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295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臣……是。”

  “想谋哪个阙?”

  都这般说了,薛白也不隐瞒,应道:“臣斗胆,一直在谋昭应尉的阙职。”

  李隆基一派万事了然于心的架势,问道:“刊报院是你创办的,你最了解,你以为谁可胜任?

  这种问话的方式,反而让臣子不知这位圣人掌握了多少事实,答话时不得不添几分小心。

  薛白稍作沉吟,看向了高力士身后的冯神威,道:“臣以为,中官冯将军可以胜任院直,官阶在四品。”

  冯神威正穿着一身红袍站在那走神,初时还未反应过来,直到李隆基转头看了他一眼,他方才惊讶万分。

  “圣人,老奴……从未想过此事。”

  李隆基没有回答,而是重新看向薛白,继续问道:“做实事的人选呢?”

  “可再设院丞二人,六品;主编官四人,七品;另有修撰、检讨等职。”

  “你说的这院直、院丞等官职。”李隆基笑容玩味,道:“倒与右相奏书上的内容相“正是右相所拟。”薛白直言不讳,“右相命臣举荐他瞩意的官员,故而臣得知此事,然臣以为右相之意不妥,刊报院用人,当以进士出身、才学横溢之纯臣担任,臣举荐李泌、王维、萧颖士、李华、王昌龄……”

  “纯臣。”

  李隆基琢磨着这两个字,问道:“这些人中,你以为谁可任院丞?”

  “李泌、王维官高,与萧颖士一样家世超然。至于李华、王昌龄,陛下若用此二人,他们必感激涕零。”

  “你呢?也是纯臣?”

  “臣是。”

  李隆基对薛白的态度终于有些好转,道:“作乱妖贼的幕后指使已查清了,昭应县令李锡,你随杨国忠去搜一搜他在长安的宅邸。”

  他也没说是否赏赐一个官位,直接给一桩差事,倒像是再给薛白一个考验的机会。

  “臣遵旨。”

  薛白领了旨意,出了华清宫,到了讲武殿,只见禁卫们正在将尸体往外拉,那些被活捉的妖贼也已经尽数告戮了。

  杨国忠拿着一方帕子擦着手,从讲武殿中出来,神态轻松。

  他也不知从何处得到的消息,笑道:“阿白到了,哈哈,你我又可以一起抄家了,这桩差事办完,你升迁之事便要定下了。”

  薛白一听就明白了,天宝朝堂上能升官的都是什么样的顺臣。

第217章 心结

  从骊山快马回长安只要半日光景。

  路上,杨国忠讲了李锡的家世,陇西李氏渤海王房后裔为大唐宗亲,李锡的父亲李浦官任鲁郡都督,袭广武伯。

  李锡之所以造反,乃不满于广武伯之爵由兄弟继承。

  因此,薛白本以为李锡的家宅该是高门大户,没想到,一路进了长安城南边的昌明坊中一个不大的宅院。

  “哈?比我初到长安时还寒酸。”

  杨国忠素来擅于抄家,见此庭院不由一愣,暗道这趟是没有油水了。

  好在他本就是来“搜查证据”的,旁的不过是顺带。

  “你们看,勋贵之子故作清廉,一定是居心叵测,进去吧。”

  薛白抬头看去,只见檐上已结了蜘蛛网,遂问道:“李锡只有这一个宅院?”

  杨国忠道:“他本宅在鲁郡,平时住在昭应县衙,故而此地必是他用于联络妖贼之所。”

  薛白看得出来,李锡忙于公务,虽离长安仅半日之遥,却甚少回到京中打点。

  杨国忠招过两个文吏,小声吩咐道:“去书房,你们做仔细一些。”

  ‘中丞放心,小人们的手艺稳的。”

  文吏们遂去制造李锡与刘化在此联络的证据。

  杨国忠十分贴心,还解释了一句。

  他们遂到书房,砸了门锁进去。

  “阿白莫要见怪,李锡真是幕后指使,只是定案时缺了一点证据,我们没冤枉他。

  此宅院虽破旧,书房却收拾得很整洁,搁子上摆满了各种书卷。有可能李锡之所以还留着这宅院,就是舍不得这些书籍。

  杨国忠忙于造伪证,薛白则观察起来。

  搁子下方有个柜子,想必藏的是更重要之物,薛白打开,拿出一个匣子,里面都是信件。

  他先打开最厚的一封,竟觉字迹有些眼熟,仪态万千,尽显洒脱。往落款处一看,果然是李白,写的是《颂虞城县令李公》。

  “王者立国君人,聚散六合,咸土以百里,雷其威声。革其俗而风之,渔其人而涵之。”

  李白若是愿意奉承一个人,真的是非常舍得用词语,奉承之语听起来都非同凡响。”

  开篇的颂赞之后说的就是李锡的家世,“纳忠王庭,名镂钟鼎,侯伯继迹”,确实是显赫。

  其中有一句话吸引了薛白的注意,“公即广武伯之元子也,年十九,拜北海寿光尉”。

  李锡是嫡长子,可以等着继承广武伯之爵,没必要造反。

  正文说起他为官的事迹。

  李锡初任虞城县令,县衙中有一口破旧老井,水已苦涩,杂吏们想要为他挖一口新井,他却尝了老井之水,莞尔称“既苦且清,足以符吾志也”,不让人重新挖井;他奉诏修建皇陵,支用三万贯,功成时剩余八千贯,召五郡流民为劳役,始终不鞭一人;他每见路边尸骸,出私俸而葬,县人感念他的仁德,纷纷效仿……

  李白对这位虞城令评价很高,“观其约而吏俭,仰其敬而俗让。激直士之素节,扬廉夫之清波。”

  薛白又翻看了其它信件,对李锡渐渐有了大致的判断。

  其中,有一封信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偃师县尉写的,满是抱怨之语,称河南灾民涌至洛阳,含嘉库不肯放粮,灾民盈于偃师县,让人无可奈何。

  信是天宝五载末写的,当时李锡刚从虞城调任昭应县不久,而写信之人名为王彦暹,是从虞城县尉任上调为偃师县尉。

  此事,大概便是河南那些反贼能够参与修建华清宫的起因。

  薛白动作从容,看了一眼杨国忠,趁他不备,将几封信件藏入袖中。

  华清宫。

  入夜前,有快马自东而来,策马赶回的禁卫在见过陈玄礼之后,很快得到了圣人的召见。

  “末将抵达东都,马不停蹄赶往偃师县,但县尉王彦暹已经……畏罪自杀了。”

  “畏罪自杀?还是被杀人灭口?”

  “末将请奉上他的绝笔信。”

  高力士遂上前接了那信件,王彦暹自称无能,见灾民涌来又无力赈济,遂请李锡带他们跋涉至关中修建宫阙,没想到酿成大祸,愧对圣恩,唯自裁以谢罪。

  李隆基听罢,第一时间转头看向陈玄礼,问道:“你派人杀的?”

  “回圣人,这个不是。”

  若不是陈玄礼顺便杀的,此事看起来就有些像李林甫的做法,与韦坚、皇甫惟明了。

  等人的死法一样。那么含嘉仓就是有大问题,河南府吏治败坏,连李林甫都解释不了。

  很快,李隆基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确定李林甫不会做这种欲盖弥彰的蠢事。

  他治理的大唐盛世没有问题,就是这些图谋不轨的野心家在蛊惑人心。

  最开始收容那些草野妖贼的偃师尉王彦暹都已经畏罪自杀了,李锡竟临死还在嘴硬!

  夜渐渐深了。

  李隆基依旧坐在那里,没有外人在,他不再伪装,脸色阴沉。

  “圣人。”高力士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今夜是否早些歇息?”

  “杨国忠回来了吗?”

  “想必还在赶路,要到明早才能觐见。”

  高力士应了之后,见圣人还没有要歇息的样子,问道:“圣人可是……不太相信王鉷所言?

  李隆基没有回答。

  这让高力士都觉得愈发难揣摩出圣人的心思。在这一场刺杀之后,圣人似乎变了,不再似过往那般爽朗豁达。

  “圣人十年未临驾东都了,若真是牵挂百姓,不如……”

  “不必。”

  李隆基终于摆了摆手,道:“朕信王锚,论庶务钱财,他远比杨国忠、李锡等人懂得多。”

  高力士低下头,柔声劝慰道:“既如此,圣人何必要在意李锡之言?此案只是偶然,业已结束了,右相将天下治理得很好。”

  李隆基难得踟蹰,他还差一点理由说服自己。

  “朕该留着李锡,让他看看,他错了。”

  “事已了,圣人今夜可要见一见贵妃?”

  李隆基竟是犹豫了,问道:“高将军是否有觉得,刺驾之后,太真对朕、对她那义弟态度有所不同了?”

  “圣人何出此言?”高力士大为惊讶,“贵妃待圣人自是一如既往的深情,但不知是何人在圣人面前嚼根舌?”

  李隆基说不上来。

  他闭上眼,回想到了自己年轻时涤荡武周妖风时的情形。偏偏一场小小的变乱,破坏了他几乎完美的帝王形象。

  是夜,他竟觉得面对一个玩物会更轻松些。

  “招范女来。”

  “遵旨。”

  次日清早,李隆基再接见杨国忠,已恢复了往昔君王的恢宏气度,神态轻松。

  “回圣人,臣等已找到关键证据,可证明正是李锡指使刘化刺驾。”

  “那便结案吧。”

  “臣遵旨。”

  之后,李隆基召见了薛白,问道:“搜查得如何?”

  薛白一直在想,杨国忠一个人就能办的差事,为何李隆基要派他一起去?

  他心中有个答案,但不确定。

  “回圣人,臣没有搜查到任何李锡谋逆的证据,只看到杨中丞使人造伪证。”

  “是吗?”李隆基以一种审视的眼神看着薛白。

  薛白继续道:“臣搜查之后,认为李锡是个忠臣。”

  “你可知你嘴里这个忠臣,包庇了弑君的妖贼?”

  “杨中丞想要尽快结案,造制伪证,此事臣无权干涉,但臣得对圣人说实话。”

  “实话?”李隆基讥笑一声,隐隐有些针对薛白的意思。

  “是。”薛白道:“李锡或许出了疏忽,或许被人蒙蔽,但绝不至于是幕后主使,臣请呈上佐证。”

  李隆基并不想看佐证,叱道:“依朕看,被蒙蔽的人是你,轻易便能信了逆贼。”

  他就是对薛白有所不满。

  遇刺之后,当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像年轻时一般英明果敢,再听闻薛白手刃一妖贼、并救下杨玉环,他感受到的情绪竟然是嫉妒,嫉妒薛白的年轻。

  这情绪来得很莫名其妙,李隆基本以为自己会很高兴于杨玉环安然无恙,为此重赏薛白,可满脑子想的却是他在他的女人面前比他还要出风头。

  本不该如此的。

  李隆基不缺臣下做事,之所以召见薛白,就是想确认他是否已开始讨厌这个风流更甚他年少时的少年人了。

  这位天子极少见的开始失态了。

  薛白愈发强烈地感受到李隆基的不满,因此,他知道自己不能学王、杨国忠当顺臣。

  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当已经被一个女子讨厌了,再继续千依百顺,也只会被瞧不起。

  一旦“顺”已没有用了,就必须展现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