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35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郭千里勉强从脸上挤出些笑容来,向守院的老仆点了点头,带着人往外走去。

  “下一家吧。”

  “王焊是谁?”薛白问道。

  今夜他总觉得有些奇怪,最后还是督促郭千里按着武康成巡夜时的路径查一遍,一家家宅院敲门问询、登记,以期能查到一些线索。

  “你不知王焊,可知王鉷?”

  “有听说过。”薛白回想着那日去大理寺前听到的一些名字,道:“也是右相的人?”

  郭千里点点头,伸出一只手来,边数边道:“和籴使、长春宫使、户口色役使、监察御史、京畿关内采访黜陟使……总之王鉷身兼十数职,乃是右相的得力助手,圣人面前的红人,他的弟弟的别院,不是我们能查的。太子的死士也不可能藏在里面。”

  薛白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心想太子的死士有可能藏在李林甫母亲的别业里,为何又不能藏在王鉷弟弟的别院里?

  当然,这只是他今夜查访的诸多宅院中的一个,能做的也只是将他们一个个都记下来。

  ***

  “走了。”

  宅院大堂中,姜亥转过身来,只见一众大汉还在饮酒。

  没人将几个金吾卫当成一回事,淡定地将手里的陌刀、匕首收起来。

  “一共也就几个披甲的样子货,没进来算他们走运。”

  “哈,老的那个,金吾卫郭千里,以前也是陇右的老兵,不会说话,被贬到金吾卫了,投靠了索斗鸡。”

  “管他是谁,敢进来就剁了他。”

  姜亥笑了笑,其实有些巴不得那些金吾卫进来。

  跟着东宫办事以来,总觉得压得慌,让他想砍杀些什么。

  ***

  薛白重新走上望火楼,扫视了一眼长安城东北隅这几个坊,低头在手上的纸上写写画画着,补全地图。

  他做这些事时,常常会忘了什么忠奸,只是正常地接了这帝国宰相的文书,正常地做事而已。

  相比别的敷衍了事的人,他认真得多。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武康成很可能是借着金吾卫巡街使的职务之便为东宫联络陇右老兵,并在今夜以某种方式给东宫传了信。

  “走了一圈,酒都醒了。”郭千里打了个哈欠,道:“薛郎君真没弄错吗?没有证据能证明武康成与姜氏兄弟有关。”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薛白道:“没关系,我们慢慢查。”

  郭千里叹了口气,道:“还以为能在右相跟前立一功……薛郎君住哪?我派人送你回去。”

  “升平坊。”

  “那我送你回去,我住修行坊。”

  “多谢了。”

  走下望火楼,薛白回过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悟,又拿出纸笔来在自己的纸上划了一笔。

  ***

  “咦?这是什么?地图?”

  次日中午,杜五郎走进薛白屋子,很快就看到了他放在床头的笔记。

  “昨夜查到的结果。”薛白还未醒来,迷迷糊糊应了一句。

  “你不用交给右相?”

  “右相都不急着迫害太子,你急什么。”

  “我急?”杜五郎道:“我有甚可急的,可如何是好呢?太子坑杀你与青岚,结了仇了。且这事不解决,右相总是要逼迫于你。”

  “那你便搞错了。”薛白打了个哈欠,道:“我早与你说过,这是权争,不是求是非对错。”

  “何意?”

  “权争讲的是筹码、利益,不是求结果,所以不急。”

  薛白随口应着,起身,从杜五郎手里拿回自己的笔记,看了一眼,收好。

  “咦。”

  杜五郎似乎明白了些,低声问道:“你是不是找到了什么,故意不给右相。”

  “为何这般说?”

  “我不是琢磨着你告诉我的话吗?”

  薛白摇头苦笑,也不知教杜五郎这些好是不好。

  “哎,你起来吧,已经是中午了。”杜五郎道:“阿爷想见你一面。”

  “是吗?”薛白看了看天色,疑惑道:“他上午出门了吗?”

  “没有,但有客来过。”

  “谁?”

  “总之是京兆杜氏的人。”

  薛白点点头,不知为何,脑子想到了前几日听说的那位曾击败吐蕃的鄯州都督杜希望。

  他近来查陇右,意识到一件事——

  李林甫捉不到东宫的证据不是因为东宫真的无权无势,事实恰恰相反,是因为东宫的关系网太深、太广,才能够互相掩护,深藏不露。

  仅目前他所知的,便有京兆韦氏、京兆杜氏、太原王氏、安定皇甫氏、河东薛氏……

第31章 寻亲

  昨夜查访到了四更才睡,薛白起身已是中午。

  与杜五郎说话吵醒了耳房里的皎奴,她出来时脸色十分难看,吓得杜五郎话也说不利索。

  “我,我阿爷要见薛白,我带他过去,你那个,可以再睡一会。”

  “杜有邻想说何事,是连右相府的人都不能听的?”皎奴反问道:“我若连此事都要避讳,右相遣我来做什么?”

  杜五郎只觉她好没道理,便是右相的人,也不能这般光明正大要求听人谈话的。

  他却不敢多说,苦着脸带着他们往书房走去。

  穿过三进院,路过前厅时,只见卢丰娘正与杜家姐妹坐在那说话。

  卢丰娘手里捧着本账簿,长吁短叹。

  薛白只看一眼,便知她在愁什么。

  如今杜有邻失了官职,没了俸禄,这杜宅平时开销便大,一场案子上下打点,已是颇为拮据。

  卢丰娘都不必开口,脸上的愁容只是看着便能让人感觉到一种听了许多抱怨的疲惫。

  “唉,娘亲。”

  杜五郎一见她,连行礼都是先叹了一口气。

  “你好歹劝劝你阿爷。”卢丰娘开口便道:“如今不是卖弄清高的时候,大伯既然过来了一趟,郎君如何都该开口求他帮忙说情复官才是。”

  “我?我劝劝阿爷?”杜五郎欲言又止,道:“娘亲,我带薛白去见阿爷了。”

  “去吧。”

  卢丰娘看着薛白,温和地笑了笑,又看向他身后的皎奴,下意识站起身,显得有些尊敬。

  她敬的是右相府的权势。

  可心里也忍不住犯嘀咕,右相也没给杜家安排路走,让人想依附也不知如何依附。

  倒是杜家姐妹依旧端坐不动,杜妗淡淡瞥了皎奴一眼,甚至并不掩饰眼中的反感之意。

  ***

  书房依旧是杜宅最清雅的所在。

  杜有邻醒来之后,身子依旧虚弱,不耐打搅,因此家眷与下人不敢拿俗事前来叨烦他。

  薛白绕过不大的小竹圃,拾阶而上,在门外便闻到了淡淡的檀香味道,让人心中一静。

  “阿爷。”杜五郎上前叩门,道:“薛白到了。”

  “进来吧。”

  薛白如今已与杜宅绝大部分人都熟识了,便是后厨的胡十三娘,也能与他就着蒸菜口味的话题聊上几句。

  算起来,杜宅之中,他最不熟悉的反而是一家之主杜有邻。

  此时进了书房,只见杜有邻清瘦了些,正侧倚在榻上,手持书卷,比之前端坐的姿态多了几份洒脱。

  “来了,老夫有伤在身,不便相迎,你莫见怪。”

  杜有邻不等薛白行礼,已摆了摆手,寒暄了几两句,又道:“不必见外,你与五郎交好,唤老夫一声‘伯父’便可。”

  “是,伯父。”

  “好,既受了你这一声唤,老夫便说你两句。”杜有邻脸一沉,道:“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你大好少年,睡到午时才起,成何体统?”

  薛白没有解释,老老实实挨了。

  杜有邻免不了要骂他几句,虽没明说“你投奔右相不妥”,既是引用了颜真卿的诗,又骂他为右相办事彻夜奔走白日起不了床……总之算是骂过了。

  但不论如何,李林甫还是当今圣人封的宰相,名正言顺,杜有邻只要不造反,最后还是得认,无非是敲打下后辈,维持一点体面。

  薛白并不反感他散这种层次的官威,反而感到有些亲切,礼貌地笑了笑。

  “咳咳。”

  杜有邻干咳了两声,道:“老夫有话与薛白谈。”

  杜五郎是想下去的,转头一看,见皎奴杵在那一动不动,不由愣了愣,转头再看杜有邻,他只见阿爷如没事人一般,已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踱步,作深谈之态。

  不然还能得罪右相府的人不成?

  再说了,五品官与一婢女针锋相对,也不成体统。

  “薛白,你年少遭厄,失了记忆,流落在外,老夫深为痛惜。”杜有邻缓缓道:“为此,老夫着人打听,或可能已寻得你的家世。”

  “啊!”

  杜五郎大为惊讶,不由惊呼出声,转头看向薛白,有许多话想说。

  “你要找到家了?!”

  但目光落处,却见薛白脸色平静,甚至有些不出所料的样子。

  杜五郎遂看向杜有邻。

  “阿爷好厉害,不声不响就为薛白找到家世了。”

  杜有邻踱了两步,云淡风轻摆了摆手,道:“京兆杜氏,一点人脉终究有的。”

  他等了一会儿,不见薛白有所反应,转头看向薛白,语气逐渐郑重。

  “薛白,你出身河东薛氏。你曾祖讳礼,字仁贵,乃我大唐名将;你祖父薛慎惑,曾官任司礼主簿;你阿爷名叫薛灵,如今就住在长寿坊……他很想见见你,还有你娘,他们正在等你回去。”

  薛白沉默着,也不知在考虑什么,没有马上回答。

  杜有邻目光热切了些,上前拍了拍薛白的肩。

  “见一面吧?也许你能想起些什么。”

  “好。”薛白应道:“见一见也好。”

  杜有邻颇为喜悦,脸上浮起轻松的笑容,向杜五郎吩咐道:“去唤全瑞带人过来。”

  不一会儿,全瑞便领来了一个老仆,是薛灵家中管事,名为薛庚伯。

  薛庚伯穿着一件旧袄,弯腰驼背,走路时也俯着身子,像是在慢腾腾地往前冲。

  他过门槛时差一点踉跄栽倒在地,看得人胆颤心惊,偏是他扶着门框愣是稳住了,总之廖廖两个动作便能让人感到刺激。

  “六郎?真是六郎。”薛庚伯眼神不好的样子,进书房之后先是吃力地张望了一圈,倒也未认错人,直接便到了薛白面前,热情唤道:“老奴总算找到六郎了!”

  薛白伸手扶了扶他,笑道:“老丈慢些,可确定我是你家六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