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390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不错。”杨国忠道,“你也知道,元载此人短视而贪鄙,咎由自取被贬官了。榷盐却是杨家的大业,故而我任杨光翙来办,你觉得如何?”

  因为想到榷盐一事最初还是薛白提出的,他最后随意地问了一句。

  薛白道:“我以为不妥。元载虽有野心,却有实才;杨光翙贪鄙远胜元载,却毫无才能。阿兄何苦用他败坏官声?”

  “原来如此,可惜你没有早回来,否则我必先问过你。”杨国忠笑了起来,“此事已经定下了,没奈何。”

  “无妨,如此接下来关于榷盐的官员任命,阿兄可否先与我商量?”

  “好!”

  杨国忠爽快答应,转身要走,却是没忍住回过头来,笑道:“再送你几句万金之言吧。你升迁不算慢,一年中状元、一年从畿县尉升到赤县尉,但你可知我马上要换紫袍了?在仕途上,我的建议你还能听一听。”

  说着,他指了指薛白的官袍,再指了指自己。

  “升官这件事,心诚则灵,你首先得想着升官,凡事为了升官而做。你在偃师县,力就没使对地方,如今回了长安,更该想清楚该如何立功、立功后有何阙额,若还有不懂的,来找我,杨家有你一个位置。”

  “阿兄的话,我听懂了。”

  杨国忠得意而笑,挥了挥手,自翻身上马,引着那马车而去。

  薛白这才往长安县衙。

  才到衙门,便有一名家仆过来,低语道:“郎君,达奚娘子有消息想递给你。”

  薛白接过那消息,看了一眼,神色毫无反应,将纸条收好,道:“让她傍晚到杜宅见我。”

  “喏。”

  薛白则到令廨求见贾季邻,问道:“敢问县令,万年县衙可是把杀害任海川的凶手查出来了?”

  “你如何知道?”

  “猜的。”薛白道,“事态已经渐渐清晰了,这案子不管我们想不想查,它都会水落石出的。”

  贾季邻沉默着,道:“崔祐甫今日在新昌观找到了线索,有人看到杀任海川的凶手了,万年县正在缉拿,海捕文书递来了。”

  薛白看了眼那海捕文书,问道:“这人是谁县令应该知道吧?”

  屋中没有旁人,贾季邻疲惫地闭上眼,揉着额头,叹道:“是王焊的部曲。”

  “王焊派人杀了任海川,这件事会有何后果?”

  “会有何后果?我不知。”贾季邻道,“真让人不安啊……”

  ***

  傍晚,杜宅。

  薛白与杜五郎在后花园坐下,看着一身婢女打扮的达奚盈盈端着托盘走来,神色都有些异样。

  她不适合这个打扮,气场就不相符。

  “此案的脉络已浮现出来了,李林甫设局,对付王鉷。”达奚盈盈道,“李林甫唆使韦会、任海川接近王焊,意图拿到王鉷的把柄,此事被王鉷看穿了,因此杀了韦会、任海川,李林甫再故意引出此案。”

  “原来是这样。”杜五郎道,“这么一看就很清楚了。”

  薛白却摇了摇头,道:“你派人跟踪,盯着我与崔祐甫的人是到了御史台?”

  “是,该是王鉷派人……”

  “不是他。”薛白缓缓道:“如果我猜的不错,背后的指使者该是御史中丞杨国忠。”

  “为何?”

  “整件事,不是哥奴的作风。”薛白斟酌着用词,最后评价道:“太有失水准了。”

  杜五郎不由问道:“哥奴很有水准吗?他陷害我阿爷的时候……”

  “哥奴就不是为了陷害你阿爷,当时他的目标是李亨,只借柳勣一封状纸,轻描淡写就使东宫自断臂膀。反观这次韦会案,做得太多了,而且,更像是杨国忠的作风。”

  “什么作风?”

  达奚盈盈道:“献宝。最初,任海川接近王焊,就是要给圣人献些延年益寿的丹药,并在胯下挂药袋,使那话硬起来。”

  她当着两个少年毫不避讳,杜五郎听了羞涩地低下头。

  “不错,抛开那些花里胡哨的部分,这般低俗的内核,当是杨国忠的手笔。他也许比李林甫更迫不及待地除掉王鉷。”

  薛白说着,回想起今日与杨国忠的谈话,很能够体会到那种想要青云直上的心情。

  而到了杨国忠这个地步,要更进一步,必须除掉王鉷,须知王鉷身兼二十余职,和籴、转运、刑律、立法,居然还是京兆尹。

  该如何立功?立功后有何阙额?这句万金之言说得很清楚,查出韦会案,功劳会有,阙额会有。

  但,除掉王鉷之后,杨国忠真会与他薛白共享功劳吗?

  只怕是要将他一起除掉。

  韦会案根本不是薛白查出来的,它是自己一点点浮现出来的,若薛白一开始断定韦会是自杀。到时一旦事发,他必会被指为同党。

  “还有个疑惑。”达奚盈盈沉吟道,“不过是杀了任海川、韦会而已,也不是什么大罪,如何能扳得倒王鉷?”

  这也是薛白想从贾季邻口中确定的事。

  李隆基对王鉷的恩宠,是远超很多人的预想的。即使是李林甫,也未必能如王鉷那样为李隆基征收无数的私帑。这也是王准的底气所在,用弹弓射断一个驸马的玉簪算什么?对方捧杀又如何?以王家的圣眷,根本就无视任何攻讦的手段。

  唯独有一个罪名。

  “谋反。”

  薛白心里早有答案,哪怕没得到确认,他还是笃定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只能是谋反大罪,才能够撼动王鉷,才值得杨国忠如此算计,才有可能连我也一起除掉。”

  “啊?”杜五郎毫不惊讶,只有些无奈地嘀咕道:“这一年一年的,有太多人谋反了吧?”

  说着,他弯着指头数,也不知在数什么,直到把十根手指头都数完。

  薛白没说话,静静坐在那看着杜五郎手上的动作,像是在弹指之间看到了大唐王朝残酷而自私的权力斗争。

  每一根手指弯下,就像一个身兼数镇节度或身兼数十官职的重臣倒下。

  一会儿之后,杜五郎感受到气氛异常的安静,抬起头来,惊讶于他们都在看他数数,愕然道:“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

  “唉,杨国忠也进益了,能算计人了。那你既然看出来了,我们怎么办?”

  薛白想了想,眼神忽然豁达了些,道:“我写封信,递给你二姐吧。”

  ***

  几日过去,长寿坊的告示墙上还贴着海捕文书。

  薛白每次路过都会看一眼,明知那海捕文书上画的是何人,但身为长安县尉的他却毫无表态。

  他心里开始在奇怪一个问题,他都回长安好一阵子了,李林甫这次竟没有招他见面相谈,达成共识。

  许是看杨国忠如此能干,已能布局陷害王鉷了,不屑于理会他了,或是将他当成一个死人了?

  思忖着这些,薛白开始感受到长安城的权力斗争又在形成一场新的风暴,而他显然已经被裹挟在里面了。

  “薛郎。”

  尉廨前站着一个九品官员,一见到薛白就笑了出来,道:“下官已在此恭候薛郎多时,京尹想请你过去聊几句。”

  薛白问道:“眼下这时候,京尹见我,妥当吗?”

  “见或不见,区别只怕不会太大。”

  “好。”

  薛白确实也打算见一见王鉷,比起暗中相见,这种光明正大的公事相见反而更好些。

  京兆府在光德坊,离得并不远,两人走路过去,路上,薛白问道:“我回长安,为何众人都称我为‘薛郎’而非‘薛县尉’?”

  “是觉得薛郎才干,不应只是县尉,想必很快也就要高升了。”

  “借你吉言。”

  薛白以前是常来京兆府的,但过去多是被捉拿过来,以官员的身份来公办还是第一次。

  短短三年多时间,京兆尹从韩朝宗、萧炅,换成了王鉷,这次来,能够感受到府衙的气氛比以往严肃得多。而王鉷只是兼任京兆尹,甚至不常来上衙。

  官廨却布署得很奢华,连长廊上都铺着厚厚的地毯。

  “京尹,薛郎到了。”

  王鉷正负手站在窗前,转过身挥挥手,示意旁人退下,他要与薛白单独聊。

  “手下人不会做事。”

  开口说的第一件事,王鉷就指了指走廊上的地毯,道:“走路都没声音了,有人来偷听都发现不了。”

  薛白道:“好在我与京尹也不是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王鉷平时很忙,说话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你在偃师立了大功,查出了安禄山派高崇、高尚兄弟动摇东都,图谋不轨,可惜朝廷没有引起重视。”

  “不错,安禄山要造反,高氏兄弟罪证齐全,可圣人似乎不信?”

  “因为右相在庇护他,右相还指望着安禄山助他阻止太子登基,此事我愿在圣人面前举证,但需你配合,你可有胆量与安禄山为敌?”

  薛白之前与王鉷打交道还是少,此时仔细打量了对方一眼。

  王鉷在大唐官员里算是瘦的,那一身紫色官袍尺寸略大了些,披在他身上更衬得他瘦弱,相比于他的凶名,显然是见面不如闻名。

  但这也许正是李林甫一直以来能容得下王鉷的原因,身材就没有宰相应有的高大威仪。

  可王鉷的眼神却充满了真诚之感,很能打动人。

  “你我联手,除掉安禄山,请李林甫罢相,往后我保你前程一帆风顺,如何?”见薛白不答,王鉷再次问道。

  “我很想答应。”薛白道:“但前提是……王京尹能保得住自己吗?”

  “圣人信我。”王鉷板着脸道:“圣人对我的信任,你绝对可以放心。”

  “既如此,为何杀韦会、任海川?”

  “他们该杀。”

  “他们手上有你或者王焊谋反的证据?”

  “栽赃陷害而已。”

  薛白道:“若真是栽赃陷害,我们今日就不会在此谈了。杨国忠设的局虽然糙,但只怕是拿到了真的证据,才敢这么有恃无恐。大概是骊山刺驾案之后,杨国忠便对你有所怀疑,派了与王准有仇的韦会、招摇撞骗的道士任海川接近王焊,结果真发现了什么?”

  “假的。”王鉷因薛白的态度愈发不悦,“李林甫猜忌我、杨国忠视我为绊脚石,皆欲害我,我兄弟易欺,他们遂故意使任海川接近于他。待你查清安禄山谋逆之真相,他们竟愈发丧心病狂,宁可包庇逆贼,也要除掉我。但你知道吗?我不会如何,你的处境才危险。”

  “是吗?”

  “你除掉高氏兄弟,举证安禄山,已经彻底得罪他们,他们首先是栽赃我以洗清罪名,下一步自是要对付你。”

  说着,王鉷放慢语速,认为自己说得有些多了,想要说服薛白的意愿有些太过于明显。

  但转头一看,薛白神色依旧平静,若没有足够的说服力,只怕很难争取到他全力相助。

  “你得罪了太子,之后得罪了李林甫,检举安禄山之逆心,与张去逸亦不善。”王鉷语带贬损,“如今杨銛一死,你与杨国忠反目成仇已是必然,放眼朝堂,重臣皆视你为敌,唯有我可助你。”

  薛白道:“那,京尹希望我怎么做?”

  王鉷略略沉默了一下。

  他刚说可以帮薛白,马上便听到这个问题,感觉有些嘲讽。但以他的心性,绝不至于因此开不了口。

  “接下来,他们必要攻讦我,你得在圣人面前说公道话,韦会案显然是构陷;你务必联络贵妃、陈希烈,并利用邸报为我声援;我知道你手上还有更多安禄山大逆不道的证据,交给我,我会向圣人检举安禄山……”

  薛白确实还有证据。

  比如说高尚去见公孙大娘时,带的一块千牛卫兵曹参军刘骆谷的令牌;比如在偃师还有一些铁器;比如高崇留下的一些记录。

  他思忖了一会,缓缓道:“有一块令牌,但证明不了什么。”

  “给我。”王鉷道,“我来查,还没有御史台查不了的事。”

  “好,我夜里派人送到京尹府上。”

  王鉷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分明是严肃的人,且公务繁忙,此时却愿意花时间陪薛白多聊些话题。

  “长安县尉不是能让你施展才能的位置,添个资历罢了,下一步若要升迁,御史台是最好的选择。在御史任上任到七品,再迁六部,红袍就不远了……”

  薛白一直在观察着王鉷,注意到他始终蹙着眉。

  “王公。”

  “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