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268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说到后来,薛崭的呼吸也渐渐重了。

  “然后,我就被捉了,薛灵认出我,把我带到一间屋子里,说让我跟他走,带我过大富大贵的日子。等到夜里他睡熟了,我想拿回阿娘的钱财逃走,却惊动了他。他拿了匕首要制住我,我与他打斗,抢过匕首捅了他一下,当时打着雷,我看到他浑身都是血……我拿了他的包裹跑,但才走到后门,被那群无赖挡住,捆在了柴房,天亮之后,官府的人就来了。”

  薛白问道:“你与官府也是这般说的?看到他浑身是血,你第一反应是拿着包裹跑?

  “不是,官府没问这些。”

  “薛灵当时死了吗?”

  “应该死了。”

  “你确定?”

  薛崭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薛白又问了些细节,起身准备离开。

  “阿兄。”薛崭唤了一声,低下头道:“我当时想过要救他的……

  他欲言又止,薛白等了良久,才听他继续说下去。

  我想过救他,但想到他若能死了对大家都好……大不了我下十八层地狱……

  薛白回过头看去,隐隐的火光下,看到薛崭话到最后,眼神很狠。

  这种狼不是对薛灵的,而是这个少年对自身非常狼,他分明知道弑父是多大的罪孽,甚至他认知中的罪孽比实际还要大得多,下十八层地狱割鼻挖心油锅煎炸,永世不得翻身。

  昨夜大雨,惊雷轰然砸落,如同天罚,闪电照亮薛灵的满身血迹。薛崭转身而去的一刻,已做好了接受一切后果的准备。

  “知道了。”

  薛白没有多说什么,出了县狱。

  长安县令贾季邻已经在牢狱外等候了,抚须道:“薛郎来了,清臣这一卸任,没想到你我这般相见。”

  “见过明府。”薛白执礼道:“敢问此案可是由新来的县尉负责?”

  “不错,辟郎何意?

  “此案犹有疑点,可否容我与县尉详禀?”

  新任长安县尉名为王之咸,乃是大唐诗人王之涣的弟弟。

  王之咸时年五十四岁,长须飘飘,风度文雅,但精力显然不如颜真卿,应对县尉任上的各种琐事有种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感。

  见到薛白,王县尉首先问的不是案情,而是邸报与秘书院之事。

  薛白耐心与他寒暄了几句,方才问道:“仵作可验了薛灵的尸体,确定那匕首捅的一下是致命伤吗?

  “是啊。”王之咸虽是初次处置这等命案,却也是完全依着章程办的,道:“仵作已验过了,死者浑身上下只有一处伤口,此案人证物证齐全,还请薛郎理解。”

  能否容我再验一次尸?”

  王之咸问道:“这是为何?”

  “我只是说几种可能。”薛白道:“或许有可能是那些无赖贪图薛灵的钱财,弄死了他,留薛崭抵罪?

  “唉。我知状元郎与薛崭交情深厚,可此案已经非常清晰了。”

  “是我冒昧了。”薛白似不经意地道:“对了,王公才学不凡,可愿往秘书省修书?我愿代为引见左相。

  秘书省校书郎品级不高,也没有实权。但不巧,因长安城发生的几桩大事,秘书省最近恰好成了实权衙门。

  王之咸闻言苦笑,捻须沉吟,道:“薛郎还是信不过老夫啊。罢了,想验便验一验了右肺。

  薛白掀开麻布,仔细查看了薛灵的尸体,发现确实只有一处伤口。

  伤口在右胸下方,该是由下往上斜斜插进胸口,但没切开看看,不确定是否伤到。

  “看看凶器。”

  “这个。”

  那是一柄小匕首,血迹染了半只匕首。

  薛白对比了一下,目光移向别处,观察起薛灵的脖颈、手脚、口鼻。

  他鼻腔里有水?

  刘景道:“昨夜下了大雨,他受伤之后挣扎着爬过门槛,想要求助,倒在门外死了,雨水溅入了口鼻之中。”

  “有人亲眼看到他爬出去了?

  “没有,那些无赖已经跑光了,昨夜雨下得太大了,村子里也没人听到薛灵的呼救。”

  “那是否有可能,有人趁着薛灵受伤再捂死了他?”

  王之咸只好道:“再让仵作验尸便是。”

  “可否带我去现场看看?

  “好……”

  薛白出了长安县衙,正要翻身上马,远远却见到一名女子跌跌撞撞往这边走来。

  他遂牵着马大步上前,一把扶住她。

  “受伤了”

  “挨了两刀,皮外伤。”皎奴狠狠瞪了薛白一眼,很不高兴的样子。

  她该是淋了雨又被晒干,看起来很是狼狈。

  “我先带你去医馆。”

  我敷过上好的金创药了。”皎奴道:“我还有事要说……

  薛白不管,直接将她推上马背,带着她策马而去,方才问道:“出了何事?”

  “我杀了薛灵。”

  “怎么回事?

  “十七娘让我看望薛三娘,正好那老狗过来了。我退到院中,让他们父女说话,隔着窗见老狗趁薛三娘不注意,偷了她的金首饰,我便缀上去。”

  “你怎不说出来。”

  皎奴道:“还说什么说,这老狗出言不逊,当我是你的婢女,说要把我卖了换钱。

  我打算找个没人的地方杀了他,装成债主杀的。”

  “然后呢?”

  “薛七郎一直跟着那老狗,我一直跟出长安,都没找到机会。只好等到夜里摸进薛灵屋里刺死了他,没想到他还有一群无赖同伴,砍了我两刀,捉了薛七郎。夜里雨大,

  我好不容易才找了个破庙避雨裹伤,歇到白天,想去救回薛七郎,却听说官府已经定案了,过来看看。”

  薛白问道:“那一刀是你捅的?”

  “是。”

  “仗着自己是右相府的人是吧?”薛白问道:“那些无赖们武功不错?”

  “还行,主要是人多。”

  “你有听到他们说话吗?

  “没有。”皎奴问道:“怎么了?

  “他们未必是薛灵的朋友,也有可能是债主。”

  薛白也不着急,一路将皎奴带到医馆,之后看了看天色,先往金吾卫而去。

  杜宅。

  红绸高挂的庭院已经聚满了宾客,中门大开,唱名声此起彼伏。

  “颖川郡公,崇玄馆大学士,吏部尚书……左相陈公,到!”

  杜有邻连忙赶出大门外,恭迎了陈希烈。

  这是今日最尊贵的宾客了,虽然杜家也邀请了更有实权的左金吾卫大将军薛徽,但对方明确表态不会来。

  “可喜可贺啊。”

  陈希烈脸上满是笑意,心里却十分后悔。他之所以来,本意是想与薛白亲近,却万万没想到,转眼之眼他已经与薛白太过亲近了。

  但等落了座,四下一看,不见薛白,陈希烈偏又问道:“怎不见状元郎?听闻他与令郎最是交好。”

  “他有些公务,一会就来。”

  “看看,这校书郎比我们都忙。”

  陈希烈只稍坐了一会,已听到另一边有宾客正在小声议论。

  “我来时得知昨夜出了一桩大命案,城外已传开了。”

  “嗯,薛家子弑父了……”

  “那新娘该服丧吧?这喜酒还喝得成吗?”

  陈希烈消息竟比这些人还慢,但他早察觉到杜有邻神色有异,连忙招过一个随从去打听了一番。

  之后,他赶紧把杜有邻招到一边,低声道:“你与老夫说,这婚事你还敢办?”

  “回左相,得办啊。”

  “糊涂!”陈希烈摇头不已,道:“出了这等事,老夫劝你尽快停下。”

  “事已至此,还请左相当不知如何?”

  陈希烈才不愿再沾染这些麻烦,匆匆道:“你自考虑。老夫还有公务,特来送了礼,这便要告辞了。”

  他一刻都不敢多待,连忙带人往外走去。

  如此一来,议论声更是止都止不住。

  左相怎都坐下了还走?

  “看来足真的了,真是出了那等孽事?”

  “造孽啊。”

  “婚礼该是办不成了,连左相都走了。”

  陈希烈或许还不如别来,他却不管自己这一来一去给杜宅中的宾客带来了多大的惶恐。

  然而,赶出中门,迎面却见一队人大步赶来,为首一人身材魁梧,气势不凡。

  见了对方,陈希列不由一愣。

  “左相有礼了……兀那门房,看什么看?!宾客来了,怎么不唱名?不认得老夫吗?

  “这?”

  还是管事全瑞亲自赶出来,高声唱名。

  “金紫光禄大夫、太子詹事……左金吾卫大将军,薛公,到!”

  “哈哈哈哈。”

  薛徽大笑,迎上匆匆赶过来的杜有邻,一把拍在其肩上。

  “亲家公莫要多礼,往后你我是姻亲,还得多多走动才是。来看看,我来送嫁妆”

  “呜!”

  一声唢呐大作。

  杜有邻被薛徽推了一把,向长街那边看去,只见一队力夫正扛着大红箱子晃晃悠悠地往这边走来。

  “这是?”

  “都说了,嫁妆!”

  薛徽也不理会陈希烈,揽着杜有邻便往里走。

  “杜公勿要介意,我是性情中人,可知我最欣赏杜家哪一点?危难关头不抛弃朋友,有我们军伍之人的义气!”

  “是,是。”

  “都看我伯父做甚?!”

  薛徽身后,右威卫中郎将薛畅迈着嚣张的步伐,狠狠地瞪向院中的宾客,喝道“大喜的日子,还不把喜乐唱起来?!”

  一时之间,喜乐大作。

  宾客们再无一人敢讨论那造孽一般的大案,堆起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