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306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县尉新官上任。”赵六道,“齐帅头莫被逮个正着了。

  “没事,刚到偃师,这县尉好歹多歇两日。不得趁现在多喝两顿酒,我与你说,昨日扬州来的商船孝敬了两壶好酒……”

  “别说了。”赵六小声提醒道,飞快给了个眼神,示意差役们看看身后。

  第二遍梆声还未响,县令吕令皓已经在官廊中处置公务了。

  郭涣捧着公文过来,道:“明府请过目,这些是今日要分派下去的公文。”

  “先生做事,我不用看。”吕令皓反过来递了一张请帖,道:“今夜随我去赴宴。”

  “郭元良?”

  “洛阳巨富郭万金的次子,也是与我打了许久交道了……

  话到这里,门外有吏员禀道:“县尊。”

  “进来说。”

  “是,薛县尉已经到县署视事了,此时正在法曹,与差役们闲聊,问了许多东西。”

  吕令皓有些讶异,看向郭涣,问道:“昨日,我有提醒他可歇几日再视事吧?”

  “年轻人做事自是心急。”郭涣一副和事佬的笑容,道:“看得出来,状元郎是做大事的人,不会长年待在偃师小县,不过是来积累个资历。”

  “既如此,到六曹去做甚?”

  “想必是……有些不得不查的事?

  “查清了我也不怕。”吕令皓一脸正气,道:“捅到圣人面前,我也问心无愧!”

  “话虽如此,万一事闹大了,给所有人添麻烦。”郭涣笑道:“明府还是息事宁人为好。”

  “息事宁人吧,若放任着他不管,只怕要到处打听。”

  “那小老儿去安排?”

  “去吧。”

  郭涣出了令廊,一路往六曹院子,转头间却不见薛白,不由招过杂役赵六,问道:“县尉何在?”

  “好像是质问刘先生色役之类的事,到册房去清点人丁色役册了。”

  “色妓还是色役?”郭涣竟还有心思开个玩笑。

  他胖脸圆滚滚的,面色红润,头发花白,最得吏员的人心,大家都纷纷笑起来。

  “是色役。”

  “孙主事呢?怎好让刘老与县尉说?”

  主事到码头上巡视了。

  “去请县尉……直接请他到尉廊。”

  尉廊便是县尉专属的公房,并不小,内里有两个屋子,供幕僚、县尉用,外面还有一个茶水房。

  薛白由吏员引着进了尉廊,四下看了一眼,并没看到王彦暹留下的任何痕迹。

  “收拾得太干净了。”他不由赞了一句。

  郭涣笑道:“薛郎满意就好。”

  “王县尉自尽后,留下的物件呢?”

  “托他身边的仆从带回故里了……与尸体一起,落叶归根嘛。”

  “可惜,为官一任,什么都没留下。”

  “王县尉留下了很多案子啊。”郭涣叹惜道,“摊上这般一位前任县尉,县署积攒了太多案子,薛郎只怕要受累了。”

  说话间,有吏员推着一辆独轮车过来,车内装得满满的,全是卷宗。

  薛白看着那些卷宗,道:“不怕累,若不勤恳些,如何通过考课升官?

  “薛郎所言甚是。”郭涣将卷宗与薛白交接了,笑道:“小老儿还忙……薛郎若有事,随时可召小老儿,招之即来。”

  “多谢郭录事。”

  这日下午,殷亮去了首阳书院一趟,回到尉解,只见薛白正端坐在案边看卷宗。

  “少府。”

  殷亮唤了一声,快步上前,低声道:“王彦暹与首阳书院的宋勉交情颇深,据宋勉所言,王彦暹曾有一次向他打听河南尹韦济,因有大案要报。”

  “为何找宋勉打听?”

  “韦府尹打算在偃师县东山开新路,方便洛阳与偃师之间的往来。因此,偶尔有去过宋家的陆浑山庄。”

  “王彦暹已经向韦济告过状了?”

  “应该是没有。”殷亮道:“目前只查到这些。”

  “不急,刚到偃师,已经很有收获了。”

  “少府这是……这许多卷宗,要看到何时?”

  话虽这么说,殷亮给颜真卿在醴泉县当幕僚时,也见怪不怪了,当即拿起一份卷宗看起来,之后提笔开始拟判词。

  两人也不再说话,尉廊中只不时响起翻书声。

  之后薛白看了殷亮的判词,点头赞许不已,道:“殷先生政务熟练,已准备好入朝为官了啊。”

  这是他请殷亮当幕府时许下的承诺,等他升迁,便保殷亮一个科举入仕。

  待到两人已写好了十余份判词,捕役班头齐丑也到了,酒完全醒了,道:“小人一大早便被孙主事喊到码头上,还请县尉恕罪……”

  “喝醉了直说便是,初次犯,我不会怪你,但不许再有下次。”

  齐丑一愣,还待再解释。

  殷亮已递过两张纸,道:“你去告知这些案子的双方,明日辰时开堂问案。”

  “可,小人不识字啊。”齐丑看着纸,茫然应道。

  殷亮见多了这种胥吏,道:“那我念给你?”

  “不敢,不敢。”齐丑看得出县尉与幕僚都是官场老手,不敢再卖浑,忙道:“赵六识字,小人带他去,这就去。”

  次日,还未到辰时,吕令皓已得知薛白要开堂处置案子。

  消息本是昨夜就有吏员送给他,但他忙于赴宴,此时才有闲瑕理会此事。

  “这般快就开堂了?他会审案吗?”

  “他身边的那位姓殷的幕僚,估计是刑名的老手。”郭涣道:“他请明府过去坐堂,可要答应?”

  “不。”吕令皓对那些案子如何判决不甚在意,大方放权,道:“告诉薛郎,不论他如何判,本县都会支持,放手施为便是。”

  “喏。”

  “交代堂上的差役,若县尉不能处置,使百姓不服,闹出了乱子,便立即出面,维持住县署的威严。”

  “明府放心。”

  二人都觉得薛白确实是太急了,脚跟还没站稳就开始审案,也不怕这些鸡毛蒜皮的案子就能将他这新任县尉的虚实全透露了。

  郭涣得了吩咐,转回公堂,已听到公堂外的原告、被告们吵吵嚷嚷,而薛白、殷亮则还在熟悉环境。

  待得知县令不来,薛白便空出主位,让人另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公案后方。

  “那就,开审吧?”

  “县尉请。”

  一桩一桩案子都是鸡毛蒜皮,其实能到县衙报案的,已经属于百姓当中比较明智的一群人了。

  首先审的一桩案子,有一人名叫李皋,祖籍就在偃师县,早年间迁居到了长安,如今想要移籍回来。但唐律是严格限制自由移籍的,因此户曹已屡次否决了他的请求。

  但这人也是锲而不舍,一直递文书,被捉不良人给捉了起来。

  “依唐律,乐住之制,居狭乡者,听其从宽;居远者,听其从近;居轻役之地者,听其从重。京兆、河南府不得住余州。

  薛白面无表情地宣读了判文,打算否了李皋的请求。

  郭涣目光看去,心知这案子不是如此简单,因为李皋定然会不服,又要继续纠缠。

  果然,李皋一听,当即在堂上跪倒,请求道:“恳请县尉答允。”

  “你为何一定要移籍偃师?可是为了逃重税?”

  “因老母年迈有疾,眼睛、腿脚都不便,我盼能返乡照顾,可每年的税赋劳役皆在京兆府。

  “带你阿娘上堂……”

  这案子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简单在于,其实只要多问一句,就能够找到依律为李皋移籍的办法;难在于,要从京兆府调文书,花费精力。

  须臾,薛白一拍惊堂木,依旧是面无表情地念判词。

  “偃师李皋,孝心致成,母老有疾,不堪运致,移贯从母,无亏户口,不损王摇,上下获安,公私允惬,今移孝子就故土之慈母,庶子有负米之心,母可息倚闾之判词是殷亮已写好的,在大唐判案,“孝”字是最大的法律依规之一。

  薛白这般判,旁人亦挑不出错处来。

  郭涣看着这一幕,抚须思量,认为此案,只能看出薛白不怕麻烦,宁可找京兆府户曹的麻烦,也不懂得处置刁民。

  “下一个案子……

第226章 每个凶手

  一桩桩案子审过。

  有邻里因口舌之争,毒死了对方的猪;有洛水上的商船对撞,要对方赔货物的;

  有兄弟争家产的……薛白始终端坐在公案后方,沉稳得让人忽略了他的年纪、以为这是一个老于刑名的官员。

  如此,接连开堂审了三日,堆积的卷宗已只剩一半。

  到了第四日,午间草草用了饭,薛白开始审一桩追劳役的案子。

  县中有一个名叫陈孩儿的少年,户籍上是十五岁,但长相十分老气,被邻居举报隐瞒年龄想要逃劳役。因《户令》规定,男子满十六岁者,要承担一部分的徭役。

  “我哪有十六?那你怎不说我二十一岁了、该交丁税了,不就是怨我说话毒吗?

  “你阿爷生了你,一年后才落籍,我怎不知?”

  “县尉,她说我阿爷生了我,可我是我阿娘生的。”

  “县尉你看他油嘴滑舌的,多坏……”

  忽然,县衙外响起了鼓声。

  “咚。”

  殷亮起身看了一眼,道:“少府,有人敲了堂鼓。”

  偃师县衙外确有一面大鼓,名为“堂鼓”,用来升堂时敲鼓聚众,或百姓有紧急事务时呼唤县官。

  若是冤情,倒不必击鼓,直接递状纸就可以。

  “咚,咚,咚。”

  此时在堂外擂鼓的是一个不知年纪的孩子,脏兮兮的,骨瘦如柴,唯有一双眼睛十分灵动,一边击鼓还一边转头四看。

  直到赵六赶出来,喊道:“别敲了,你有何事到公堂说便是。”

  说罢,他捂住了鼻子,嫌这孩子身上有一股馊味。

  “今日是新来的县尉在审案吗?”

  那孩子却不进去,反而这般问道。

  “嗯”

  我听闻这位县尉也为民作主,审案子,肯替苦哈哈考虑?”

  赵六心想,王县尉来时不也是这般吗?却有几时长久?

  他遂淡淡点了点头,让这小子爱进不进。

  那孩子再次四下看了一眼,犹豫片刻,倏地窜进了县衙。

  公堂上,前一桩案子正在读判文。

  “偃师县人氏陈孩儿,貌高而年小,悉依籍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