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但境内难免出些江洋大盗,或是抗税的百姓,捕贼之事,这些人不会亲手去做。这些年,县尉之责,实则都是这渠头在做。
薛白莞尔道:“我是名义上的假县尉,他才是暗地里的真县尉。
“我至交好友死在他手上,必要将其绳之以法,报仇雪恨。”
“宋先生可有办法?
“县中的官差只会欺负一些农户,根本不敢碰这些刀头舔血的无赖;城守营多年未经战事,虚额、挂籍,早已糜烂不堪。但无赖终究只是无赖,只要河南府调动数百兵马来,须臾也就灰飞烟灭了。
薛白问道:“韦府尹能这么做?”
宋勉点了点头,叹道:“韦公亦需要证据,才能名正言顺。毕竟这些人背景深厚。
吕令皓甚至与宫中内侍关系匪浅。
“证据只怕已被他们毁了?王仪既逃了,只怕不会再回来?”
“郭万金……会是一个突破口。”宋勉道:“事发后,我考虑了很久。这些相互勾结者中,郭万金是最容易拿下的。”
“我听说,他是太原郭氏,永王生母郭顺仪的亲戚。”
“假的,百年前的亲戚罢了。”宋勉道:“薛郎可知,大唐有六大巨富,任令方、任宗、杨崇义、王元宝、郭万金、郭行先。”
薛白道:“听说过杨崇义。”
杨崇义是长安巨富,其妻子刘氏,国色天香,与一少年李弇私通,两人便合伙杀了杨崇义,埋于枯井中。杨崇义失踪之后,京兆府日夜查访,拷打了杨家数百人,不得线索。后来京兆府到杨家查坊,堂上有鹦鹉大喊“杀家主者,刘氏、李弇也”,此事惊动了李隆基,把这只鹦鹉养在宫中,封为“绿衣使者”,当时的宰相张说写了《绿衣使者传》记述此事。
杨国忠为给李隆基解闷,学薛白写故事,找了许多文人写了《绿衣使者续传》,讲的便是这只鹦鹉飞出宫去,到处撞破奸情、协助官员破案的故事,香艳有之,奇异有之,悬念有之……薛白也是看的。
倒不知,杨崇义死后,杨家数百人被拷打,最后无数家财落至谁人手里?
“开元二十二年,朝廷查私铸铜钱,抄没了巨富任令方,得钱六十余万贯,相当于朝廷一年租钱的三分之一。”宋勉道:“可见,朝廷是能动、亦愿意动这些为富不仁的商贾的。
薛白明白宋勉的意思,时人轻贱商贾,当先查郭万金,更容易得到朝廷的支持,再通过郭万金牵连到吕令皓等人。
他点了点头,问道:“宋先生说他们为富不仁,可是知道些什么?”
宋勉道:“郭万金这一支早便破落了,他早年出家为僧,当时还是武后临朝,佛家香火鼎盛,朝廷赐寺庙官田以给养孤儿,郭万金便是通过贩卖养病坊的孤儿起家的,称之为恶贯满盈亦不为过……
他点了点头,问道:“宋先生说他们为富不仁,可是知道些什么?”
宋勉道:“郭万金这一支早便破落了,他早年出家为僧,当时还是武后临朝,佛家香火鼎盛,朝廷赐寺庙官田以给养孤儿,郭万金便是通过贩卖养病坊的孤儿起家的,称之为恶贯满盈亦不为过……”
在陆浑山庄住了一夜,感到了山居的悠闲静谧,可惜薛白不是好享受山水之人,次日便告辞还偃师县。
毕竟,宋勉知无不言,能说的都说了。
殷先生且慢。”
临别之际,宋勉又唤住了殷亮,从仆童手里的托盘上拿起一个卷轴递了过去。
“这是?
“知殷先生喜欢收藏金石拓文,这是我叔翁编纂的《金石略》,其中有周宣王《猎碣》的十枚拓文。”
“真的?
所谓金石,就是研究先秦时的铜器、石刻,考证上面的铭文、著录,以证经补史。如今这还只是很小众的爱好。
殷亮确实是很喜欢金石,每次看到什么古迹都想去挖一挖。如今到了偃师,一直念叨着若有空了该去寻找商朝的古迹。今日,宋勉这礼物真是送到了他心坎里。
薛白不拘殷亮收下,却是再次向山下的平野眺望了一眼,问道:“对了,陆浑山庄有多少田地?可有一千顷?”
宋勉一愣,摇手道:“没有,不过是入山以后这二十里路边山田。再算上山脚的一些田地,两百余顷罢了。
“原来如此,是我失礼了。”
薛白冒昧打听人家的家财,确实是有些失礼,害得宋勉不得不多解释两句。
“宋家声名在外,与那些欺压百姓的高门大户不同。两百余顷田地,税赋从来一文不少的,每年捐赠不绝,薛郎一查便知。”
薛白从陆浑山庄回到偃师县署已是傍晚。
县署官吏们没想到他到山庄里只住了一晚就赶回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赵六。”
正想到六曹报信的看门杂吏赵六听得一声喊,无奈地停下脚步,挤出满脸的笑容,道:“县尉回来了?
“看见我为何跑?
“没有,小人没看到县尉。”
薛白问道:“我前日在户曹没看到色役簿、青苗簿,在哪?”
赵六苦了脸,道:“此事得问户曹孙主事,小人可不知。”
“孙主事人呢?
“不在县署。”
薛白忽问道:“你识字?据说你还会筹算,为何只是看门杂吏。”
赵六挠了挠头,道:“小人这不是年纪还小,论资排辈,总得等出阙嘛。”
混个吏员,他竟还知道出阙。
薛白道:“我上任以来,几乎没见过孙主事,此人尸位素餐,由你当户曹主事,如赵六吓了一跳,惶恐道:“县尉莫与小人说笑,小人是偃师人,还得老死在偃师。
眼下之意,薛白早晚要走的,他绝不受薛白拉拢。
“死在偃师有甚出息?”薛白问道:“你不想带你老母亲与残废阿兄到长安干一番事“小人……
赵六骇然变色,忙不迭就跑了,生怕被人看到与县尉私下嘀咕。
薛白不以为意,回到尉廊,招过薛崭。
“我前日带回来的簿册呢?
“阿兄,他们趁你不在,运走了。
“运哪了?
薛崭当即露出了一个鬼头鬼脑的笑容,道:“我偷偷跟过去看了,就在架阁库,上了把大锁。”
“咣!
一声大响,姜亥抡起大锤,敲掉了架阁库的大锁,推开门。
薛白也不管旁边那两个急得要哭的吏员,带着殷亮便迈步进去。
架阁库就在库房边上,堆放着历年的簿册,一口又一口的大箱子,足足有上千卷,没有更多精通算学的人才,仅凭两人,显然是不可能查完的。
且真正要紧的东西,亦不会放在这里。
但,薛白要查证的事却很简单……
“县尉这是做什么?
不多时,果然惊动了郭涣,难为他还是一脸堆笑。
“县尉若是想看簿册,直说便是,何苦砸了锁具?”
从上任以来,薛白说了半个月,吏员们各种推诿,如今真砸了锁,倒得了一句“直说便是”。
薛白也不揭破,问道:“我想核对一下县里的田亩、户籍,为何找不到近年的簿册?”
“最近的青苗、色役册在此。
“这是开元十五年,开元二十七年造的。县里还在依照二十余年前的田亩,十余年前的户籍收税不成?唐律规定,每三年造册。
郭涣道:“是,但催缴税赋归县尉负责,此事只怕该问王县尉,可惜他畏罪自杀了。
薛白遂翻开那本开元十五年的青苗簿,见上面记着,兴福寺、药王寺各有田十顷,另有十顷官田给济养病坊孤儿。
而陆浑山庄的田亩数量,记录在册的确实是两百顷。
只要不登记田亩、户籍,就没有人能证明有人侵吞百姓田产。
“既然如此。”薛白放下手中的册子,道:“我来重新丈量偃师县的田亩,如何?”
郭涣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凝,之后竟是直接答应下来。
“好,县尉如此尽心公务,我等当全力配合……
一名吏员匆匆离开了县署,出了南面迎仙门,到了码头,进了一间货栈。
“你们渠帅呢?
有几人正在货栈中抛骰子赌钱,其中一个独眼大汉嘴里叼着麦秆,随口应道:“亲自督货,快到黄河了吧。”
说罢,他转头看去,外面有个脏兮兮的孩童正鬼鬼祟祟地缀着一个行商,遂骂道:“兀那雏鸟,动一个看看!”
“麻瞎子,莫吵嚷了,有事与你说。
“是。”
孙主事怎么不过来?让你来。”
“我阿叔忙着呢。
“说吧。
“新来的县尉像一条吃了淫药的狗,没完没了地发癫,给他一个教训。”
麻瞎子整根手指头放在鼻孔里挖了一会,放在脖子上一割,笑道:“弄死?”
“别闹,刚死了一个,还能又死一个?要造反不成?狠狠打一顿,骇破他的胆便“殴官?殴官有何意思?”
明日开始他要出城丈量田地,你先盯着他,因另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啖狗肠,重要的事你放后面说?”
“渠帅要的东西有线索了……
偃师县南面便是嵩山,东南方向还有伏羲山,崇山峻岭多有盗贼。
因此,这日薛白出城往南丈量田亩,郭泱便提醒辟白一句。
“这隆冬时节,县尉是否还是待在城里为好,万一在外面遇到了盗贼呢?”
“偃师不太平?
郭涣叹道:“王县尉在任时,出了几个大贼一直没被捕,往南边的山里落草为寇了,偶尔杀人劫财甚是凶恶。”
薛白道:“我身为县尉,有捕贼官之名,岂可惧贼而不去丈量田地。”
“县尉高义。”
郭涣给了最后的善意提醒,也就不再多言,恭送了薛白离开,目光落在薛崭的身影上,心道,一个半大的孩子能有什么用?
洛河上没有桥,要到南边,需要乘船。
薛白带了十余个官差分乘三艘船渡河,但等到了洛河南岸,已不见了另两艘船。
他环望左右,身边只剩下殷亮、姜亥、薛崭、柴狗儿,以及另三个官差。
“县,县尉,他们也许被冲到下……下游去了,我们是不是回去?”柴狗儿问道。
“不回,继续走吧。
洛河的南岸远比北岸冷清些,抬头能望到极远处的嵩山,走了不一会儿,有一个官差忽然蹲在地上,大叫肚子疼,还一个官差便请求留下照顾。
再走不多时,柴狗儿与剩下另一个官差借口解手,窜进树林里也不见了人影。
殷亮不由苦笑,道:“这偃师县里,除了宋先生,还真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少府了。
薛白听了,思忖片刻,道:“走吧,先量养病坊的田。”
那是洛河、伊河两条河流之间的一大片良田,田边有田舍,田舍附近还有一座小庙,由几个僧人管理着佃户。
薛白亮明官身,问这些僧人田地是谁所有,答说是兴福寺的善田。再问兴福寺有多少亩田,答说十顷寺田,加上养病坊的十顷官田,一共二十顷。
“交税吗?
“阿弥陀佛,县尉说笑了。”
薛白拿他们没办法,最后再次确认了一遍,道:“确实只有二十顷是你们的?”
“这……据贫僧所知是二十顷,旁的,恐怕要问主持。
那我们便开始丈量了?
旁人倒是愣了愣,二十顷田放眼望去也是一望无际,薛县尉只带了一个文人、一个武夫,一个孩子,却不知要如何量。
远远地,西面却有一大队人马缓缓而来。
那是从洛阳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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