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36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薛庚伯见这少年郎君神情笃定,反倒疑惑起来,下意识打量了杜五郎一眼,稳了心神,才重重点了头,向薛白道:“没认错,就是六郎当面!”

  “可惜我想不起来了。”

  “老奴年纪大了,糊涂是糊涂了些,可六郎就是六郎,不会错的。”薛庚伯晃晃悠悠,神色激动,道:“那年,阿郎从范阳到长安,路过渭南时六郎走丢了……如今可算找着了啊!”

  薛白不免有些讶异,问道:“六郎几岁走丢的?”

  “六郎你不记得了?”薛庚伯讶道:“你是五岁走丢的啊。”

  “那老丈安能认出我是六郎?”

  “一听名字,可不就知道了?”薛庚伯俯着身子,一拍便能拍到自己的膝盖,道:“六郎脖子后面有个胎记,是吧?”

  薛白背过身,蹲下,给他看了一眼,道:“该是有个烫伤,我看不到,老丈看看是吗?”

  “哎,那般好看的一个胎记,给烫掉喽。”薛庚伯痛惜不已,道:“略卖良人的贩子,当绞,绞了!”

  说着,他愈发痛惜,嚎了两声之后,大哭了出来。

  “六郎,这些年你受苦了!”

  见这颤颤巍巍的老人恸哭,杜五郎鼻子一酸,背过身去,抹了抹眼,好一会才收拾好情绪,再一抬眼,却瞥见皎奴正双臂环抱、柳眉倒竖,满脸的警惕与猜疑。

  “你就不动容吗?”杜五郎小声嘀咕道,也不知在和谁说。

  薛白则是态度平静,以颇为客气地语气道:“老丈不必激动,我是否是老丈口出的六郎还未可知。”

  “怎能不是呢?”薛庚伯愣了愣,以肯定的态度道:“你就是六郎啊。”

  “那老丈多说说薛家走失孩子的详情可好?”

  “这……老奴知道得少,待见了阿郎,由阿郎与六郎说。”

  薛庚伯收了老泪,便要引薛白往薛家去。

  “也好。”

  杜五郎便道:“阿爷,我也去吧?”

  杜有邻抚着长须,微微一笑,从容潇洒地挥了挥手。

  “去吧。”

  薛白听说今日京兆杜氏的人来过了,本以为会由京兆杜氏牵头为自己寻亲,此时没见到人,想必是已经走了。

  理由倒也说得过去,毕竟他早上还在呼呼大睡。

  但转念一想,对方既然没叫醒他,可见走这一趟主要还是为了与杜有邻详谈。

  谈话的内容,他大抵也能猜到。

  ***

  薛庚伯看着随时要摔倒,却还能骑驴,一个趔趄之后翻上毛驴,动作甚至透出几分年轻时的矫健。

  薛白见了,问道:“老丈曾从过军?”

  “没哩。”薛庚伯嘿嘿笑道:“我阿爷曾随老将军上过战场。”

  “哦,是三箭定天山的薛老将军?”

  “待老奴往后慢慢与六郎说……”

  皎奴牵过缰绳,跟上薛白,眼看着这一幕,脸色凝重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出了侧门,便见右骁卫的田氏兄弟正从北街打马过来,嘴里啃着胡饼,乐呵呵的样子。

  她招了招手。

  “女郎。”田神玉驱马上前,恭敬问道:“今日去哪里查案?”

  “查?你看他还有心为右相办事吗?”皎奴叱喝道,“也不知养你们有何用,你去右相府禀报管事,只说京兆杜氏给薛白寻亲,寻到了河东薛氏平阳郡公二房后裔。”

  田神玉听了这么长一串话,当即便苦了脸,挠着头道:“女郎再说一遍?”

  皎奴定眼看去,才发现这军汉头上带的幞头脏得都透出油来了,嫌恶地往后仰了仰。

  田神功连忙上前,赔笑道:“要传的话我记下了,这便去右相府。”

  “嗯。”皎奴点点头,见兄弟二人都掉转了马头要走,喝骂道:“蠢货,留下一个,还记得右相为何提携你们否?!”

  “拿逆贼。”田神玉应了,忽明白了什么,忙不迭凑过去低声问道:“有线索了?莫不是那些逆贼诓了薛郎君去,想要动手?”

  “滚开。”

  皎奴蹙着眉,策马跟上薛白。

  她虽还未看到证据,却已知是东宫出手、暗地里想要防着右相了。

第32章 筹码

  长寿坊位于西市以南,属长安县管辖。

  薛白从东边的坊门入坊,向西过了坊中的十字长街,往南看去,便能看到长安县衙。

  他却随着薛庚伯往北拐去,转入巷曲,进入北里的一片民宅所在。

  薛光宅就在巷口的第一家,远看是个大宅,走近了便看到原本的大宅已被分隔为几个宅院,剩下的部分不到杜有邻宅的一半大,勉强算是个三进院。

  屋顶檐口处的拱券、飞檐处的装饰、石刻照壁,皆表明此处曾是殷实的官宦人家。

  进了门,其中摆设风格与柳勣宅有些相似之处,讲究的是“删繁就简”。

  庭院长着杂草,看痕迹原本该是摆着装饰,比如大水缸;大堂空旷,看格局中间本该有个屏风;多宝搁子倒还摆在角落里,上面零零散散放着书,却没有能装订成册的典籍……可能全都卖掉了。

  “六郎稍待。”

  薛庚伯领着薛白进堂,匆匆赶向后院。

  杜五郎见他走路不稳的样子,连忙喊道:“慢点,慢点。”

  仪门“吱呀”开了,一名形容枯槁的四旬妇人带着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赶出来,急切问道:“六郎?是六郎否?”

  薛白在来的路上已听薛庚伯说过,知道这是家中主母柳氏。

  据说是他的生母。

  她脸色腊黄、神态憔悴,举止间依稀还能看出些年轻时的优雅与美态,穿着泛旧的窄袖襦袄与长裙,看着颇落魄。

  彼此对视了一眼,薛白客气地行了个叉手礼,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道:“我是走失之人,没了记忆,是否薛家六郎目前还不清楚。”

  “不是六郎?”

  柳湘君本是深深注视着薛白,眼神里带着殷切的期待,闻言迅速黯淡下来。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转身向身后的几个孩子道:“去躺着,莫轻易饿了。”

  孩子们也不好奇,有气无力地应了,拖着脚步回了后院。

  “怎能不是呢?”薛庚伯见冷了场,上前赔笑道:“就是六郎。”

  翻来覆去只有这句话,也不见更多证据。

  薛白看向柳湘君,问道:“你的孩子丢了吗?”

  不像是来寻亲,倒更像是官府来查访。

  柳湘君的激动情绪因此消了不少,有些失望,答道:“快十年了,开元二十四年夏,先舅升了司礼主簿,郎君携妾身往长安,经过渭南,遭大雨,歇了两日才起行,不曾想车马陷入泥坑,众人只顾推车,却没留意到六郎丢了……妾身还以为是被渭河水卷走了。”

  “渭河水卷走了?”薛白问道:“不是人贩掠走了?”

  “人贩掠走的。”薛庚伯忙道:“那日官道上商贩许多,皆是被大雨阻了行程的商旅,定是有人见六郎粉雕玉琢,起了歹心。当时大娘子不信人心这般险恶,误以为让渭河卷走了。”

  “是这般。”柳湘君抹着泪,连连点头。

  薛白又问道:“六郎也名叫薛白吗?”

  柳湘君摇头,应道:“当年还只有乳名‘病已’。”

  病已便是病愈的意思,多被用来作体弱孩子的小名。只是她这般实诚,倒让薛白微微讶异。

  薛庚伯道:“大娘子,六郎如今有名字了,单名‘白’字,多风雅。”

  “风雅?”皎奴冷哼。

  杜五郎忙出面化解尴尬,问道:“那这十年间,薛白是在何处呢?”

  “这……”

  田神玉耳朵一动,转头向院门看去。

  过了一会,有马蹄声响起,只见一名中年男子牵着瘦马进了院,想必就是薛灵。

  薛灵五旬左右年岁,身形高大,打扮却很文气,双目无神,眼袋浮肿,给人一种酒色过度之后的空虚茫然之感。

  “阿郎。”

  薛灵抬手摇了摇,止住上前想要说话的薛庚伯、柳湘君,指了指自己的瘦马。

  薛庚伯连忙去牵马,且惊喜地发现马褡子里有胡饼与一袋子粟米。

  “大娘子,阿郎带吃食回来了!”

  柳湘君面露喜色,道:“郎君终于讨回债了?”

  薛灵微微笑了笑,显得略有些得意,却不答,脚步虚浮地走向薛白,双手搭在薛白肩上。

  一股酒气扑鼻而来。

  “我的六郎回来了。”薛灵道,“回来了就好。”

  薛白正要开口。

  “嘘。”薛灵笑着摇了摇头,松了手,拍了拍腰间的酒囊,道:“六郎且听为父说,我们到堂上说。”

  ***

  几个酒碗被摆上案上。

  薛灵乐呵呵地倒了两碗酒,偏是薛白、杜五郎、皎奴都摆手不喝,让人扫兴。

  好在田神玉很乐意陪着喝几碗,薛灵这才有了兴致。

  “好壮士!”

  举碗与田神玉碰了一杯,薛灵高声道:“你是河北豪杰,我曾在范阳长大,你我是半个老乡。”

  一句话,田神玉顿时觉得薛小郎君这个阿爷很好,连忙应道:“谢郎君赐酒。”

  皎奴遂抱着双臂冷哼了一声。

  薛灵打量了这美婢一眼,目光落在她腰间的玉佩上,无意识地浮出笑意,这才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我出身河东薛氏南祖房,乃北魏河东王之后。”

  “我祖父讳礼,字仁贵,以字号行于世,曾北破契丹、东征高丽,三箭击溃九姓铁勒十万大军,官至册赠左骁卫大将军、幽州都督,封平阳郡公。”

  “我大伯讳讷,字慎言,民间以‘薛丁山’呼之,破吐蕃十万大军,抵御突厥,战功赫赫,官至左羽林大将军,袭平阳郡公。”

  “我五叔薛楚玉,曾官至范阳节度使。”

  “我堂兄薛徽,乃左金吾卫大将军……”

  待酒都喝完了,薛灵还没能介绍完他那些任职于天下四方的堂兄弟们。

  薛白默默听着,还拿出炭粉笔与纸记录着。

  好像这才是他来薛灵宅所要做的正事。

  若不问亲缘,只看家世,薛家确实是将门之后,底蕴深厚。

  如今最显赫的还是长房,除了左金吾卫大将军薛徽,几兄弟都是在长安高官厚禄;四房、五房子弟多在范阳从军;二房、三房则是文官更多些。

  薛灵出身于二房,庶出,其父薛慎惑官职不高,没有门荫,因此他还未有官身。

  当然,以他的身世当不至于没有门路,能落魄至此,想必是自身不成器。好在家世好,若子孙争气,还有出头的机会。

  “总之六郎放心,薛家数代高门,绝不至于辱没了你!”

  末了,薛灵打了酒嗝,爽朗大笑。

  堂中安静下来。

  众人目光看去,却是薛灵仰头倚着胡床的栏杆、张着嘴呼吸,竟坐在那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