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231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众人聊到后来,李嘉祐也是兴致高昂,抱拳说了一句“盼与薛郎能成为同年”,便将话题转到他最喜欢的乐曲之事上来。

  “先不说这些仕途钻营了,我听说薛郎正在排一出戏,何时可一赏啊?”

  薛白道:“算时间,也许春闱之后,曲江宴上能见到?”

  “哈哈哈。”李嘉祐道:“到时你我三人金榜题名,曲苑观戏,人生两大喜事。哦,高三十五与董先生久别重逢,你我一见如故,又是一大喜事。”

  名门子弟笑得开怀灿烂,高适有些无所适从,遂沉默了下来。

  李嘉祐是热心的,接着便向薛白举荐董庭兰。

  “既然薛郎在排戏,不知可需要乐师?董先生擅琴、筚槃、胡笳,技艺名动长安。”

  “哦?”薛白很给面子,当即介绍了他要排演的戏曲,还清唱了两句。

  董庭兰本不屑于薛白的戏曲,此时一听那白嗓便皱了眉,然而渐渐地,他脸色也是变了。

  “薛郎此处可有琴?老夫弹一曲与薛郎探讨如何?”

  “好,董先生这边请。”

  三人移步,走了一段路之后,远远听到了曲乐之声,其中掺杂着鼓声。

  董庭兰眼中终于浮起震惊之色。

  他不由后悔起来,来之前话说得实在太满了,诸如“老夫无意进取,唯愿云游天下,何必请小儿举荐”云云。

  此时一张老脸有些挂不住,他遂瞥向李嘉祐,对方正在看他,捉狭地笑了笑;再看高三十五,为人就好得多,只是拍了拍董庭兰的小臂,以示激励。

  今日来访的三人中,高适最希望得到薛白的帮助,但薛白能帮他的反而最少;董庭兰恰恰相反,来时就没指望薛白的援手,但其实薛白能给他的帮助最多。

  世情有时便是如此难遂人愿。

  数日之后,曲池坊。

  新落成的纸作坊当中,薛白、杜有邻、元载三人正边走边谈。

  “马上就是冬至了,赴京备考的举子越来越多。我们打算,在曲池坊提供宅院供寒门士子读书。”

  元载侃而谈着,引着两人往后方走去。

  纸坊之后,便是一座刊印坊,有木匠们正抱着梨木,一刀一刀地雕刻着,用于印书。

  雕版印刷是当世已有的工艺,只是暂时还没大规模地盛行,想必随着竹纸的推广,也能更快地普及开来。

  薛白倒是想试试活字印刷,但从成本与必要性上而言,眼下还不算太需要。比如他们如今在刊印的便是给贫寒士子备考看的集注,也就是前人对科举经文的见解、注释。

  这是世家子弟之所以超越寒门的一大关键,那么,当大量的集注书籍发到寒门举子手上,他们将一点点缩小差距,有望在科场出头,杨党图谋的就是这样一股政治声望。

  但杨銛若是太过聪明,他就不会这么做。以他的身份,很容易觉得没必要冒大风险去赢这种未来的声望,觉得薛白包藏祸心……依常理确实是这样,毕竟人都不能预知后事。

  好在杨銛不聪明,而元载野心勃勃,杜有邻亲近薛白,推动着杨党走上这条疯狂的道路。

  “凡表态愿为我们效力的,这些集注都能发。”元载指着正在刊印的书籍,眼神颇有锐气,又道:“还有三四个月的时间,足以让一部分寒门士子文章更进一步,哪怕春闱不能登科,对我们的名声却很有利。”

  薛白拿起一本印好的《礼句章句义进》翻了翻,道:“依我之意,这一科还是得让三五个寒门举子高中,方显国舅的实力。”

  元载道:“至多三个,科举终究是操纵在哥奴手中。”

  杜有邻道:“杨钊既要任御史中丞,也该做些事了。”

  “此事我们与国舅商量吧。”元载微微踟躇,对让杨钊出力不太有把握,道:“此事上,还得与右相府达成默契才行。”

  “他能与我们达成默契?”杜有邻颇为怀疑,“那可是‘野无遗贤’的哥奴。”

  元载道:“我考虑过,野无遗贤,哥奴顾忌的是寒门举子呈上指斥时弊的策问、草野之士泄漏当时之机。而非他刻意要打压寒门,他嫉贤妒能,更怕有才学、名望之士。

  若能用孤寒士人取代世家子弟的名额,他当愿意看到。”

  杜有邻皱眉道:“若要哥奴让出几个名额,我们又要给出什么条件?”

  “此事,让杨钊先去试探如何?”元载向薛白问道。

  薛白点点头,权力场上化敌为友不丢脸。

  “可以,但不必急在一时,待国舅之后又在哪件事上触动了哥奴的利益之时再谈。”

  “薛郎考虑得周到。”元载笑道,“可是已有了想提携的士子?”

  “高适,高三十五,元兄可听说过。”

  元载竟还真听说过高适,有些为难,沉吟片刻,问道:“引荐给丈人如何?”

  “不急,先试试科场吧。”

  “哈。”元载一听便笑了,道:“那我与薛郎打个赌?”

  “不赌。”

  “好吧,那薛郎打算如何帮高三十五中榜啊?”

  薛白已有了大概的计划,道:“首先,不能将他引见给王将军。”

  这般一句废话,元载听了却是恍然大悟,抚掌道:“原来如此,好在你没有与我打赌。”

  时至冬月,已有一部分乡贡随着地方押解的税赋到了长安,青楼酒肆里又多了文士聚会抨击时事的声音。

  大雪没有掩盖长安的繁盛。

  而在春闱之前,朝廷还有两桩大事,一则灭了小勃律国的高仙芝将回京献俘,二则在陇右战功赫赫的哥舒翰、安思顺也要回朝述职。

  他们都是胡人,更是大唐的将军,还是天宝六载最闪耀的几颗将星。

  薛白其实有些好奇,如今李林甫举荐哥舒翰为陇右节度使,那等哥舒翰回朝面对王忠嗣、李林甫之时会如何自处。

  而他能为高适指的上进之路也简单,即结识哥舒翰。

  科举终究操纵于李林甫之手,那高适要中榜,必然需有李林甫的好感,而李林甫青睐之人当中,哥舒翰是最有可能赏识高适的。

  据他所知,哥舒翰也该快回长安了。

  这日,薛白带着高适到青门酒肆饮酒,说是带他认识一位朋友。

  “这位朋友,我也不知高兄是否已经识得,高兄好友之中,可有人是天宝三载及第,且在家族兄弟中排行二十七?”

  “岑二十七?”高适当即便笑,“王大兄昌龄、杜子美与他亦是好友,开元末,王大兄便与我说过这位小友;天宝三载,我与太白、子美漫游梁宋,便听说他年纪轻轻中了进士,年少杰出,我当向他讨教……”

  “你二人必定会成为知己。”薛白笃定道。

  高适道:“王大兄、杜子美皆如此说。”

  “薛郎!”

  说话间,岑参已步入酒楼。

  薛白抬手打了招呼,心想今日竞能亲自引见“高岑”相识,平平常常的场景,往后只怕是诗坛中的佳话,当让他们留下诗作才行。

  “薛郎难得邀我饮酒。”

  “为你引见一位知己,与你一样都是对边事十分了解……”

  此时,酒楼中有一名正在独饮的大汉听得“边事”二字,回过头看了这三人一眼,轻笑着摇了摇头,像是不屑于这些夸夸其谈之辈。

  这大汉是个西域人,四旬年纪,身材高大壮阔,高鼻深目,须发卷曲,凶神恶煞。

  他已喝饱了酒,招过小二,问道:“你家的美姬能嫖宿吗?”

  “小的这是酒楼,你若想要嫖宿,往平康坊循墙一曲去吧。”

  这西域大汉也不啰嗦,丢下酒钱,自走进寒风,依旧敞着外袍,丝毫不怕冷。

  他穿得不好不坏,腰间却挂了个大大的荷包。

  恰有街角的两个无赖汉见了,当即便招呼六个同伴尾随上去,待这大汉走进巷曲,八人当即前后围堵上去,巷曲里便响起了惨叫之声。

  “我的荷包……”

  却是这西域大汉在须臾间一人打倒了八人,随手扯了他们的荷包,拍了拍为首一人的脸,问道:“平康坊太远,哪里还能嫖宿?”

  这无赖头子是个小年轻,名叫曹不正,此时眼珠一转,便道:“我阿姐就可嫖宿,她生得可美。”

  “好,带我去你家。”

  曹不正连连答应,心里却是打着歪主意。

  他是有个阿姐,名为曹不遮,长相平平,且性情极为泼辣,其实她才是他们这伙无赖真正的渠帅,想必将这恶汉带回家中,阿姐必能用酒药翻了他。

  长安城暮鼓已响,夜幕降下,西域大汉随着曹不正走进了开明坊的一间小宅中,果然有个女子正在院中饮酒,见了他也不怕,笑嘻嘻地逗弄他。

  “哪来的杂胡,生得倒是壮,陪老娘喝酒,若灌醉了老娘,不收你嫖资。”

  “好!”那西域大汉说灌就灌。

  永宁坊,哥舒翰宅,大堂。

  身材高大到有些夸张的管崇嗣正坐在那,俯视着右相府的管家苍璧。

  苍壁确有宰相府管事的气势,半点不怵这杀人不眨眼的大汉,眼观鼻,鼻观心。

  他们都知道,今日是哥舒翰归京,打算请他到自家主人处一晤。

  王忠嗣显然不该如此,但此事便可看出,他对陇右形势、士卒情况的关心远甚于对自身生死的关心。

  但亲兵部下都已到府邸,哥舒翰本人却不见了。

  管崇嗣、苍璧知道哥舒翰是避着他们,坚持要等。没想到这一等,竟是真等到了次日天明,等到了圣人下旨召见哥舒翰。

  “哥舒将军人呢?”

  “不知道。”

  直到中午,为找哥舒翰忙得焦头烂额的众人才得到消息,这个刚立下大功的将军因在开明坊强抢民女,天亮时被押到了长安县衙。

第171章 世故

  长安县衙。

  县令贾季邻大步赶到县尉公房,只见颜真卿正在写判书。

  “如何回事?”

  “曹家姐弟又惹麻烦。”颜真卿皱眉道,“拐只肥羊回家想宰,在酒中下莨若子……”

  这就是安禄山开的头,数次设宴在酒中放莨若子诱杀契丹人,连长安的无赖都开始学了,契丹人还能上当。

  曹家姐弟家住长安县,平素犯事却常到万年县东市一带,这次在长安县辖地出了事,倒是苦主的身份。

  “谁与你说这个?”贾季邻道,“你可知这‘肥羊’是何人?”

  “他一直不肯自报姓名,我正使人查。”

  “哥舒翰!”贾季邻面露焦急,“方才他已在班房闹开了,午时他要入宫觐见,不可耽误了。”

  “原是这般回事。”颜真卿恍然大悟,看着天色道:“午时要觐见,已时二刻他才报身份,耽误不得啊。”

  “既知如此,还不将他放了?!”

  “县令不必急,正因此案涉及朝中重臣,才务必查清楚,否则让圣人以为长安县办案含糊。”

  贾季邻听着言之有理,这才关心起详细案情。

  曹不遮想闷翻了哥舒翰,结果他端起酒碗就摁着她灌酒,硬是将她灌倒了,且一觉睡到了天亮。

  若只是这般,确实是哥舒翰的罪责更大,但他的供词却也并非没道理——“她说的‘若灌醉了老娘,不收嫖资’,这是讲好的事。”

  贾季邻思忖到最后,想出了足够的情理判哥舒翰无罪。一转头,颜真卿却是写好了判文,一丝不苟地把双方各项触犯唐律的罪过记下,数罪并罚。

  “清臣,依我看,不管他想做什么,你我表面上还是得给他面子……”

  正在此时,有衙吏匆匆赶来,禀道:“县令、县尉,宫中来人了!”

  “什么?你,你真是哥舒翰将军?!”

  曹不正倏地站起,瞪向眼前须发卷曲的西域大汉,犹觉不信。

  “你怎那般寒酸呢?”

  “我寒酸?你还打劫我。”哥舒翰仰天大笑,舒展筋骨,活动脖颈,道:“不过,你家酒色不错,饶了你。”

  “将军……”

  曹不正犹想说话,却被曹不遮一脚踹倒。

  “怂卵,他是哥舒翰又如何?尿个长安县一边。还没王法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