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304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杜五郎看得发懵,转头向薛白问道:“你方才在大堂,看到他了。”

  “身高五尺六寸,脚有些跛,可能是有伤,但他更熟悉环境,姜亥追不到了。”

  薛白是在三楼厢房的窗边看到那人的,事发时他正在与杜家姐妹商议事情。

  倒没想到会忽然窜出一个报信者,且这报信者还如此胆小。

  我刚到洛阳,他当然还不能完全信任我。没关系,想必他还会再来的。

  “王彦暹不是自杀,不用他说我也能猜到。”杜始道:“我奇怪的是,为何他要来告诉你?他从何推断你有可能为王彦暹翻案?”

  薛白道:“说明他藏身的地方有消息来源?洛阳城中,怀疑我奉圣谕来查案的,无非那几人。”

  “还有一种可能。”杜嬗道,“也许他不是来为王彦暹申冤的,也许是来试探你的。”

  薛白沉吟道:“那就更说明王彦暹的死另有隐情了,否则何必试探我?”

  “我觉得不是试探。”杜始站到窗边往外看了一眼,道:“若是,不会连你住在哪个厢房都弄错。”

  “那,这人很可能真的知道一些隐情。”

  同一个夜里,偃师县。

  就在县署北面不远处的三官庙巷有一间宅院,三进院,不大不小,拾掇得很有品味。

  几个漕夫被带进了宅院。

  “本是不必这么麻烦的……收拾干净。

  随着这一句吩咐,书房里的所有书卷文书全被丢进了火盆,主屋的床榻被搬开,地上已经干涸的血迹被洗掉。

  半张纸从火盆里飘了出来,在夜空中打着转,像是带着怨念不愿被烧掉。

  为首的漕运渠帅一脚踩了上去,之后拾起来看了看,上面大概是一首很长的诗。

  他倒是识得几个简单的字,随口念了出来。

  “我求令长,保……下人。

第224章 上任

  偃师之名来源于武王伐纣,结束了战争,偃干戈,振兵释旅,示天下不复用兵,故起名“偃师”。

  县城在洛河以北。城墙周长六里八十四步,高三丈,有四个城门,北曰望京门,东曰怀嵩门,西曰瞻洛门,南曰迎仙门。

  城南的迎仙门正对着洛河,设了码头,称为“迎仙门码头”。

  河上,从东边来的大漕船运的是粮食、布匹、珍宝,吃水很深,逆流而行,在纤夫们的吆喝声中缓缓而上。

  一艘客船自西而来,抵达了码头。

  殷亮负手站在船头,目光逶巡着岸边的人群,漕夫、脚夫、商贾、行人、吏员……最后,他转身向薛白道:“少府,有人来迎你了。”

  舢板才放下,岸上果然有个汉子大步迎上来,径直向薛白行礼问道:“敢问可是薛县尉当面?

  “你认得我?”

  “县尉见笑了,如此人物,别说小小偃师县,全天下也没有几个。”

  这汉子恭敬赔笑着,自我介绍道:“小人齐丑,乃偃师县的‘捉不良人’的班头,得了令长吩咐,来码头迎接县尉。”

  薛白递了告身给他看了一眼,问道:“你如何知道我今日会来?”

  齐丑应道:“昨日府署派人来通传了,让我们将住所先安排妥当。

  “是哪位官长派人来的?

  “此事小人自然不知。”

  “你不知?府署官长如此有心,我却连该感激谁都不知,到时官长问起,是谁的责任?”薛白笑道:“对了,你名叫齐丑?名字好记,怎起得这名?

  “小人是丑时出生。”

  齐丑应着,犹豫之后,应道:“小人想起来了,好像是洛阳令周公遣人来了县署,县丞遂让小人安排。

  薛白道:“我该谢周公。

  殷亮抚须而笑,心道周铣一个洛阳县令,与偃师尉不过是邻县为官,何必这般热忱?

  之后便想到,该是因宦官吴怀实的关系,倒也说得通。

  薛白有心先逛逛偃师县周围,齐丑却一个劲地请他先去安顿,毕竟薛白带了不少家眷。

  进了迎仙门,先是到了县署东面,文庙边的一座宅院。

  “县尉请,这是令长特意为你准备的住处,小五进院,当合用。”

  齐丑笑着引路,直接便招呼手下的差役们搬行李。

  “都愣着做甚?还不快帮县尉将行李搬进去?”

  薛白问道:“不知原来的王县尉可是住在此处?”

  “县尉放心,不敢把王县尉住过的宅子给你住。”

  “为何?凶宅?

  齐丑答不出,搓着手赔笑,一副请薛白莫为难他的表情。

  “那这宅院是?”

  “赁的,县尉每月的俸禄里扣即可。”

  殷亮笑问道:“赁价几何?东主又是何人?

  齐丑道:“这些事,小人岂能知啊。

  薛白道:“带我去王县尉住宅看看。”

  齐丑正要拒绝,老凉、姜亥已上前,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他亦是强壮汉子,此时莫名却是心中一寒,忙不迭应下了。

  “王县尉住在三官庙巷,小人带县尉过去。”

  “多谢。

  偃师县城算是很繁华的。

  比长安、洛阳虽不如,却比陕州城还要热闹些。

  萍白不急着逛县城,随齐丑转进三官庙巷,巷子里第三个宅院便是王彦暹的住所。

  “没人住了?他的家眷呢?

  “王县尉的家眷留在并州老家,未曾带来,赴任时身边只有一个随侍多年的随从。”

  “名叫什么?”

  “王仪。

  说着,齐丑推开了大门。

  薛白吸了吸鼻子,往第二进院走去,直接进了东边厢房,这是一间书房,三面墙都立着多宝搁子,上面摆着砚台、古玩,书案上的笔架挂着十余支毛笔……文书却是一页都没见着。

  过了一会儿,殷亮过来,低声道:“少府,这边。”

  到了后院正房,薛白拿了一块树枝掰断,往地上的砖石缝隙里挖出了一点点泥土来。

  “湿的。”

  殷亮抬头看了看头上的瓦,道:“没漏雨。

  “昨夜来洗过了。

  “看来,王县尉不是畏罪自杀啊。”

  “此事本就是摆明的。”薛白道:“本以为王彦暹是替罪而死,如今看来,他可能还发现了什么。”

  “义仓贪墨,赈灾不力,这些也都是明摆着的。”殷亮道,“少府拿他们也没办法?”

  连他这位幕僚,也不知薛白到底有没有奉圣谕。

  薛白笑了笑,略过这个问题。

  “若是不止这些罪状呢?毕竟那些灾民里真有二十多个反贼。”

  眼下还说不准,除非能拿到凶手。”

  薛白转头看了看站在门外的齐丑,道:“不是这个班头杀的。”

  殷亮沉吟道:“按理而言,捉不良帅得是县尉的心腹才是。

  “齐班头是偃师县人?

  “是,小人是伊水南边长大的,与玄奘法师是邻居。”

  “那在王县尉到任前,你已是偃师县的班头了?

  齐丑警惕了些,笑应道:“是。”

  “流水的县尉,铁打的捉不良帅?”

  “县尉见笑了,撤换小人,也就是县尉一句话的事。”

  “话虽如此。”薛白道:“外来的县尉,到了这数万人的畿县,鱼龙混杂,撤了你,岂不是两眼一摸黑?

  齐丑道:“小人是县尉的灯笼。”

  “你与王县尉关系如何?

  “自是好的。

  “那他死了,你如何感想?”

  这话,齐丑又不好答了。

  日初见,他觉得这位新任县尉未免太过直率,好几次问话都不给人余地。但分寸似乎也还捏在这位新任县尉手里,至少还没有裁撤了他的意思。

  薛白忽然停下脚步。

  他们正走在三官庙巷中,老凉、姜亥前后一堵,把齐丑围在中间。

  “放心,有什么话,出了你口,入得我耳,不会有旁人知道。”

  “是……都说王县尉能从虞城迁到偃师来,是因为虞城李县令的功劳,王县尉没多大能耐。这两三年来,确也是没能压得住偃师的各种鬼神。”

  “说说,都有哪些鬼神?”

  “洛河从县里穿过,漕船一过,带来的利害就太多了。盗贼、商贾、逃犯、漕工,还有外来州县各种权贵,王县尉他死在这些人手里,不奇怪,小人也劝过他,救不了他。

  “为何不奇怪?

  “他那人有点不讲理,只说灾民的事,天宝五载冬天,外地的灾民聚到洛阳来,唯独王县尉喊着要开义仓放粮,可他忘了灾民是外地的,义仓粮食却是偃师县百姓的。

  洛阳县、河南县、含嘉仓都不放,他一人要放,哪有人能同意他?”

  殷亮道:“每有水旱,以义仓出给,无仓之处,就食它州,此为朝廷规定。”

  齐丑道:“小人还真知道,这些话县署里哪句没争过。就食它州那是早年的规矩了,义仓法之后,谁没纳粮,谁没和来?‘今日给了他们,来日饿死的就是我们’,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所有人说的。也莫怪我们心狠,和采这些年,谁家有余粮?全指着义仓。”

  薛白问道:“王县尉如何说的。”

  齐丑想了一会,想起了王彦暹当时的说法。

  “今日不为灾民挣活路,来日我们受灾谁为我们挣活路?”

  他显然还未意识到这话里的深意。

  殷亮问道:“当时灾民有多少?

  “不少,具体人数小人也不知道。”

  “据我所知,每逢灾民迁徙,必有鬻卖人口,这买卖都有谁在做?”

  这话问得齐丑一滞,眼珠子回避了一下,道:“偃师只是小县,先生到洛阳去问吧。”

  因灾害而鬻卖人口,这是历代都要面临的问题,但看朝廷如何处置。

  太宗即位之初,天灾连年,山东、关东、关中相继受灾,百姓鬻儿卖女,太宗言:

  “水旱不调,皆为人君失德,朕德之不修,天当责朕”,乃以太府出钱,替百姓赎子女还其父母。

  经过高宗、武后两朝诸多时策,人贩奴牙买卖人口的办法已是推陈出新。到了开元年间,朝廷财政疲于赈恤,无奈放任贫下户暂卖子女为“佣力”,以共体时艰。也就是允许以劳役抵债的办法暂时进行人身买卖,若时限内有钱赎身则罢,反之则为奴婢。

  渐渐地,鬻卖人口已以诡名之法盛行天下,成了合法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