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296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他得给到李隆基一点旁人给不了的情绪,又不能太过份。

  “臣以为,若李锡真是主谋,大可借助修建华清宫的机会将妖贼送进内苑。”薛白停顿了一下,道:“故而,此案该只是妖贼作乱。”

  忠言逆耳,实话也不好听。

  好在薛白说的是妖贼作乱,不像李锡直接说官逼民反。

  李隆基依旧不太高兴,但对薛白的怒气终于从原本那莫名其妙的嫉妒情绪上转移到正事上。

  另外,李锡那日所言,还在他脑中挥中不去。

  “好,薛卿不妨与朕说说,你如何看待此案?”

  “臣以为,至少李锡从河南府招募的近千灾民是真的,其中虽有二十余妖贼混入,但灾民从家乡到洛阳,再到骊山,一路上会死多少人?最后能剩下近千劳力,可见受灾规模不算很小。”

  这是旁的臣子从没有说过的角度,陈玄礼、杨国忠、王等人根本就不在乎灾民。

  李隆基在乎吗?薛白不知道。

  他认为这位圣人在乎的是面子。

  “当然,有灾情是常事,以大唐之强盛,应付得过来,那应该是地方官吏没做好。”

  薛白道:“臣在李锡的书房中找到了一封偃师县尉王彦暹的信件,陈述了灾民到洛阳却未得赈济一事,臣请圣人御览。”

  高力士认为薛白说得够多了,遂以眼神请示,之后开口道:“王彦暹已畏罪自杀,为何不能是他与李锡同谋?”

  薛白道:“高将军所言甚是,如此亦有可能。”

  答过,他恭敬地立在一旁,不再多言。

  反正他与此案没有太多牵扯,表现过忠诚耿直的态度也就是了。

  若皇帝肯接纳他的谏言,他就是纯臣;若皇帝讨厌他,没关系,他也看开了,以后就当一个不讨喜的直臣,卖直邀名。

  香炉里的熏香燃尽了,有宫娥上前重新点过,薛白立在那里,接受着李隆基的审视。

  许久,李隆基开了口,对薛白的谏言不置可否,淡淡道:“你护驾有功,朕该赏你,若任你为昭应县尉,你可有信心治理一方?”

  一瞬间,薛白几乎就要行礼应下了。

  他苦心孤诣,谋划了许久,为的就是要这样一个职位。

  但紧接着,他迟疑了片刻,想到如今再留在骊山,真的好吗?

  迅速权衡取舍之后,薛白应道:“臣斗胆,可否请陛下任臣为……偃师县尉。”

  偃师县是东都畿县,往后升迁的话资历也是一样的,只是洛阳离天子远一点,升迁难一点。

  薛白之所以决定去,因偃师是漕运的必经之路,离洛阳、含嘉仓都很近,且他确实愿意看看那些一块饼就能收买来造反的灾民是什么样的。

  “胡闹!”高力士当即叱喝道:“你当大唐的官职由你挑拣吗?!”

  但此时此刻,高力士是松了一口气的,认为薛白暂离长安一段时日,对圣人的心情、对贵妃的处境、对其人自身的前途都有好处。

  “臣该死。”

  “为何想任偃师尉?”李隆基问道。

  “天宝六载春闱,臣曾收到过状纸,言漕运之非;今臣又找到李锡的书信,言河南之灾。臣想代圣人去东都看看。”

  朕多得是臣工,不缺你一个小官。

  “是,臣狂妄了。”薛白道:“臣只是觉得,臣去看过回来……能对圣人说实话。”

  李隆基再次审视了他一眼,淡淡道:“官员任命,自有中书门下与吏部考核,莫总是向朕求官。”

  “臣……”

  “退下。”

  “遵旨。”

  待薛白离开。

  李隆基闭目沉思着,神色渐渐轻松了下来。

  今日,他解决了两个烦恼。

  一则,因对贵妃的宠爱而不得不给薛白厚赏,他是不情愿的,甚至因此而起了些杀意,薛白主动提出离开长安,让他的情绪平复了很多。

  二则,李锡那些话,他虽然不信,却总是挥之不去,王缺所言虽有理,不确认一下,总教人不安。当身边所有臣子都只奉承,派些能说实话的臣子去看一看,若真是天下无事,也可心安了。

  “传旨河南尹韦济,彻查河南府各州县之义仓。”

  “遵旨。”

  “再去与太真说一声,她义弟主动提出要去东都任职,不是朕吝于赏赐。”

  李锡的尸首呢?”

  “圣人开恩,容他妻子儿女将他送回鲁郡安葬。”

  “我想送送他。”薛白道。

  杨国忠下意识摇了摇头,道:“不该招这种祸事。”

  薛白却还是去了。

  他之前并没有见过李锡,初次见时看到的已是几个孤儿寡母扶着薄棺。

  薛白把李白的那篇《颂虞城县令李公》递在李锡的儿子手中。

  “保存好,等平冤昭雪的一日。”

  因薛白根本也没能说动李隆基承认是官逼民反,他说的那些话,只能让李隆基认为他诚实,然后派一个诚实的官员去河南道担任底层官员,看看民生,便以为是解决此事了。

  不提均田制,不提租庸调,不提义仓法……皇帝唯一解决了的,只不过是心里的不痛快罢了。

第218章 赐浴

  华清宫内飞阁流丹,丹楹刻桷。

  后殿响起了婉转动听的歌声,唱的却是戏曲。

  “仗、仗、仗法力高,多管事老秃驴他妒恨我夫妻恩爱好……

  杨玉环正摆动长袖,一回身,见圣人来了。也不再唱,站在那看着他。

  李隆基心中本是隐隐不悦,对上她的眼,竟发现那双美丽的眼眸里分明带着些笑嗔之意。

  她依旧显得灵动、鲜明,这让他有些意外。

  “太真在唱什么?心情不错?”

  “自然是那夜未演完的《白蛇传》,老秃驴忽变成了真刺客,我可还未听到三郎的点评。”杨玉环哼道:“心情才不好。”

  “哈哈。”

  李隆基如往昔一般抚须笑了笑,他喜欢她的称呼,能让他觉得自己还是那个英姿勃发的三郎。

  杨玉环给他的感受没变。

  她绝美,且喜用麝香来保持肤如美玉,加上这天真活泼的鲜明个性,站在那就是个明媚的少女。她大胆泼辣,恃美而骄,打情骂俏似不害怕他的君王威仪。

  他当然得先是君王,但也要体会到年轻的爱慕感。

  “三郎不肯来看我,是真忙呢,还是被别的狐狸精勾了魂?”杨玉环没有那样哄他,反而嗔道:“不如都别来了。”

  “瞧太真说的。”李隆基笑道:“出了这般大的事,朕能不忙吗?你兄弟在为朕办事,一问他便知。”

  “我懒得管这些,三郎快点评,你是世间第一人,说说我七夕唱得如何?”

  “好好好。”

  李隆基十分潇洒地坐下,一时却没马上想起那夜的戏曲。

  脑中首先想到的是那支迎面而来的弩箭,之后浮现出太子登基、与百官议论先帝时的嘴脸,甚至于追逐着禁苑中的美人,问她们“朕比先皇如何啊?”

  “望求菩萨来点化,渡我素贞出凡尘……

  歌声将李隆基从这些情绪中拉了回来,他摇摇手,评价了几句,彼此仿佛都回到了遇刺之前。

  之所以把整桩案子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为的本就是一切都不要有所改变。

  但有些事还是得提的,李隆基问道:“你那义弟自请到洛阳任职,朕派人与你说了,你如何说啊?”

  “我有何好说的?”杨玉环道:“我杨家男丁单薄,认了这么一个义弟,无非是看他前程必不差,盼着往后我人老色衰,他能照拂家中子侄一二。

  李隆基没顾得上她话里的小钩子,继续着话题,也不知想探究什么。

  朕想着他那夜护驾有功,该重赏,只是此事不宜大张旗鼓。”

  “三郎莫非以为我被吓到了?”杨玉环忽展颜一笑,道:“倒真像是水淹金山,虾兵蟹将追逐的那场戏。”

  李隆基遂也朗笑。

  “那朕便先让薛白到东都熬一熬资历?往后再行重用。”

  “三郎安排便是,知你不会亏待了杨家人。”

  殿外,谢阿蛮远远见圣人的御驾离开了,连忙进殿求见杨贵妃。

  张云容正在剥荔枝,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见是谢阿蛮来,方才继续说话。

  “今日该还是过关了,慢慢心结就过去了。”

  “感受若是不同了,回天无术,江采萍的样貌才情哪样差了?”

  谢阿蛮不知她们在聊什么,恭恭敬敬候在一旁。

  不多时,杨玉环回头一看她,莞尔道:“我当身后站着个贼呢。”

  “贵妃,我……”

  谢阿蛮捏着袖子,一时却还没找好借口,干脆问道:“薛白真被贬了?为什么“谁贬他了,他自要去的。”

  杨玉环道:“外放一两年避避风头也好,到时再给他提官。”

  “可他那样的官迷,真能自请外放吗?”

  “不然呢?圣人骗你不成?”

  “要不……弟子去问一问他?”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杨玉环取笑道:“你莫想了,他是有婚约在身的。”

  “弟子知道,没多想,就是……觉得求了贵妃,若还因此贬官了,心里有了怨言,白费了之前的恩情呢。”

  “又不是你养的那只猫,他不会这么觉得。”

  话虽这般说,杨玉环也不确定,但她知眼下不是派人与薛白来往的时候,嘱咐道:“你按捺着性子,我自有安排。

  七月下旬,骊山真下了一场雨,因圣人到朝元阁祭祀祈雨了。

  雨过天晴之后,一场刺驾案带来的阴霾似乎也已过去。案子很小,以昭应县令结案,没有引起太多的波澜。

  谢阿蛮不再盯着薛白,他便悄悄到了虢国庄里。

  最后改了主意,要到东都去任职。薛白最要紧的就是安抚好杨玉瑶,她毕竟是他如今最紧要的靠山。

  话却不好说,万一她心里有了怨言,便白费了之前的情义。

  薛白认为事情还未确定,杨玉瑶应该还不知道。不想,到了堂上却不见她人,恐怕是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生气了。

  如此就很麻烦了。

  “玉瑶呢?”

  明珠万福道:“薛郎随奴家来。”

  “她可是生气了?”

  “薛郎可是又惹出了祸事?”

  “那倒不是。”

  薛白见明珠将自己往浴池引,放下心来,心中思量着措词。

  进了浴池,隔着屏风,明珠禀道:“瑶娘,薛郎到了。”

  屏风那边忽有琵琶声响起,之后是个黄莺出谷般的声音。

  “青城山下白素贞,洞中千年修此身,啊,勤修苦练来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