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368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慢着!”

  薛白偏偏在此时睁开了眼,起身,不紧不慢地叉手行礼,道:“少尹,我与百姓说好,今日审隐田匿户一案。”

  “县中正遇盗贼,还审什么?!”令狐滔终于大怒,高声叱喝道:“休为你一己政绩,害了全县父老!”

  薛白问道:“宋勉已被拿下,何惧区区山贼?少尹可是担心主谋高尚会领他们作乱?”

  令狐滔道:“高尚是否主谋还尚未可知,你欲阻拦本府拿贼,是何居心?”

  “少尹可否让我审完隐田匿户案?”

  令狐滔眼中闪过愠怒。

  但他终究是个沉稳的官场之人。

  他已经不能再说“你审不了”这个理由了,因为宋家已经被杀光了,明眼人皆知那是薛白用刀审的,偏偏一点破绽都捉不到。

  “本府要保护百姓,让他们立即退散,你阻拦得了吗?!”

  堂堂少府,以河南府卫兵,镇压薛白手下的一些农民、漕工之类乌合之众,镇压不了吗?

  薛白一脸真诚,苦劝道:“我并非想阻拦少尹,而是为了少尹的性命安危计。”

  彼此都藏了言下之意,竟是一句比一句硬,薛白这句话甚至压得令狐滔气势滞了一下。

  不等令狐滔回击,薛白转身走向公堂外。

  他路过几个河南府卫兵,根本就无视他们。

  乡亲们!

  薛白迈过门槛,走进了阳光之中,他身上的官服是青色绸面,反射出了微微的光亮。

  “现在,县城外有一批山贼,他们杀人不眨眼。但我想问问你们,是更害怕山贼,还是更害怕被多收两倍的庸租调?!”

  人群嘈杂,没有马上给到薛白回答。

  但他不急,就站在那晒着太阳,感到身上渐渐有了暖意。

  对于百姓的回答,他有预料中的答案,上任时路过潼关他就有答案了。

  那些黝黑的渔民,在大风雨里也要不顾一切地下河,他们是更惧怕黄河,还是更惧怕税赋。

  当时薛白离开潼关,回过头看着那壮丽的河山,心里一直在想着一句话,他没有念出来。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他此后的所作所为便是以此为基础。

  “俺怕多收庸租调”

  “县尉审吧,不怕山贼……”

  人群中有人开始喊话,之后声音渐渐整齐,济民社农人们举起了他们的锄头,增加威势。

  声势浩大。

  薛白回过头,以居高临下的目光淡淡扫了吕令皓一眼,略过他,看向了令狐滔。

  他一言不发,却像是在问:“你带着河南府卫兵、金吾卫,镇压得了这些民意吗?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选择像是交在了令狐滔手里,由他来决定接下来局势的发展。

  “不好了!”

  “少尹,不好了,山贼洗了城外兴福寺的庄园,高僧们……高僧们……全都被杀了。”

  “他们人呢?”

  “不知去了何处……”

  场面再次嘈杂起来,这次慌乱起来的却不是那些百姓,而是所有的世绅们,他们目露惊恐,脸色大变,纷纷交头接耳地说话。

  世上的事常常很公平,同样的选择现在交到了他们手里,是以平贼为重驱退百姓,还是继续审隐田匿户之事?

  拼命还是顺从?

  若所有世绅能够齐心协力,把各家的部曲集中在一起,听从令狐滔调当然可以赢。

  心理上也很简单,摒弃掉既得利益者的软弱特点就可以。

  但非常可惜,很快就有人心虚了。

  郑辩把家中最可靠的一批家丁带了出来,他无法不担心那些山贼杀到他城外的庄田当中,杀了他的儿孙,糟蹋了他宝库里那些珍宝,以及他蓄养的美妾们。

  那他该选择交出一些隐田,还是和己方分寸大乱的世绅们齐心协力,以武力对抗?

  “县尉。”

  郭涣几次看向薛白都没得到反应,已经有些焦急了,第一个站出来向薛白行了一礼。

  隐田匿户之事,小老儿或可出力一二……让县尉满意。”

  他这句话中间有个小小的停顿,最后在恐惧的驱动下,作了决定。

  于他而言,这是在挽救他的族人。

  虽然在他遇难时,他的族人首先选择的是放弃他,但他一辈子都在这家族经营,已无法轻易割舍掉这些付出了。

  他到老了明白一个道理,人若遇难,寻找他曾帮助过的人,对方未必会报恩;反而是那些曾帮助过他的人,很可能还愿意再次伸手……对于家族,他成了后者。

  对于薛白,在偃师县,要想理顺田亩、人口、赋税之事,郭涣非常重要,对县事的了解比吕令皓还要深得多。

  他能够最快速准确地清丈出结果,还能安抚住世绅大户们的情绪。有他在,后续的繁琐工作至少顺利六成。

  但薛白却未必肯再给他一个机会,站在那审视着他。

  郭涣知道自己背叛过薛白一次,心中愈发苦涩,努力地用目光表示忠诚。

  像一只无家可归的老狗。

  最后,薛白没给任何回应,向杜始看了一眼,以眼神做了短暂的交流,杜始遂离开了片刻,去做了安排。

  他们心有灵犀,外人根本看不出什么来。郭涣只看到薛白转头使眼色,不知结果,心中更加惴惴,无比煎熬。

  不论如何,郭涣这一出面,顿时给世绅的士气造成了巨大的打击。

  人一旦软弱,就会觉得只需要退了这一步,很多事就能够解决……

  “薛白。”

  令狐滔终于开口,起身道:“带老夫到尉廊看看。”

  他的意思是单独与薛白谈。

  同时,他也展现出了诚意与魄力,抬手止住要跟上的卫兵,独自一人先走向尉廊。

  吕令皓见状,连忙示意护卫过去保护,反而被令狐滔叱骂了一句。

  “出丑还不够吗?一方县令,毫无担当!”

  一句话,使得吕令皓威望尽失,他却还得停下脚步,面露羞愧。

  令狐滔骂吕令皓是当众骂,骂薛白却是进了尉廊之后才骂,还是在门被关上之后。

  “看看,你把那些百姓纵容成什么样子了?!”

  这已是一种表态。

  相比在河南府的利益,令狐滔在偃师的利益很小。

  连请他来的高尚都逃了,利益相关的世绅都先退缩了,他何必再为他们冒太大的风险?

  镇压下去虽然更解气,为官者终究是讲利益的。

  薛白却不领情,道:“为何不说是官绅把他们逼成这样?”

  “不说是谁逼的。”令狐滔道:“均田至此地步,岂是宋之悌之罪?他死得何其无辜?

  “谁不无辜?”薛白道:“既然都无辜,那就看我们为官一任,在乎的是谁了。”

  这不是与上官说话的态度,但两人对话很直接,进展很快。

  令狐滔道:“你欲改变偃师现状,本府可予支持,唯恐操之过急。却闹出了乱子,须尽快压下。”

  薛白道:“宋勉、高尚既是主谋,此事不过是一桩谋家财而雇凶杀人案。”

  令狐滔踱了几步,道:“高尚不是主谋。”

  “为何?”

  “牵扯到高尚,则牵扯到安禄山,你想让此事上达天听不成?”

  高尚是整个计划当中最适合的替罪羊,薛白不打算轻易放过,道:

  “正是因为有安禄山,高尚才会如此无法无天,何惧牵扯到安禄山?”

  令狐滔当即明白了薛白的言下之意——让安禄山来扛。

  薛白又道:“此事不足以对付安禄山。但他一定能替高尚压下来,我对他有这个信心……那么,高尚自然也就牵扯不到你了。

  令狐滔细想之后,脸色渐渐难看了起来。

  他的不悦却并非针对薛白。

  多年前,他堂兄弟的第八女被高尚花言巧语哄骗,失身于高尚,生下一女。令狐家对此事引以为耻,不认令狐八娘,还差点杀了高尚。

  后来,高尚得了李齐物的赏识,巴结上了宦官吴怀实,谋得到官身,令狐家的态度渐渐也就改变了,往来增多。再往后,高尚得了安禄山的无比信赖……

  薛白言下之意,安禄山能包庇高尚的罪状,也就等于包庇了令狐滔,他们成了一伙的。

  这远比偃师县之事的风险还要大,令狐滔忽然没了心思再多管偃师来。

  “可依你所言。”令狐滔道,“宋勉我来审,你尽快平定山贼。”

  薛白问道:“偃师县陆浑山庄,可能由我处置?”

  令狐滔没想到他胃口如此之大,有些诧异,最后还是点点头答应下官场是妥协的艺术。

  不过,一位四品高官,一府之实际掌权者,威风凛凛地来,最后却是默不吭声地走了,可见他远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强势。

  一只纸老虎罢了。

  谈罢,薛白微微笑了一下,走出尉廊,一路回到了公堂前,朗声宣告。

  “令狐少尹已答应,清查偃师县之隐田、匿户,使百姓不必再缴追死之税,家有余粮,斯民富庶……”

  他非常大方地与令狐滔分享了成果。

  济民社诸农人大声把薛白的话传出去,县署外登时响起了欢呼声。

  “草民们谢薛县尉!谢令狐少尹!”

  奇怪的是,世绅们竟也松了一口气,庆幸事情是如此走向。

  至于吕令皓,则是脸色颓败至极,知道经此一事威望跌入谷底,大权旁落了。

  但他心里最恨的却不是薛白,而是令狐滔。

  他逢年过节都会给洛阳送礼,这些年下来,也不知给令狐滔孝敬了多少。没曾想,真到了要倚仗对方之时,直接被弃之如敝履。

  这也就罢了,可恨令狐滔在他与薛白之间选择了薛白……送礼的竟还不如拿刀的。

  他心知薛白此举对令狐滔绝非好事,待事情传开了,必得罪世间许多高门大户。

  然而,转头看去,他并未如预想中那般见到令狐滔不悦的表情。

  这位河南少尹站在那儿听着百姓的欢呼,隐隐有种久违的满足感。

  良久,令狐滔叹了口气,眼神惆怅而寂寥。

  “提审宋勉吧。”

  “吱呀。”

  屋门被打开,两人走进了牢房。

  宋勉抬头看去,见来的是令狐滔身边的人,连忙道:“我阿翁与少尹交情不浅,我们每年给少尹送……”

  “走吧。”

  “什么?”

  “宋先生可以走了。”

  宋勉惊喜,连忙随着前方引路一人往外走。

  过程中,他莫名想到了一件事,当初高崇逃命,居然不去找令狐滔庇护,而去找了樊牢,结果死在刁庚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