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须知贱民无义,最会背叛,还是少尹可靠……
才想到这里,宋勉忽然感到脖子一紧,一根绳索已死死勒住了他。
他拼命地挣扎着,绳索却越勒越紧,因太过痛苦,他脑海中浮过了今生的各种画面。
宋家私铸铜币,有几次被官府查到了,那时,他往往会随意指出两个下人,让他们去顶罪,之后灭口。
这样的事分明做了那么多次,偏偏轮到他时,他却满脑子只有求生的希望,从没想过自己也已成了那个替罪者。
一双手无力地垂下。
“死了?”
“挂。”
一具尸体被挂起来。
与此同时,李十一娘正给自己挂了一条项链,对着一面漂亮的扬州江心镜摆弄了一会,满意地点了点头。
“镶了这么多绿松石,项链倒也贵重,令狐滔还真是有心了。”
杨齐宣笑道:“他不过吩咐一句,自有人会安排送礼。”
“他堂堂少尹,为何要给你送礼?”李十一娘道:“这案子薛白罗织得不错,直接定案即可。”
正说着,有人来禀道:“杨参军,可过去审案了,但……宋勉畏罪自尽了。”
“知道了。”
李十一娘等杨齐宣挥退那人了,笑道:“怪不得呢,原来是为了此事,令狐滔做人不地道。
杨齐宣虽不算很聪明,对这种事的流程却很清楚,道:“就像柳責案,所有人都知柳勤是被利用了,但只要由他抵罪就能结案,连圣人都下旨杖杀了他。”
李十一娘不让任何人在她面前显聪明,嗔道:“我当然知道了,我是说,令狐滔果然也有把柄在宋勉手上。”
“管他呢,与我们何干?”
夫妻俩收了礼物,摆出了高人一等的超然姿态。
这趟过来,眼看薛白又闹了一场赢了,但也不过是一个县尉之权。
真正得了大好处的,还不是他们夫妇?
杨齐宣觉得薛白真傻,右相府的女婿不做,长安城的清贵官不做,跑到这小县来当县尉,还不学会与人好好相处。
人活着,像他这般才算完满。
回郭镇。
石板路上,一双草鞋留下了带血的鞋印。
刁丙抬头看去,只见前方不远就是郭家高高的院墙。在他身后,一个个大汉都是浑身是血,手提长刀。
连风吹过都带着他们身上的血腥味。
“准备动手。”
樊牢还在观察地势,远处忽然响起一声哨声,他遂以哨声回应。不多时,有快马向这边奔来。
这是事前他与薛白约定好的叫停的办法。
“这么快?”刁庚却是很惊讶,“这才刚到第三家,我以为至少要杀五家。
“他们哪有这么硬的骨头?”
樊牢则是稍微放松了些,心知若真杀得血流成河了,现在当然是爽利,但对皇孙的大计却有影响。
他做出这个选择,是想给弟兄们保一个前途,不是以杀人为乐。
“接下来怎么安排?”
“让你们停手,之后县尉会带人过来,你们逃过邙岭,乘船下黄河,到了伊洛河口换漕船回来,稍避几天,县尉会给你们安置个好去处……”
刁庚还是看了一眼回郭镇,问道:“这就停手了?可不是便宜了狗大”
“哪会便宜了他们?郎君既掌握了偃师县,往后还不是郎君说了算……准备一下,等郎君来平定你们。
薛白还没有去平定山贼,还在县署翻看着一本田册。
这并不是县里重新造册的青苗簿,那本已经被吕令皓投入火中烧了,这是郭涣交出来的自家田册。
薛白看过,隐田比之前查到的还要多许多。
“这次把隐田与积欠交出来,可还想着再拿回去?”
“不敢。”郭涣道:“小老儿从未想过要违背县尉,全因阿伯逼迫。此番愿献出郭家所有不义之田,只求族人平安,小老儿好无愧于心,往后只为县尉谋划。
“好。”薛白合上田册,道:“我会带人去平定山贼,保你族人平安。”
郭涣长出一口气,行礼道:“多谢县尉。”
“不要觉得不平衡。”薛白起身,拍了拍他的背,道:“我不会只针对你一家。”
确认了此事,薛白便带人去平定山贼,队伍中包括河南府的卫兵、金吾卫……大获全胜。
他们缴获了十七把长刀,对外说杀了十七个山贼,可惜让剩下的乘船逃了。
如此,令狐滔此来偃师,先是主动开启了偃师县清查隐田匿户一案,之后又指挥平定了一波入境的山贼……尽展官威。
他终于可以离开了,走时迫不及待,丝毫不想在偃师多待。
这一次与来时相反,世绅们前来送行的很少,但百姓的欢送却很有声势。
薛白没有再失礼,亲自到洛水边,以隆重的礼节送令狐滔,两人还显得十分亲近。
”薛郎不愧是长安来的状元郎啊。”令狐滔临走还不忘称赞薛白。
薛白则赠与他更多的名望,道:“少尹过奖了,那是偃师百姓送你的万民伞。”
令狐滔转头看了一眼,微微自嘲,摆手不收,沉着脸登船而去。
逆水行舟,纤夫们拉着纤渐渐走远,船只也消失在河弯处。
薛白转身走向偃师,身后一众幕僚、吏员、差役纷纷跟上,竟是无人理会吕令皓。
路过城门,门墙上正贴着一张通缉令,画面上是个高鼻梁的中年男子,正是高尚。
再穿过南市、县学,路过驿馆,只见一队金吾卫还在那里,杨齐宣还没走,说要看看偃师。
驿馆楼上,有两个小娘子正在望着县城中熙熙攘攘的行人,看到他,其中一人挥了挥手帕。
薛白驻目片刻,迈步进了县署。
他已是实际上的一县之主了……
第264章 发苗
县署恢复了往日的安静。
清晨,乌鸦立在屋脊上悠闲地看着风景,树枝中不时传来鸟鸣。
尉廨里,郭涣将几卷文书放在殷亮的案上。
“殷录事过目,这些是各家的隐田簿,当年都是小老儿经手的,敢说比他们自己还要熟悉。”
殷亮绝口不提郭涣当时被郭家唤回去之事,为了家中妇孺,他能理解。
他拿起翻看了一会,随口问道:“分田括户之事,编户为此雀跃,可许多逃户却宁可匿于高门,而不愿重归编户,你认为该如何做?”
郭涣稍作沉思,应道:“开元十二年,在宇文融被任为括地使之后,朝廷颁发了《置劝农使诏》,对编户后的流民免征正税,待宇文融被贬谪,此政名存实亡……但朝廷并未明文废除此政,故而,县尉可以免新附编民的税赋。”
“若如此,如何减轻现有编户之负担?”
“县署即使免了新编民的税,收到的赋税还能多,因为清丈田地之后,大户便不能隐税。我朝税赋其实百亩不过二石,问题在于田地与吏治……”
郭涣既能够帮诸家巧取田地,对其中的弯弯绕绕自然是极了解。正侃侃而谈,他儿子郭憬匆匆赶来,说是郭太公唤他回本宅一趟。
“又唤我?”
“是伯翁病重了。”
郭涣这才赶往回郭镇,一进大门,又是许多人纷纷对他投来鄙夷的目光,小声嘀咕。
那些声音细细碎碎,骂他总想把郭家的田地交出去向薛白表忠,郭太公都夺回来了,再次因他的背叛而功亏一篑。
甚至说是他气得郭太公病发。
进了主屋,绕过屏风,只见郭太公躺在床上,面色发黑,奄奄一息。
但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却因为还没见到郭涣,挣着一口气不肯咽下去。
“大伯。”
“来……来……”郭太公无力地招了招手。
郭涣看向自己的堂兄弟们,见他们目光警惕地站在床边,他便不上前了。
他幼年丧父,虽是郭太公抚养长大,却不打算分家业,因此在县署谋了份差职一做就是一辈子,如今也是老头了。
“阿涣。”郭太公再喊了一声,“我走之后……你当族长……”
“阿爷!怎能如此?!”
郭涣还在诧异,他的堂兄弟们已然纷纷嚷嚷起来,正房内当即一片嘈杂。
郭太公还有很多话想说,却被他儿子们的声音盖下去。
“三十五郎仇还未报,郭涣就投靠薛白。阿爷不管亲孙子,只在乎侄子吗?!”
“他把郭家害成这个样子……”
郭涣看了一会,走上前,俯下身子,附耳到了郭太公嘴边。
“你看人比我准,县尉绝非等闲,必有大作为,可惜老夫看走了眼……”
郭太公非常遗憾,但其实就算重来一遍他也未必能押中薛白,因为世上很多事就是要经历过才明白。
可惜他已没有时间了,只好将一块玉佩交到郭涣手上。
“伱能做好吗?”
郭涣想了想,应道:“别的不敢说,以县尉的本事以及在朝中的人脉,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掌一县之权,我若再年轻十岁,或能追随至他封侯拜相。”
话都说到封侯拜相了,一县之地的田亩之争又算什么?
“好……”
郭太公看向自己那几个儿子。
郭涣也转过头,见他们还在喋喋不休,等他再回过头来,郭太公已经咽气了。
老人已死,对于郭家而言,正是破旧立新。
***
郭家占来的田地重新分了回去。
回郭镇西边的官道上,县署士曹赵六带人在路边支了张桌子,把地契交还给农户。
“刘才。”
“这里,小人就是,本来阿爷想让小人叫‘刘财’的,不识字。”
因赵六没有官威,脸上还带着些笑,刘才终于敢多说两句话,
“这张。”赵六递过地契,抬头一看,道:“我见过你,关阿麦那个案子?”
“是,阿麦和小人同村……”
两人唏嘘了一会儿,刘才回了农舍。
如今他签给郭家的卖身契已经作废了,妻儿也从织坊接了回来,无非是日复一日地耕作、种地。
小心翼翼将地契藏好,他挑了一担肥水就去浇地。赤脚走在田里,一勺一勺泼下肥水。
末了,他坐在田边,想着要不要把关阿麦的尸身起出来,订一副棺材安葬了。
确实也是有些担心婆娘不答应他出这一份钱,之后他咬了咬牙,下了决心。
但等到走到关阿麦葬身的地方,想要说说话,定睛一看,却是愣了愣。
只见那地里长出了几株麦苗。
可他分明没有在这里撒种子,那只能是被掘来埋尸体的土壤里藏着种子了,且有着顽强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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