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398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别以为这是你的政绩,这是你的罪证!”李林甫怒叱道。

  那根根刚劲的胡须如万箭待发一般指向薛白。

  “你在偃师胡作非为,搅动是非,若非十七娘为你求情,本相当时便流放了你!你的政绩一塌糊涂,贬岭南亦不为过。”

  这话其实说到了点子上,在当今之大唐最重要的规矩就是比谁更能收税,这是忠诚能干的证明,薛白既没有王鉷、安禄山忠诚能干,却要指责他们谋反,且还是同时指责,很狂妄,很无礼。

  李林甫话到后来,怒拍桌案。

  “一个连税都收不上的废物,敢在圣人面前构陷安禄山?滚回去当你的面首罢!”

  “哥奴,莫忘了你才是靠攀附裙带起家的那个!”

  “你……”

  李林甫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知今日是怎地,一个个都语不惊人誓不休。

  但那话说的是事实,李林甫年轻时确实与武三思之女武凤娘偷情,武凤娘的丈夫死后,她甚至请求高力士让他接替她丈夫的官位,高力士出身于武家,但不敢答应,给了武凤娘一些消息,使李林甫巴结上了宰相韩休。

  也是武凤娘,把李林甫引见给武惠妃,为他铺了一条青云直上的路。

  比起薛白与杨氏姐妹的姐弟之义,李林甫与武氏姐妹之间的阴私可多得太多了。

  “竖子你敢,敢直呼本相……”

  “哥奴,你当我有何不敢?我金榜题名,状元及第,你呢?若只会收税,且不能更合理地收税,滚回去当你的面首罢!”

  面对李林甫的威压,薛白没有任何一点退让,只有以硬碰硬,更强势地顶撞了回去。

  “你治理的大唐,就像你我脚下这张地毯,看似华丽,其实里面爬得密密麻麻都是虱子,你不敢掀开它看一眼,宁可看它啃食着你的家园,因为你就是个疲软的懦夫,你已经腐烂了。你连臣子最基本的风骨都没有,只会捧着天下人的膏血供奉圣人,还敢在我面前自称‘相’,一点羞耻也没有吗?”

  “来人,来人……给本相打杀了他!”

  “你自以为任相十五年是本事,不过是个小肚鸡肠、惦记着一点权力连觉都不敢睡的可怜虫。你越没才能,越怕旁人取代你的相位,以天下为己任的有识之士被你排挤打压,我隔着潼关都能闻到你身上旧年腐朽的臭味。”

  “来人,打杀他……”

  厅堂的门终于被推开,苍璧带着几个仆役冲了进来。

  薛白毫不犹豫拎起架上一个花瓶在柱子上一砸,“咣啷”一声,他手里握的就只剩碎片。

  竟到了动手的一步,他便要直扑李林甫。

  今日,长安城中多的是疯子。

  “够了!”李林甫喝道,“都退下。”

  苍璧一愣。

  “退下!”

  李林甫咳嗽起来,指着薛白,艰难地喘过气之后,道:“你……你气死了张去逸,还想气死本相?”

  “没有,张公不是我气死的。”哪怕到了这一刻,薛白也死活不肯承认,“是被安禄山吓死的。”

  ……

  相府奴仆退下,薛白也丢掉了手中的碎瓷,李林甫也没有为了安全而避开。

  他们未必是真的冲动,无非是摆出态度,比谁更强势罢了。

  “哈哈。”

  许久,李林甫笑了,第一下有些不自然,他连着笑了两下,方才褪去威严之态,稍显出了些许年轻时的风流倜傥。

  这一向以心胸狭隘著名的索斗鸡,也许是把心胸都气炸了,反而豁达起来,他洒脱地拍了拍膝盖,呵呵笑道:“本相记得,三年前也就是在这里,你刚被太子坑杀,跑来哭着求本相给你一个机会,娃儿长大了啊,敢顶撞了。”

  “是,三年了,你治理天下,越来越糟糕。”

  “你治得好吗?!”

  李林甫迅速叱骂了一句,甚至不由自主地挥了一下手,之后维持着他的风度。

  他坐在那,像是以为还在三年前,那时他动动手指就能像捏死蚂蚁一样捏死薛白。

  “最后给你一个机会,是为本相做事,还是自寻死路?”

  “告辞。”

  薛白拉开门,走出了这间厅堂,做出了与三年前不同的选择。

  方才虽然是表态,但他其实说了一些真心话。

  但李林甫让他很失望,李林甫甚至都没意识到,目前不该再为巩固权势而联结安禄山,而是该为身后事做准备,该把权力下放给年轻人了。

  就像这座右相府,那些陈腐的、破旧的,该被替换掉了。

  三年,唯一不变的还是彼此间的关系——道不同,不相为谋。

  ***

  “竖子。”

  李林甫低声咒骂着,因发怒而有些头晕。

  但他还不能休息,他还得入宫,向圣人禀报王焊谋反案的结果。

  没能与薛白统一说辞,让情形变得有些棘手起来。当他疏理朝堂局势,忽然发现,陈希烈、杨国忠、王鉷、薛白……这些人曾经全是右相一系,但不知为何,统统渐行渐远,甚至走到了右相府的对立面。

  隐隐地,有种孤立之感。

  好在,右相的地位依旧稳固。

  李林甫忽然隐隐感觉到,自己似乎为了右相之位而损失了太多别的东西。

  “入宫吧。”

  很快,金吾静街,右相出行。

  他抵达兴庆宫时,今日参与了平叛的所有官员也都候在宫内了,但圣人只见他一人,其余人皆只是如挨罚一般等着。

  “宣,晋国公、尚书左仆射、中书令李林甫觐见!”

  今日的兴庆宫显得比往常肃穆些,李林甫绕过花萼相辉楼,走向勤政务本楼,脚步也不似平时那般从容。

  恰此时,夕阳完全落下,长安暮鼓响起,一盏盏灯火亮起,依次点亮了花萼楼、勤政楼,显出绚丽的景象,彰显出大唐的强盛。

  人们抬头看着眼前的盛景,脑海中却不由浮起了王焊的一些话语。

  “痿阙。”

  ……

  陈希烈、杨国忠、萧隐之、李岫、柳泽、贾季邻、冯用之、郭千里、崔祐甫、薛白等人正站在花萼楼外等候着。

  没有人知道圣人正在与右相说什么,他们当中还有很多人都没能仔细禀报事情的经过,相当于没有解释的机会。

  功过只能由李林甫先行叙述,如何不紧张?

  杨国忠本是站在前面的,却不时搓搓手,跺跺脚,几次挪步之后,退到了后面,一袭紫袍混到红袍里。

  “当时右相都不在场,圣人怎能只听右相禀报?”

  冯用之原是想回答的,侧目撇去,只见贾季邻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移了步,他当即心下一凛,噤声,撤步,离杨国忠远了一些。

  杨国忠身材本就高,两旁一空,顿时显得扎眼起来。

  他不由骂了一句“啖狗肠”,退到了与他一样高的薛白身边,以一袭紫袍与青袍并列。

  “你说,右相会如何……”

  “噤声。”

  前方有礼仪官忽然喝叱了一句,态度并不客气。

  煎熬地等了许久,前方有一个宦官走来,站到了这些官员们面前,目光来回打量着他们,好一会儿才开口。

  “宣,太乐丞、长安县尉薛白觐见!”

  “臣遵旨。”

  薛白很清楚自己为何最先被召见,因为诚实。

  他端正神色,随着那宦官走向勤政务本楼,路上小声道:“我才从偃师回来不久,对内官有些面生。”

  “袁思艺,华州人,四个月前才被提拔为左监门卫将军,当时薛郎不在长安,未有荣幸相识。”

  “原来如此。”

  袁思艺不再说话,引着薛白到了殿外。

  殿内气氛很僵,李林甫显然没有把圣人哄高兴起来。

  “臣薛白,请圣人安康。”

  御榻上的李隆基没有说话,反而是高力士开口道:“禀报吧。”

  “臣以为,一连串的谋逆案,乃王鉷与安禄山勾结,长年准备着谋反,而王焊脑子里缺根筋,反而把他们的阴谋暴露了……”

  薛白不知道李林甫方才是如何说的,总之他坚持着他的看法,侃侃而谈。

  他不是无凭无据,而是有证据,有高氏兄弟在偃师的所作所为,有刘骆谷的人赃并获,因此有种句句属实的底气。

  说的过程中,他偶尔偷偷瞥向李隆基,与以往每次觐见都不同,这位圣人的面容隐在烛光照不到的地方,显得神秘而可怕。

  待到薛白说完,李隆基许久都不置可否,末了才淡淡道一句。

  “你与右相一起审讯,调查此案。”

  “臣遵旨。”

  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像是在积蓄着愤怒,也像是暴雨前的宁静。

  入冬的天气,李林甫额头上竟沁出了微微的细汗。

  “王焊谋逆案。”

  李隆基终于开口了,在询问过了宰相、直臣之后,开口透露圣心,让他们知道这案子该如何查。

  天子一怒,不知要死多少人。

  “不过是一桩荒唐的误会,一个傻子,误打误撞闯进了皇城……”

  李林甫、薛白当即错愕。

  他们真的以为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这位圣人无比愤怒,会让朝堂震动,甚至一扫当前的形势,他们为此才刚刚大吵了一架。

  但没有,没有预想中的暴雨,没有雷霆之怒,这一次,李隆基展现出了帝王的胸襟,没有因为王焊那些话而失态。

  他是帝王,岂是常人能够揣测的?

  “务必让百姓不被妖言蛊惑,薛白,朕命你兼任刊报院主编。”

  李隆基语气中透露着的是斟酌与为难,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高力士遂接着道:“民间舆情,不可将一场误会以讹传讹为谋逆大案,你可明白?”

  “臣,定不负使命。”薛白执礼领旨。

  他隐隐感受到,李隆基没有发作只怕不是因为胸襟,而是因为恐惧,不想面对。

  这大殿的地上也铺了一条厚厚的华丽地毯,但不知掀起之后,下面是不是布满了虱子?

  李林甫显然是预料错了圣人的反应,只好问道:“若如此……王鉷未能管教好兄弟,可贬为崖州太守?”

  他这是要背地里取王鉷的命,比如宇文融当年就是在往崖州的路上被暗杀的。圣人既然不想声张王焊造反,那王鉷就只能死于暗杀了。

  韦坚、皇甫惟明之死亦是这般,李林甫知道圣人心里是默许的。

  然而,他竟是再次料错了。

  “不,先查。”李隆基缓缓道,“若王鉷真对王焊之事不知情,则撤其御史大夫,依旧以他为户口色役使、京畿关内采访黜陟使、市和籴使。”

  “这……”

  李林甫惊讶之下,竟是失态了。

  任相近十六年,他自认为极为了解圣人,不想,今日竟是接连料错了圣人的反应。

  圣人的脾气呢?唐隆政变诛杀韦后、先天政变逼得父皇退位的一代英主,在今日竟是选择了原谅王鉷?怎么可能?

  “臣,老臣一定查清真相。”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李隆基抚须,朗笑道:“朕难道还能连一个傻子都容不下吗?退下吧。”

  他依旧是表现出了风流天子的洒脱,但殿中只有君臣四人在隐秘的对话,除了高力士之外一个侍者都没有,朗笑声回荡在空荡的殿里,有些怪异。