他自己为了上进要学的,只好苦笑道:“你还真是个好老师。”

  他随李腾空到了堂上,只见一个少年郎正负着双手,抬头在看堂上的画像。

  听得脚步声,这少年郎回过身来,端的是生了一副好相貌,目若朗星,气质温润……却是李月菟。

  李月菟女装时不算很漂亮,男装打扮却很显她的气质,彬彬有礼地一执手,笑道:“薛郎有礼了,小生张珙,字君瑞,西洛人士。”

  薛白懒得与她闹,甚至都不愿走近,问道:“你若要扮张生,如何保证你不会故意输了?”

  “正是怕圣人赐婚,我方才一定要助薛郎赢了这场戏。”李月菟道:“此一时,彼一时,当时要我嫁你,乃是阿爷的意思,如今阿爷居于宫中反省,我不嫁你便是反省。”

  这小女子大概是得了李泌或谁的指点,知道什么才是对东宫有利。说的这些话亦是符合东宫利益,而不是符合李享个人利益。

  薛白见她明智,心中稍稍点头,开口却是道:“我也是有艺术追求的……”

  “嗯?”

  李月菟颇潇洒地转了个身,道:“我的唱功,可不是‘薛白嗓’能挑挑拣拣的。”

  “这戏不是一般的唱法。”薛白坚持开了几嗓,给她展示了一下戏曲的唱腔。

  “我知道,阿兰都与我说过了……小生寒窗苦读,学成满腹文章,尚在湖海飘零,何日遂大志也呵!万金宝剑藏秋水,满马春愁压绣鞍!”

  李月菟说来就来,还舒展双臂,在厅中转了一圈,最后一个转头,飒爽潇洒。

  薛白默然片刻,心知原本确实是小看她了。

  “那就这般吧,这出戏便全权拜托三位李小娘子了。”

  李季兰听了,眼中春意更浓,笑应道:“这赌约关乎先生终身大事,这就拜托我们了。”

  她遂被两个朋友瞪了一眼。

  正在此时,薛白得到通传,有客来访,遂到前堂待客。

  堂上客人有三位,显然是以那年轻俊朗的锦衣公子李嘉祐为首。

  但见礼之后,薛白再看向那衣着寒酸的中年男子,神态已有了不同。

  “高适?久仰大名了!”

  “我亦久仰薛郎盛名……”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薛白径直问道:“高兄此诗,讽的是何人?”

  这是高适如今传得最广的一首诗,有人说是讽张守珪,有人说是讽安禄山。

  薛白与颜家兄弟闲谈时也聊过这个话题,更倾向于后者。

  因开元二十四年是张守珪派遣安禄山讨伐奚、契丹,因安禄山轻敌冒进,才导致了大败,张九龄欲杀安禄山也正是为此事;且安禄山喜好声色歌舞,能自作胡旋舞;另外,高适在同一时期的诗文中对张守珪并没有讽刺,反而有所赞扬。

  当然,讽的是谁,终究是诗人说了算。

  此时开门见山一个问题,高适的回答却关乎于权场站队。张守珪已逝,安禄山圣眷正浓。

  高适看着薛白,有了片刻的思忖,眼神坚毅起来,掷地有声答道:“安禄山。”

第170章 引见

  《燕歌行》这首诗流传甚广,乃讽刺轻开边衅,冒进贪功之将领。

  一诗指出边策弊端,可见高适对边塞战事下过一番工夫研究,颇有见地。

  此时他坦言写诗讥讽的是安禄山,薛白却有些不确定这是诗的本意,还是高适故意迎合自己。若是故意迎合的话,他又是何以确定自己对安禄山不满的?

  “好你个高三十五!”薛白遂板着脸喝道:“安禄山乃我的外甥,你竟敢写诗讽他?!”

  高适当即执礼,正要多说几句,最后却是笑了出来。

  “薛郎不必吓唬我,我到长安时日虽短,却恰巧听说了你与王将军大闯教坊之事。”

  薛白这才知道,原来他不喜欢安禄山之事已能被有心人看出来。

  他遂问道:“那你是为了附和我才这般说的?”

  高适莞尔道:“我十年前写的诗,如何是为附和薛郎?”

  这话很有急智,堂上几人不由笑了笑。

  笑过之后,高适脸色又渐渐严肃下来说起早年间北上幽蓟之事,叹怜东北边军的艰辛。

  他更崇拜的还是横扫突厥的信安王李祎,写诗投于李祎,希望能到其幕下做事可惜没得到答复。在蓟门与王之涣交游,最后失望南归。

  王之涣亦是薛白颇喜欢的诗人,可惜如今已不在人世,高适说着亦是唏嘘不已。

  而后话题一转,又说起别的见闻与好友,李白、杜甫、张旭、李邕、张九皋……可见高适往来的皆是当世名士。

  此人与岑参相似,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博闻强识,文武双全。但少了几分年轻人的狂放,多了几分中年人的潦倒与沉郁,与薛白却是极有话说,从边塞谈到政局,再评点各方人物与风土人情。

  高适虽从未入仕,或许经验不足而不能独当一面,但若是在幕府做事,却定是一个非常不错的佐才。

  薛白不由心想,倘若能礼聘他就好了。

  此事想想就很荒唐,要礼聘高适为幕,至少得举荐他一个朝衔,也就是请朝廷封个小官,哪怕只有九品,还得给俸料钱,那他自己首先得是一方节镇。

  再看双方年纪,只怕高适很难活到那时候了……倒是可以观察一阵子,看是否将其引见到王忠嗣幕下。

  他脑中思忖着这些,高适则眼看谈论得差不多了,终于将话题转到他今日来的正事。

  “子美言天宝六载的春闱他能中榜,多亏了薛郎,我亦愿参加天宝七载春闱,不知是否有荣幸与薛郎为同年啊。”

  这是一句带着些玩笑之意的自嘲,他人到中年一事无成,已经变得有些世故了,但终究是没能做到完全放下身段讨好一個束发少年。

  “高兄也要参加今科春闱?”薛白略略沉吟,问道:“方才高兄自称是河北人氏?”

  “是,渤海高氏,我如今定居于宋州。”

  薛白心中愈发摇头。

  籍贯河北、定居河南,总之就是一个关东的寒门子弟。

  高适也算是有出身,他祖父高侃生擒突厥车鼻可汗、镇抚高句丽,立下赫赫战功、封平原郡开国公,陪葬于乾陵,重振了渤海高氏的声望。

  但那是太宗、高宗朝,如今不一样了。

  高家只有军功出身不够,若没有迁到关陇与世家大族联姻,子弟再不上进,很快就人走茶凉,无人问津。

  且高适还写诗飒刺过开元二十四年的那场大败,当今皇帝算是很大度的,没有因一首诗而生气。但当时张九龄极力主张斩安禄山,惹李隆基不快,高适在这件事上的立场显然与圣人对立了。

  大唐科场最难进士及第的就是这种人,管你是否诗名远播,才华横溢。

  薛白既知不可能,干脆直言道:“我为高兄引见几位朋友如何?比起科举入仕,有别的路更适合高兄走。”

  高适滞愣了片刻,眼神中有过各种情绪,末了,认认真真道:“我想再试一次。”

  “何必呢?”

  “我虽不才。二十解书剑,西游长安城。举头望君门,屈指取公卿。本以为位列公卿指日可待。一转眼,年已四十又四,这些年我隐居宋城,耕读自养,但还是……心有不甘。”

  “我懂高兄。”

  男儿学成文与武,志在家国天下,薛白太懂了,没有让高适再多说,遂道:“过两日,我要往杨国舅处投行卷,高兄可愿一道去?”

  他完全没把握能助高适进士及第,但愿意陪他一试。

  高适闻言,与薛白对视了一眼,有些落寞的眼睛似乎渐渐有了亮光,那是进取的光。

  李嘉祐其实不需要薛白帮衬也能中进士。

  他出身于赵郡李氏东祖房,位列七姓十家,世言高华。家境优渥加上他天资聪颖,才名了。

  不出意外,天宝七载的春闱主考官是礼部尚书崔翘,而把持国政的李林甫显然也能决定最后的名单。这两位,李嘉祐早就投了行卷打点好了。

  之所以来拜会薛白,无非是因好友皇甫冉信中推崇,来结个善缘。

  因此,薛白与高适说话时,他就坐在旁边笑,偶尔说上几句风趣幽默之言。

  李嘉祐胆子很大,明知薛白、高适有些话不合时宜,也敢跟着谈论,而且什么人都敢骂,还就着《燕歌行》之诗,从圣人要让张守珪拜相一事,点评起圣人所用过的宰相。

  李嘉祐这人有见地,有才气,还讲义气,为人狂是狂了些,但大唐狂妄的人多了,这也不算是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